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亚纪行

1.日本，二十年不变的印象

上一次去日本还是二十多年前。那时候中国的国门还没有大开，能出国看看的人屈指可数。当时我随中国青年考察团在日本考察了一个月，对日本民族善于将本民族文化和外来文化完美结合、对社会的有序、对人们的素养、对街道住家的干净整洁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2015年金秋十月，当我们从纽约肯尼迪机场登上飞往东京的全日空波音777-300宽大的班机时，对日本的美好印象倾刻又回来了。

日本空姐的微笑是自然的、发自内心的。当飞机穿过云层进入万米高空平稳飞行后，首先解下安全带的空姐便踏着碎步小跑开始了服务，从此就再也没有看到她们闲下来。她们给乘客递过湿毛巾，然后开始上饮料。空姐说话的声音很轻，像一只只小猫的声音那样柔和。经过乘客时，都是彬彬有礼、十分谦卑。晚餐很丰富，有三文鱼、肉、蔬菜、水果、奶酪、点心、日本式黄豆酱汤。饮料有红酒、啤酒、威士忌、伏特加和水果汁等。我旁边坐着一对犹太夫妇，因为宗教的原因对食品有特别的要求，他们不吃猪肉、不能吃没有鳞片的鳗鱼、鲶鱼、鲨鱼以及带壳的虾蟹和牡蛎、蛤蛎等贝类食物、对食品的烹制也有特殊的讲究。这下使日本空姐遇到了空前的挑战：很显然飞机上的日本食品是有违于犹太人某些饮食禁忌的。只见一位空姐跪在这对夫妇身旁，拿着菜单用一种不是太流利的英文解释着食品的构成。她解释得很认真、很吃力。只见她尽力搜索着有关食品成分的英文单词，向这对夫妇询问能与不能，并且一一记录下来。当其他乘客都用完晚餐，在细细品尝着香气扑鼻的咖啡和红绿茶时，空姐终于端上来按照犹太人要求制作的食品，不过是些面包、面条、酸奶、蔬菜、水果。别看这些食品很简单，但是我们知道犹太人吃的面包也一定是不能发酵的、面条、酸奶和水果也是有讲究的。很显然这是两份非常特殊的食品。空姐对食品和制作又做了一番解释。犹太妇女接过食品感动得一个劲地说：“You are so nice，so wonderful！”（你们真是太好了）还能说什么呢？如此真诚的服务连我看了都很感动。我相信这位受到如此细心周到而又耐心服务的犹太夫妇此生都不会忘记日本空姐的这次服务（尽管他们会永远记住二战时候日本的轴心国德国曾经大肆屠杀过犹太人）。

从外表面上看，东亚国家航空公司所有的空姐都穿着得体的带本民族特点的服装、脸上挂着迷人的笑脸、会对着乘客弯腰鞠躬，说的是同一样的礼貌用语，似乎没有区别。但是仔细观察，服务的差距在细节上，而往往细节决定着质量。日本空姐鞠躬度数更深，她们是在至少鞠躬两次以上，然后退后几步再转身离开你，从来不会马上背对着你离开——这被认为是不太礼貌的。我在等卫生间时，走过来一位空姐。很多航空公司的空姐见着乘客在厕所门口等待时，有热心者会说一声另一边的卫生间正空着，让你去另一边。她就是不告诉你也无可指责。但是日本空姐的服务就不同在细节上。她一直带我走到空着的卫生间门口，为我打开门待我进去后在外面帮我把门关上。我真有点过意不去：服务太周到了。我甚至对她们的一路辛勤产生了些许同情——她们服务如此细致真是十分辛苦。能让乘客对服务热情过意不去、甚至对空姐的辛勤工作产生同情心，你日后还能对这家航空公司说不吗？我乘坐过多家航空公司的航班——韩国的、美国的、中国大陆的、台湾的、香港的、加拿大的、英国的等。我要说韩国和台湾、香港的不错，美国加拿大的一般，日本的服务是最好的。“山寨”形式容易，但是内在的东西是“山寨”不来的，需要一种文化精神的积累。

经过十三小时的飞行，飞机到达东京成田机场已经是晚上九点。顺利出海关后，我们坐上了成田到东京的地铁。从机场大厅到地铁站的路上，处处可以看到中国人的身影和用中文写的兑换人民币的广告。尽管两国政府关系仍旧处于紧张时期，比起二十几年前，中日之间的民间交流更加广泛深入了，不难感觉到中国人实际已经进入到了日本人的生活之中。我们住进的一家成田市区的酒店虽然房间很小，地毯有些旧，但是很干净。拖鞋、睡衣整齐地放在床上。厕所马桶是带自动冲洗的——日本人引领着世界先进厕所文化的潮流。洗刷用品小巧精致，仔细一看全是日本制造。

打开电视机，整个晚上都在反复播放日本医学家获得诺贝尔医学奖的新闻，以及播放历史上曾经获得所有诺贝尔奖的十几位日本科学家、文学家的名字。日本民族颇为这些人骄傲。晚上的成田市，不像东京那样繁华热闹。这里的一切都沉静在黑夜之中，四周没有一点声响，让习惯了纽约深夜救护车、警车呼啸的我们颇有些不适应。

早上当一抹阳光照进屋内时，我起身看着窗外。成田市在晨曦之中开始露出轮廓。街道上开始有了公车和小车，可以看到不少骑车上班上学的人。早餐后出门，街道上行人和车辆仍然不多，店铺还在紧闭。人们说东京是世界上步行速度最快的城市，而在离东京只有不到一小时车程的成田，却是那样悠闲。我们沿着参表道向成田市著名的风景区大本堂的三重塔走去，沿途看到的是日本传统式的住宅，整条街看不到现代化的高楼。有趣的是日本人的墓地就在街边，不时可见。我们走进街边的一块不大的墓地，里面密集地排放着墓碑，上面刻着亡者的名字，不少墓碑上摆放的是人们祭奠用的食品。与街上众多的活人生活在一起，让我们感觉到日本民族生死等同的人生观。在路边我们还看到十二生肖的石雕像，这是日本民族受到中国文化影响的见证。大本堂是成田最为著名的寺庙，供人们祭拜求签祈福之用。日本人笃信神道教和佛教，在大本堂，我们看到人们虔诚地排队许愿求签跪拜。在大堂外有专门的地方摆放许愿者的卡片或者用绳子吊着的一个个求签的纸条。只见人们写着“婚姻幸福”、“升学成功”、“工作有望”、“生意有成”字样。他们相信只要真诚相求，奇迹一定会发生，尽管要耐心等待奇迹发生这一天的到来。还有的把自己的愿望刻在寺庙旁石块砌成的一面墙上。一个“健康第一”的许愿吸引了我的眼球，这大概是一个饱经沧桑者最终悟出的生活真谛。离开大本堂，我们来到了旁边的成田公园。这里弯曲的山路两旁是参天的古木，山上到处绿野覆盖。池塘里的红鲤鱼向着游客摇头摆尾，大胆与游客亲热。山中一片幽静。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面刻着“笔魂”二字，让我感到震撼。我想起了日本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中的那段对山林的描述：“俊秀的天城山，茂密的树林，清冽的甘泉，浓郁的秋色，袅袅的炊烟——小阳春的天气，一尘不染，晶莹剔透，实在美极了”，这里真是一块圣洁之地，是艺术家耕耘之地，是修炼者的风水宝地。日本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大的国家之一。一个饱经现实生活磨难的人不时来到这里，与世俗生活隔绝一段，真可以获得心灵上的安抚。回到成田市中心，店铺门早已大开着欢迎八方来客。街头正在出售一種日本卡通片中机器猫最爱吃的红豆饼，我们在午餐之前买了两个红豆饼，然后像日本人一样坐在路边大嚼起来。这时各个餐厅已经挤满了游客。日本海产品十分丰富，街头餐厅处处可见加工鱼类的人们。除了各种鱼类寿司，鳗鱼饭、金枪鱼饭、烤鱿鱼卷是最著名的了。用完餐后结算，不用主动给小费，但是你实在要按照美国的习惯给小费，店主也不会拒绝。

日本人极其守时。当我们离开酒店去机场时，酒店的巴士会按照时刻表提前五分钟到达门口，然后司机帮你搬运行李。当巴士启动时，我看了看司机冈野上方的电子表，精确到一秒不差。日本人讲诚信、守时守规矩、尽职尽责、社会有序、人们礼貌谦和。尽管忙碌，但是看不到人们的焦虑和不安，人民安居乐业，社会处在一片和谐的氛围之中。

2.台北？武汉？

早上醒来，漫步在台北街头，呼吸着略带潮湿的空气，我还无法相信我的双脚已经牢牢踏在了台湾这块土地上。曾几何时，我们听到的是台湾人民生活在苦难之中民不聊生，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早已扎下了“一定要解放台湾、拯救台湾人民于苦海”的信念。时过境迁，此刻我不是来解放他们的，而是来寻找中华文化之根的。因为两岸之间互相仇视造成两岸人民包括我们与台湾的亲人隔海相望几十年。三十年前，一位台湾老兵打破坚冰前来大陆探望我太太的外祖母，老人为我们带来了甚至包括肥皂、卫生纸等日用品。台海两岸白发苍苍的两位老人紧紧握手坐在床头交谈的情景，我们至今还深深铭刻在心。经过六十六年的漫长等待，终于等到了两岸领导人握手的历史时刻的到来。可惜外祖母已经无法再看到这一天。她生前还有幸与台湾的兄弟见了一次面，然而多少人只是空怀悲切、望穿双眼终不能相见直到含恨离开这个世界。台海两岸的亲人为了这一刻付出了整整一代人骨肉分离的代价，彰显了政治斗争的残酷无情。随着两岸交往越来越多，意识形态的影响已经渐居其后。只有离政治越远，才有可能离普通百姓的情感、离社会和谐越来越近。台海两岸的领导人都为自己的人民迈出了历史性的一步，值得肯定。

我走在民权西路上，这里的一切让我想到了故乡武汉的老街。竟然是如此相像！我一下就找到了发生在武昌的辛亥革命和国民政府设都武汉与眼前台北老街的内在联系。台北的一些街道确实很像武汉，尤其像武汉江岸区的二七路一带老的街面，只是比武汉现在的街道更显得老旧。在街上一家洪记豆浆王的地方，我在丰富的早餐品种烧饼、煎饺、猪肉馅饼、包子中选择了豆浆和油条——那是我儿时最爱吃的东西。透过窗户看着窗外来回走动的行人：黑头发、黄皮肤、举手投足、语言文字、豆浆油条——一瞬间我竟然有一种置身武汉的感觉。那一刻我觉得大陆和台湾唯一的区别就是广告牌上的繁体字。

3.故宫博物院首见稀世珍品

早餐后坐上捷运地铁再转公车去故宫博物院，上来了一大群中学生。中学生参观故宫博物院是免费的。故宫博物院的建筑比照片上看去要宏大，绿色更绿黄色更鲜艳。适逢中国的国庆小长假刚过，大陆的旅行团已经回去不少，但还是可见一车一车大陆旅游团陆续抵达。尽管故宫博物院的工作人员手举着“请小声谈话”的牌子，但还是止不住大陆游客的兴奋之情。由于人数之多，“涓涓细流汇成大海”，各种方言的交谈声还是冲破展厅、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故宫馆藏的中国青铜器、石雕、瓷器、书画我们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已经见过不少，但是这里展出的玉器是精美绝伦、从未见过！透过一件件镂空、套色的精致玉器，特别是以白菜蟋蟀和玉人黑熊为代表的稀世珍品，看到了古代中国人的精湛的技艺、巧夺天工的智慧，不得不为中国古代能工巧匠竖起大拇指。

为纪念故宫博物院九十周年生日而安排的特展——郎世宁三百周年纪念作品展，特别值得一看。郎世宁以西洋画的技巧绘制中国题材的作品，开创了中西结合的先河。根据他绘制的中国官兵抗击边疆入侵之敌的题材在法国制作的系列铜版画十分细腻、生动，非常震撼。十分挑剔的乾隆帝对郎世宁却是倍加欣赏。乾隆帝的文字和郎世宁的配画土洋结合相得益彰。乾隆帝朱笔批阅的文件也是故宫的特殊展品。在一份文件上他用朱笔写下“知道了”三个字，讓人们看到了这位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皇帝的直白一面。在博物馆的工艺品店，以“知道了”三个红字和用白菜蟋蟀玉器装饰的各种工艺品和办公用品卖得很火。

4.纪念堂“诚品”店：历史未来交汇

在自由广场上耸立的戏剧厅、音乐厅两座古色古香的建筑，具有明显的清代的宫殿建筑特色。戏剧院屋顶为五脊庑殿形式，与北京紫禁城太和殿相同；音乐厅屋面为九脊的歇山顶形式，仿紫禁城保和殿，一眼看去甚感辉煌。这是台湾重视中华文化的象征。我很快联想到北京的国家大剧院，虽然辉煌无比，但是无法和北京的古建筑风格融为一体。中正纪念堂的主体建筑采用蓝色琉璃屋瓦仿北京天坛之顶、以极富古意的城头作为之身，高耸威严。堂馆正前方的牌楼，有六柱五孔的造型，仿明十三陵的牌楼设计，也极具中国特色。

看到中正先生的题词和书法，感叹两岸前领导人的文学和文字修养之深。通过纪念堂的抗战七十周年特展和中正先生生前的文物展，对蒋先生个人史有了更多的了解。根据台湾朋友介绍：蒋公失去大陆的原因很多，但和个人性格中的矛盾之处不无关系。他过于犹豫彷徨、优柔寡断，联想到国民党在即将到来的选举中临阵换将这一兵家之大忌，是不是国民党继承了蒋公性格之特点？展览也涉及到了蒋公晚年对自己失利的反思，以及他为后来台湾的发展提出的一些思路，值得史学界研究。我们一直看到展览大厅大门关上而不得知。即使时间到了，里面的工作人员也没有粗暴打断我们的兴头，不像纽约各个博物馆总是提前赶人。有趣的是当晚我们见到台湾的一位剧作家朋友育嘉时，她也提到当年台湾也是意识形态至上，号召台湾人民光复大陆解救受苦受难的同胞。往事如烟，历史上这一残酷的一页，如今已经成为了两岸同胞谈话的笑料。台海两岸的新一代对历史早已淡忘，他们更愿意活在今天、活在当下。与育嘉从中央五街的咖啡店出来，我们乘捷运地铁去了忠孝敦化路的诚品书店。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天空下着雨。书店里面却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这里都是些年轻人，他们在一排排书架前认真阅读着，大有求知若渴之势。台湾的年轻一代当中不少人已经把读书作为生活中的一部分，形成了极具台湾特色的“诚品文化”。诚品书店24小时开放，里面的咖啡厅出售香气扑鼻的咖啡和精致可口的小点心，让这些人可以一呆一天。台湾出的书种类齐全，尤其是社科类的书，吸引着大批的年轻人。从诚品书店出来，我们也看到一群果粉正在一家苹果店门口通宵达旦排队迎接iPhone 6的到来，他们也都是年轻人。一个多元的社会中，年轻人自由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是天经地义的。

（汤伟，旅美学者，现居美国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