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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菜坡:我们时代的缩影与未来

2017-05-09梁卫星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17年2期
关键词:短篇小说

内容摘要:晓苏小说呈现了我们时代主流文明的道德与精神状态,油菜坡不独是我们时代主流生活的乡村缩影,更为恐怖的是,它还传达了这样不祥的消息:再也没有哺育助推文明复兴的野地了,时代主流的生活意见协同污染败坏霉烂了一切野地,使得一切如油菜坡一般的野地不再是文明的边缘与大地,其间潜伏着巨大的修复力量与道义文明资源;而只是财富权势肆虐的备胎与计划,一切底层的道义生命资源都已经或正在死去。

关键词:晓苏 短篇小说 《松毛床》

《松毛床》是晓苏最新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和他以往大部分短篇小说一样,故事,依旧发生在一个叫油菜坡的地方。经由晓苏,我进入油菜坡之前,穿过了一座大学校园。我的意思是,晓苏在倾力打造他的油菜坡文学帝国之前,曾经写过一系列大学校园故事。那些腐败的青春、淫欲的知识、堕落的理想、矫情的痛苦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然后,油菜坡出现了,起初,它是模糊的,但随着文字的繁衍,故事的叠加,油菜坡的山水、村落、集镇、人生……它们的历史与现实一一清晰地流转于眼前。晓苏虽出生油菜坡,但其实他并没有在油菜坡生活多久,作为大学教师,他更熟悉的是大学校园,是学校里的人与事。所以,他的大学故事系列鲜活深刻得令人震惊,然而,他没有流连于此,他头也不回地扎进了油菜坡——这陌生的故乡,再也没有出来。他像阴魂一样飘荡在油菜坡的每一个角落,自由地穿梭在油菜坡的过去与现在。油菜坡人的生与死、欲与愁、床笫与行走因此得以无遮无拦地透明于纸上,仿佛一张埋没胶封于黑暗中的嘴,突被光照,于时代潜隐压抑的底层发出沉闷而痛苦的呻吟。这正是晓苏渴望听到的声音,荒芜大地的呻吟,时代根部的腐烂,他倾力召唤,而后显现。他转变且成功的全部奥秘均源于此。

这并不容易,题材的转换本质上是生命形态及其话语形态的转变。时代前沿狂奔的青春与时代暗部无人闻问的生命、光鲜威福的知识人與祸福由之随波逐流的沉默大多数,其生命形态及话语形态的差距,远大于智人与南方古猿的差距。跨越这巨大的鸿沟,仅仅凭客观的叙述姿态其实是不可能的,这是晓苏文字给人最大的误解。一般来说,读者会认为,晓苏是一个极其会讲故事的人,他只是一个高超的码字匠,一个叙述炫技者。诚然,他的短篇小说构思技巧可谓登峰造极。以本书为例,几乎一篇一个形式,当然,无论形式如何新异怪奇,无论形式老瓶装新酒,唯有一点不变:作为终极的叙述者,他几乎是完全隐匿的。然而,这并非只是叙述技艺的需要。他完全客观,绝不流露丝毫情感。非不会,而是不能,因为他是完全平视的。面对油菜坡众生相,他固然没有仰视之意,却也不敢有丝毫的优越感。这使得他的叙述几乎是粗砺的,硬直的,野俗的,平朴的,干涩的,甚至是枯燥的。而这其实正是油菜坡人的生存状态。所以,形式并不只是形式,形式所呈现出来的远远超过了作者虽然客观却天然有限的视域;技术并不服务于故事,而是服务于作者的倾听与传达。和奥威尔一样,他事实上并不热衷于讲故事,他只是有话要说。他倾听到了油菜坡这颓败大地深处的呻吟,他目击了油菜坡这时代根部的溃烂,他不得不直呈出来,因为他是这油菜坡大地上无法安宁的阴魂。

阴魂之眼洞照下,油菜坡的故事总让人想起冯梦龙讲述其“三言二拍”时的惊奇与感慨。那是一种无从表述的惊奇与感慨,只能出之以故事,任人体会评说。概述几个故事吧,某有体会评说不吐不快。

第一个故事:《野猪》。

故事很简单:复员军人徐乃宝从战友那里借来枪准备打一直在糟蹋其苞谷的野猪,却于暮色苍茫中误杀了来苞谷地摘苞谷的病饿欲死的石老爹。石家老大石作仁夫妇索赔二十万私了,父亲尸体推给徐乃宝;石家老二石作孝夫妇因老父刚好不轮在自己家里而错失二十万,大不甘心,不允徐乃宝安葬老父,从而勒得徐家一头大肉猪;石家老三石作美夫妇在徐乃宝安葬其父时以葬地乃其家私地为由,索要一千元,否则,决不许下葬。此时,徐乃宝山穷水尽,二十万给石家老大,其中有一半是借的,多年积蓄为之一空不说,反而负债累累;家里唯一一头值钱的肉猪被石老二牵走;身上唯余二百八十元不够石老三的要求,他只好以苞谷地作抵押换得安葬石老爹之地。协议达成,石家兄妹再不生事,事情看起来要就此作结了,然而,结局在最后石家三兄妹夫妇跟随徐乃宝去挑选苞谷地时发生突转:徐乃宝以打野猪的枪把这三兄妹夫妇六人全部杀死。

这是我们经常可以于晚报或网络社会新闻里看到的灭门惨案,凶手总是被渲染想象成为财为色或泄气泄愤而干下灭绝人性的勾当。但作者对这个故事的叙述处理却大有深意。故事开篇,他让徐乃宝从外回来,扛着枪,一路经过石家三兄妹门前。石老大夫妇在家门前聚众打牌赌博,不但对其父病饿欲死乞求弄点苞谷粑粑吃的要求不作满足,反而骂骂咧咧;石老二夫妇就徐乃宝的通信表示老爹不在自己照顾的日子里,自己管不着也绝对不会管;最后,徐乃宝让石家唯一的女儿石作美到自己的苞谷田里去摘苞谷弄给她老爹吃,对方则说自己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懒得管。

这是本篇最重要的章节,徐乃宝的一路行程实则是一场道德巡礼,石家三兄妹天良丧尽,败德辱行的德性在这一场道德巡礼中肆意恣性地展示出来,后面借其父尸体敛财勒索毫无人性底线的行为只不过是其人格必然。是以,徐乃宝一进村,作者就让其无意识地走向了道德制裁者的角色,而那杆扛在其肩头的枪,则注定了会射出道德制裁的子弹。徐乃宝在误杀石老爹之前,一直在为石老爹打算,误杀后也一直在委曲求全。所以,他并非是为钱财被勒索尽净而杀人,而是为石家三兄妹夫妇一而再再而三越来越卑劣的丧德败行所震惊,一定是在前往苞谷地的路上,他突然意识到,他要杀的野猪并不在田地山野里,而是在石家人的心里,于是,枪响了。

此文明确之极的主题,在这个相对主义或者说是所谓多元主义盛行的时代,在这个一切道德评价都有可能被指责为道德绑架的时代,当真显得陈腐迂阔之极。高超精当的现代叙述技巧展现出的是二十世纪之前古典中国的道德观念,作者很迂腐吗?然而,当时代的道德状况于现代化之路上狂奔之际轰然跌入黑暗的深渊,当时人心里各各奔腾着一只无耻的野猪之时,作者还能指望未来吗?他只能向后看。但他并没有道德理想主义情结,他只是想要人有人的样子。徐乃宝不过只是一个有测隐之心的人,他将因此而受到法律的制裁。这正是时代的悖谬:时代的道德荒原上野猪群集狂奔,正义的枪声竟然缈不可闻。

第二个故事:《酒疯子》。

这是这部短篇小说集里最精彩最深刻的故事。这是一个套盒式的故事,第一叙述者是杂货店的老板,核心叙述者是主人公酒疯子袁作义。故事开始,袁作义骑着村长的豪华摩托到杂货店来买酒,并告诉老板村长死了,后又说在医院快死了,得了无数种癌症,极尽诅咒之能事。接着,袁作义告诉老板,他被上面任命为代理村长,接收了原村长黄仁的一切。一瓶酒快喝得差不多时,袁作义讲起他做村长要做的两件事:一是如何施政;二是如何找相好。这是本篇小说的主体部分,施政稍略,找相好则极尽细节与想象。总而言之,施政就是利用新农村建设弄钱;弄到钱就带女人看风景吃龙吓买羊毛衫和手机,最后弄上床。袁作义尽管遮遮掩掩,但最终还是心庠难搔地透露,他看中的相好是村长黄仁的女儿,全村最富有最洋气的女人。故事的结局当然又出现了翻转:杂货店老板骑着摩托把醉成死人的袁作义送到他家门前时,刚好碰到了从袁作义家走出来的两个人:村长黄仁和袁作义的老婆。袁的老婆自然是极尽性感,作者用了这样一个比喻:屋里接着又出来一个人,是袁作义的媳妇娃子,穿一件吊带衫,两个奶子中间的沟像用犁耕过的。这句话有着强烈的性行为暗示,在袁作义到杂货店喝酒这段时间里,村长和他老婆在做什么,至此昭然若揭。

那么,能说袁作义所讲述的全部是假的吗?其实,未必是假的,只不过换了一个人而已。或者说,他把村长黄仁所做的一切事都置换在了自己身上,他强烈渴望着把村长加诸于他的全都还回去。他做到了,在他的白日梦里;他做到了,在他自己的故事里。这意味着什么?袁作义内心有着强烈的心理创伤,无尽羞辱的生活让他无计可施,他只能诉之于狂乱的想象与小说家一样的故事行为。据说,完整的故事可以实现自己,袁作义以自己的实践印证了这一观念。在他的故事里,他实现了角色对换,将强者施之于他的,变本加厉地反施了回去。故事的目的,是达至身份认同,因此,袁作义的身份认同与村长做到了通感同情——他成为了施暴者,坐拥权力、财富、女人、享乐。这个故事里,最为深刻的是袁作义对其女人的态度:他的故事里,他所想象的相好,就身份而言,是村长的女儿,就其精神实质而言,其实是他自己的女人,那并不是一個可恶可耻的形象。袁作义的内心,没有道德判断。也就是说,他认同其女人投身于村长的怀抱:权力、财富、地位,本来就应该享用女人,女人也本来就应该侍奉权力、财富、地位。这正是令人绝望的地方,道德沦丧的极致就是,一切道德判断的丧失,一切都是合理的,人只有施暴者与受暴者之分,受暴者只能怪自己无能,只能在白日梦里去园自己施暴者的梦。

第三个故事:《传染记》。

这是一个充满神秘意味的故事。故事非常简单,女主人公邬云的好姐妹傅彩霞得了感冒,药石无救,难受欲死,和邬云家(办养猪场)有生意往来的饲料贩子神秘兮兮半遮半掩地告诉她们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感冒:传染给另一个人。傅彩霞病急乱投医,跑到以前从不去的村麻将馆,成天呆在那里,甚至偷偷用打麻将人的茶杯喝水,但没有任何效果。这时,饲料贩子再次出现,吞吞吐吐地告诉傅彩霞和邬云,要想感冒好,只能找个男人睡一觉。傅彩霞和邬云的反应自然是难为情与恼怒,故事至此,似乎无法走下去了,因为傅彩霞的男人在外打工。突转就是在此时出现的:邬云因为其母生日,回娘家呆了一天一夜,回来,发现其夫郝风得了感冒,症状和傅彩霞完全一样,更糟糕的是,在邬云离家这一天一夜里,郝风曾经帮傅彩霞送过猪草,而且,他把背篓忘在傅彩霞家里了,而折磨傅彩霞达近一个月之久绝无恢复迹象的感冒也在这一天一夜里不翼而飞。邬云很自然地联想起了饲料贩子的话,然后和郝风吵架、对傅彩霞兴师问罪,当然,这两个人不仅矢口否认,还责怪她相信饲料贩子的鬼话。尽管没有任何证据,邬云仍然不能消下心头这口气,她毅然与郝风分房而居。然而,冷战几天后,半夜为郝风所趁的邬云,立马接力了郝风的感冒,郝风也立马不药而愈。

小说的结尾意味深长:郝风走了半个钟头的样子(开拖拉机到镇上为猪买酒糟,为邬云买感冒药),那个操宜昌口音的饲料贩子突然来了。当时,邬云正一个人坐在堂屋里干咳。她先闻到了一丝烟味,抬头一看,饲料贩子已经站在了门口。他用两个指头夹着一支烟,一边吐着烟圈,一边弹着烟灰。一看到饲料贩子,邬云马上笑了一下。她心里隐隐有些激动,心想她的感冒可以传染给下一个人了。

我们知道,邬云的感冒马上就会好了,而在她的内心,性不再与婚姻、责任、伦理有任何关系,性不再有任何边界。她的生理感冒好了,但她心理上的伤寒将日趋明显,不断膨胀,控制她的一切思想言行。这真是一个邪气凛然的故事:为什么感冒只能传染不能治疗?为什么传染非得要通过性交?如果真有这样的感冒,岂非永远不能治愈,只能在人间经由性交传来传去?如果真有这样的感冒,其源头在哪里?很显然,这种特殊的感冒绝非油菜坡特产,从饲料贩子对其了解情况看,毫无疑问,感冒的原产地在城市。那么,宜昌口音的饲料贩子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可以说他从城市贩来了科学技术、流行时尚、财富传说、发达希望,也贩来了新的道德伦理观念与行为方式吗?或者,更进一步地说,这个饲料贩子真正饲养贩卖的,其实是文明病菌与道德病毒吗?除了文明病菌与道德病毒,有什么样的感冒只能传染扩散,不能治疗消灭呢?除了文明病菌与道德病毒,什么样的感冒甚至让人心生依赖与向往呢?

当感冒令人心生依赖与向往,文明病菌与道德病毒就会普遍扩散沉积,升腾为人生世相,这意味着,人们已经只能如此生活,人们已经只有这种生活。依赖感冒向往感冒成为油菜坡人的常态生活。什么是常态生活呢?常态生活就是不假思索地生活。人类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相同的生活内容与节奏,就是常态生活;人类以普遍的方式各各处理自身的欲求与缺失,就是常态生活。油菜坡的常态人生视异化为本然,这并非过度解读,亦非敏感之虞。下面几个故事可资佐证。

第四个故事:《三个乞丐》 。

这是一个看似扑朔迷离,实则内核清晰的故事。有一天,油菜坡脚下的老三篇食堂来了三个外地乞丐:一个性别难明的小孩,一个二三十岁的女人,一个也许五十也许六十的男人。整篇小说都是围绕着三个乞丐之间关系的猜测展开的。谁在猜测呢?老三篇食堂的老板、跑堂和厨师;老三篇食堂的一波波食客,有油菜坡本地人,也有修高速公路的外地人。这些人在老三篇食堂一一登场,他们的任务往往是两点:其一,透露关于三个乞丐的片面消息,或以此为据猜测三个乞丐之间的关系,或为老三篇食堂三人提供猜测其关系的依据;其二,展示自己的生活或故事。小说结尾,三个乞丐究竟是什么人,究竟是什么关系,一如开头没有确切的结论,依旧处于迷雾之中,清晰明朗的是什么呢?是所有食客与老三篇食堂三人的生活状态。这才是小说的内核。这种概述虽然简单,但小说结构的奇妙一览无遗。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个结构是一个经过精心变形了的《一千零一夜》故事结构。三个乞丐的未知关系成为大家不得不讲述自己故事展示自己生活与精神状态的动力,仿佛美丽新娘头顶高悬的那柄国王之剑。对于《一千零一夜》而言,重要的不是国王之剑,而是新娘的故事;同样,对于这篇小说而言,重要的也不是三个乞丐,而是老三篇食堂里的众生相。

那么,这是怎样的众生相呢?首先,老三篇食堂原名新时代餐馆,当它叫新时代餐馆的时候,门可罗雀;只不过换了一个名字,财神爷上面贴了一张毛像,三点式美人照换成了三本打开的旧书,分别是三篇文章《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纪念白求恩》,生意就热火滚滚了。其次,食堂三人之间关系也非常奇怪,老板是姐夫,跑堂是姨妹,厨师是舅弟;姨妹喜欢听姐夫读毛文,姐夫喜欢趁机看摸姨妹的屁股奶子,姨妹则很享受姐夫的看摸,穿衣行坐也总是为姐夫提供方便;舅弟则总是警惕地盯着姐夫与妹子,不让他们得遂所愿。其三,食客们有退休失意的前支书,有因夫贪污坐牢离婚回家的支书女,有喜欢寻花问柳却因误烧山火逃进神农架而抱得深山少女而归的传奇人物,有公开乱伦的按摩女,有渴望嫖娼的外地民工,有上吊的,有服毒的……大家猜测三个乞丐的身份与关系,也没有丝毫的道德眼光,他们其实并不在乎三个乞丐是不是真的是乱伦关系,是不是真的杀了人;似乎大家僅仅就是因为这是个话题,可以打发时间,可以提供娱乐,如此而已。很显然,这里的生活很混乱也很平常,大家这么过着也这么讲着,一切视为当然。但是,如果隔着一段距离看这种众生相,会发现它其实并不像其间人物所习以为常的当然与平静。比如说,食堂的大受欢迎与人们的生活及精神面相真的如此吻合熨贴吗?原先的新时代餐馆难道不是更名副其实吗?原先的三点式美人照不是更符合食客们的需要与品味吗?这其间的反讽真是一言难尽,不可详说。人们心安理得地活在乱伦、卖淫、嫖娼成为常态的社会里;对于非正常死亡习以为常;对于为权不尊,为富不仁视为正当;他们真的会有怀旧的情绪吗?真的渴望道德公平与正义吗?和三个乞丐的身份与关系一样,这也许是本篇小说最根本的迷团,它也许仅仅只想经由这些众生相提供这个迷团,谁知道呢?

第五个故事:《松毛床》。

本书以此篇命名。故事很简单:主人公老碗在自己六十岁生日来临之际,如约大开讲坛,听众是油菜坡的所有父老乡亲,所讲故事是老碗自己的三段风流性史。本篇令人惊异的地方在于,老碗作为自己性史的讲述者,骄傲满足之极;油菜坡父老作为听众,不仅有着强烈的窥伺欲望,而且对于性史主人及性史内容充满了向往与赞誉;最令人吃惊的自然是,老碗三段性史的男主,其前情人和现任丈夫无不欣然在场,和谐之至;而他们对于女主老碗,也无不满怀爱恋与感激。这真是盛大而不可磨灭的生日豪宴,油菜坡的人心世态赫然如被光照。油菜坡人的性观念竟然可以开放到这样的地步吗?油菜坡人的性情竟然可以宽容平和到这样的地步吗?油菜坡人理想的人生典范与人生正义到底是什么呢?当酒宴散尽,黑夜笼罩的油菜坡真的可以如此心安理得地睡去吗?其实,一切疑问都是多余的,油菜坡的确有着强大的藏污纳垢的能力,他接受一切,又消化一切,视一切来临的为应然,这里有着令人敬畏的生命与生活的最高法则。谁能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呢?事实上,油菜坡没有未来,只有现在。

还有几个故事,其间人物的作为亦有令人惊异之处,比如《日白佬 》里的女人叶枝离婚离得轻易,再婚结得随意,之后出走亦走得轻松,她内心的原则从来不敌一根油条,不管她是二十五岁还是四十五岁。比如《猪栏养狗》里,叙述人我对母亲与他人公开偷情之事的反应并不取决于亲情伦理也并不取决于道德观念,而是取决于是否能给自己带来结婚对象;不仅叙述人是如此,小说里的所有人物都是如此。经由这些故事,我们时代的油菜坡立体赫然鲜活宛然。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非常简单:凡存在的必是合理的,凡来临的必是要接受的,利益是最大的价值,活着就是道德与真理。即使像徐乃宝这样极其罕见的道德制裁者,若非那杆作者放在他肩头的枪,他也只能接受石氏三兄弟灭绝人性的敲诈勒索。油菜坡何以如此?原因在于,它是完全开放的,油菜坡之外广阔的都市世界是每一个油菜坡人内心深处的梦;这个梦并不遥远,因为通往山外的路早已经开辟,而今还在开辟。油菜坡人沿着这些路走出去又返回来,他们带回了都市世界繁华现代时尚的消息,同时也带回了全新的生存伦理与道德观念。令人惊异的是,他们接受这些并且按照这些生活,他们没有丝毫的不妥与不适,仿佛人生本来就是如此。就如《传染记》里的人物一样,患了感冒就要找人性交,这没有什么好挣扎的,一切道德伦理的视域在这里都不存在,活着且自身舒适才是最大的真理与道德。这里既没有罪恶也没有悲伤,死亡也好,屈辱也好,贫穷也好,是生活的一部分;为了避免与改变这些,做任何事也是生活的一部分。一切自自然然,这就是人生。这就是我们时代的油菜坡,它和外面现代化世界的唯一区别是:这里的人们不会为自身的生活辩护。他们不会给恶行戴上光鲜的帽子,也不会给偶尔的善意以道德的荣耀;他们的人生没有善恶,发生的存在的,就是生活必有的。这真是令人惶恐的区别,当罪恶自繁荣文明世界而来,在油菜坡落地生根,罪恶就不再是罪恶,只是生活的本然,它不为罪恶辩护,它从观念上取消了罪恶。这样的油菜坡,是否比文明世界更为令人绝望呢?

作者没有一句话公开直接地表达自己的立场与观念、情绪与心态,他只是呈现着人物的生活,然而,作者其实什么都说了——他所有的判断与忧思全部经由那些经心构造的故事形式隐秘地流露出来。他想说的是:在过去,如果一个世界的文明上层出了问题,这个世界的文明还可以经由对底层的寻根索源而得以复兴,此之谓礼失求诸野;如今,我们病入膏肓的主流文明世界一并裹协污染了也兼并吞蚀了底层,这个世界还如何可以文明复兴呢?一棵参天大树,其根子已经完全腐烂,其枝叶无论如何繁荣华茂,其枯死倒塌之日也必不远矣。遗憾的是,人们往往只看到了表面的繁荣华茂,而不知地底的深根才是世界的源头;当源头濒临死亡,未梢的繁茂还能支撑多久呢?其实,作者的忧患是深重的,判断是消沉的。

的确,每当讲述过去的油菜坡时,作者的角色就发生了明显的变化。首先,他不再是一个冷静客观,躲在故事背后的终极叙述者;而是一个走上前台,直接讲述自己关于过去油菜坡记忆的寻根者,语气满是怀旧与向往,且又潜藏着明知根已烂,无归路的深刻清醒与悲痛。再次,这个时候,他实际上不再是一个叙述者,他丝毫不介意讲述的技巧与角度,他流连于油菜坡过去淳朴美好的山水人事里不克自拔,他成为了小说家最忌讳的抒情者。事实上,当他流连于过去的油菜坡时,他不再能写小说,他只能写散文。而散文的本质难道不就是“我”吗?这个我,不就是永远也不会走出油菜坡的那个阴魂吗?这个阴魂在过去的油菜坡长大,而后走出了油菜坡,领受了上层与主流文明世界繁荣下面的腐败、光鲜下面的堕落,而后他回到油菜坡,发现昔日的油菜坡已然不在,眼前的只是一个具体而微的外面世界的拙劣低级模本而已。他能怎么办?他不会走出去了,他要呈现这个油菜坡,以此呈现,他要向世界传送根部受污已然腐烂的消息;他也要追忆油菜坡,为世界保留根部纯净时的影像。他因此既要是讲故事的人,也要是悲悼抒情的人,他是二者的合一。这是他的宿命,他必须完成。

我们时代小说的频繁阅读经验,于我而言,要追溯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进入本世纪,我对中国当代小说的阅读经验,屈指可数。因此,我不知道中国当代小说里的本世纪中国究竟呈现出什么样的道德精神状态,我也没有办法对晓苏小说里的时代道德与精神状态进行横向比较。我只能结合我自己的时代生活体验与他人对晓苏小说的评价给予本书以个人判断。

他人的评论中,《晓苏小说的违和感及其文学价值》这篇长文,对晓苏小说的定位,非常有意味地用了一个词:违和。什么叫违和呢?作者认为,晓苏小说的违和感来源于其人物的行为逻辑往往出人意料。我概述且補充一下,即:一则指晓苏小说结局往往出人意料,二则是指小说人物的行事逻辑往往令读者不适。这是一种纯技术视野下的判断,他把晓苏完全当成了一个炫技者。

这不是事实,每一个精心编织的故事里,那些纵横交错的叙事经纬无不深隐着关于时代的理解与判断。如果把晓苏小说放进我们时代道德精神之现实宇宙里,他小说里的人物行为逻辑没有丝毫违和之处,油菜坡的人生世相就是我们时代的现实人生众相。这种人生世相,是时代文明主流道德崩溃及精神沉沦之必然。事实上,晓苏关于现时代油菜坡人生世相的故事,我们无不熟悉之至:那些杀人偷盗,那些买淫嫖娼,那些乱伦偷情,那些暴戾惊悚的生与死,每天都可以在我们的网络社会新闻与晚报都市报的底页看到,我们的同事与朋友或朋友的朋友,就极有可能正在过着这样的人生。

也就是说,就故事情节而言,晓苏的小说,我们其实习见习闻,有时可能还是隐匿的践行者,或者最直接的目击闻见者。这种小说故事与现实生活的重叠,当然容易让人联想到油菜坡的现实指称及象征意义。但是,晓苏无意为丑陋的现实添加恶俗的传奇:晓苏小说的深刻价值不在故事,而在其编织故事的方式与意图。正是其精巧的编织方式与深刻意图使得那些人们熟悉的故事显得陌生违和。本人在对众多故事的概述与分析里鲜明突现执意传达的,就是晓苏故事与现实生活的差别,而且是唯一的差别:油菜坡人接受发生存在的一切,以为这就是生活的本然。正是这种差别,为我们带来了所谓违和感。也就是说,真正违和的,其实不是小说,而是读者。

小说为什么会给读者以违和感,原因有如下几种。一是现实人生中,我们与小说人物的行事逻辑是一致的,但我们要给予理由,油菜坡人则不需要理由,因为在他们看来,这就是生活。这并非说明我们还有道德伦理的律动,恰恰相反,这反照出我们道德伦理的虚伪与无力:我们需要给自己的罪苦以伪饰!二是如果小说是一面镜子,我们从中窥见了自己的真面目,我们无法接受:原来我们如此丑陋不堪,而且没有归路!三是小说以其独有的形式使得我们的生活陌生化在我们面前,我们不能不由此惊悚警醒甚或反思:这也许正是小说的终极意义,它们于无限的繁荣与喧嚣中传来了我们生活溃败的消息——我们所有的现代生活意见无非腐败溃烂的生活意见,我们是就此沉沦还是就此挣扎向上,是一个问题。唯一的问题。

如此,无须其他小说的参照,我也可以说,晓苏小说,呈现了我们时代主流文明的道德与精神状态,油菜坡不独是我们时代主流生活的乡村缩影,更为恐怖的是,它还传达了这样不祥的消息:再也没有哺育助推文明复兴的野地了,时代主流的生活意见协同污染败坏霉烂了一切野地,使得一切如油菜坡一般的野地不再是文明的边缘与大地,其间潜伏着巨大的修复力量与道义文明资源;而只是财富权势肆虐的备胎与计划,一切底层的道义生命资源都已经或正在死去。这就是说,油菜坡是我们时代的现在,也是我们时代的未来——我们的时代,不再有未来。而我们的现在,还能持续多久呢?一个没有道德与正义维度的世界,能够存在,且能够存在长久吗?

想想《传染记》里含而未发的未世图景吧:当感冒以其不可置疑的力量与逻辑传遍油菜坡每一个人时,油菜坡会是什么样的人间呢?感冒的发源地——我们时代的文明中心与上层又已经怎么样了呢?

这种疑问,于每个有所不安于现代生活意见的人都是一种折磨,于作者而言,就更为可怕。油菜坡是作者的故乡,他游荡于油菜坡的过去与现实,他窥见了油菜坡被污染被裹协被浸渍渗透从而腐烂败坏的整个过程,这个不可逆的过程没有希望与未来。什么都不做,他可以得着安宁吗?可是,除了讲故事,他又能做什么呢?

是的,他只能讲故事。但他又不能只讲故事。是以,故事不只是故事,有声的故事里有阴魂无声的嚎叫。而这,才是最重要的。听到这嚎叫的人,是有福的,也是有痛的。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油菜坡人。我们只有现在,没有未来。

(梁卫星,教师,作家,现居湖北仙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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