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殇
2017-05-08陈国君
陈国君
天刚蒙蒙亮,老蚕茧子——老邱叔就开始边吸着旱烟边默默地套着牛车,一声不吭。而此时,村庄里还很静,偶有几户人家的烟囱才升起淡淡的炊烟;只是村东蚕山上的采石声已然又早早地传来,叮叮当当的,时断时续不绝于耳。不知是这叮当的声音搅得人的情绪不好呢,还是因为刚刚起来大犁牛的行动的确过于迟缓的缘故,老蚕茧子老邱叔突然气急败坏地举鞭照着牛背咣咣就是两下,惹得一旁的老邱婶狠狠地瞪了他两眼。老邱叔依然不吭声,吐着浓烈的旱烟雾,拉长着褐黄色的老脸,开始从蚕房里拿蚕苗往牛车上装。
老邱叔家养柞蚕,今天是送幼蚕上山场的日子。往年,蚕苗上山总是显得很庄重,提前几天就选好日期,届时,杀鸡买鱼,请亲朋好友来帮忙。幼蚕出房前,还总是少不得要放一挂鞭炮……可如今这会儿,却显得很冷清,没有外人,没有放炮,只有夫妻俩默默地将爬满像幼小的毛毛虫一样蚕宝宝的柞树嫩棵叶,一抱一抱地往牛车上的剥了皮的白色柳条敞筐里装着,不声不响……
老蚕茧子老邱叔是村子里的老放蚕人了,小时候,老邱叔的爹邱老石就是生产队里的老辈的放蚕人。夏季里,邱老石整天拎着一支老式的洋炮枪,绕着蚕场来回转,山场上不时响起哐哐的洋炮声。那时候还拖着鼻涕的老邱叔,整日地尾随着他爹的屁股后,帮衬着驱鸟看蚕……老邱叔六七岁那年,老爹邱老石突然病故了,这之后,那杆洋炮枪每天都扛在老邱叔的肩头上了。包产到户以后,老邱叔就包下了蚕场,仍然每年都放蚕。如今他已是年逾半百,村里人都戏称他是老蚕茧子,也难怪,放了几十年的柞蚕,常年守着山场,冬春打场子,夏天驱鸟挪蚕,秋天里摘茧子,风吹雨淋,一张黄褐色的老脸已然布满皱纹,手指皴裂了就用一个个剪成筒状的老蚕茧子套上,矮瘦的腰身和四肢都佝偻着,显然是无论怎样用力,也仍然无法再使它们伸展开来了,整个人似乎也快成了一个陈年的褐黄褐黄的干瘪的老蚕茧子了。
养蚕也是看年景,年头好,蚕丰收,年景差,也是白忙活。这些年,靠养蚕,老邱叔虽然没有大富大贵,倒也是衣食无忧。关键是老邱叔喜欢放蚕,或者说他只会放蚕,用老邱叔自己的话说:“不放蚕还能去干啥?”老邱叔愿意整天守着蚕场转,喜欢看那通体透明的绿得像翡翠一样的蚕宝宝采食柞叶时的情景,无论有多烦心的事,只要听到这喳喳的像音乐一样的声音时,老邱叔的脸上便不觉洋溢起舒心的微笑。然而,放了大半辈子的蚕,老邱叔做梦也没想到,如今老了老了却要不得不丢掉这看家的老行当了,因为那朝夕相守的老蚕场已经没了,已经不再属于他的了……
老邱叔的老放蚕场地,就在村东的柞山上。那也是村里的一处老蚕场了,这些年来,一直都是由老邱叔独自经营着。蚕场背风朝阳,柞树棵子多,是一处放养柞蚕的好地方。包产到户之初,村里年年去林业站批蚕场的人家也挺多,可到头来真正想放养柞蚕的却没几户,不是么,没几年的工夫,山上的树就都被砍光卖没了,可一片片的蚕场竟也都渐渐地变成了秃山和耕地。如今,放眼望去,村子周围的山上,已然光秃秃的,也只有老邱叔经营的这片场子,还长着茂密的柞树棵子,是一块真正的放养柞蚕的场地。当初,也曾有许多人劝过老邱叔,不要再放蚕了,操心又费力,哪如把场子开垦成农田种上经济作物,既省心又实惠。可老邱叔起初只是闷头吸着老旱烟听着,逼急了就猛地戗对方一嗓:“这么好的场子不放蚕,作孽啊?”说着,还忿然挥手捋一把鲜嫩透明的柞树叶子,抽手就塞到嘴里,然后就喳喳用力地咀嚼着,那神情仿佛他这会儿也是一只在不断采食待茧的老蚕虫……
然而,蚕场天天在那晒着,村人们每天抬眼就能望见,难免有人眼红而心生觊觎。为了守住这片场子,老蚕茧子老邱叔这些年来也没少费心思。头些年掀起“垦荒风”那阵儿,老邱叔曾昼夜蹲守在场子里而不肯离开半步,为了阻止强行偷垦的拖拉机,老邱叔还曾不止一次地躺倒在拖拉机的链轨前……这几年,天旱,坡地不吃香了,人们这才不再惦记着开荒,老蚕茧子老邱叔也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可不料,村人们的眼睛却又开始盯上了这里别的东西。如今,日子好过了,村子年年发生着变化,建房、铺路、垫场院,处处用土、用石,村子周围能挖的地方几乎都被挖了,老邱叔的“蚕场”也自然不能幸免。这里的沙好、石好,人们更是经常惦记。大型的挖掘机和翻斗运输车,轰轰的,几铲下去就是一车,树根、石头皆被挖起,统统装上,待到他发现赶到时已经晚了。这不,只两年的时间,蚕场周围的山脚就已经被盗挖得伤痕累累,一个连一个的大坑,就像一个个被病毒侵蚀的大伤疤一样,不但永远无法治愈,而且还大有蔓延之势。
为了阻止采挖,老邱叔还时常与人发生争执,也得罪了许多村人。有人当面就说:“山是大家的,也不是你老蠶茧子的专利,凭什么这些年就你一人独自霸占着?”去年秋,村里修村西通外界的大路,要来蚕场挖沙石,老邱叔阻挠,村主任老安亲自来劝,可老邱叔闷头吸着老旱烟,就是不吭气,于是老安就召集大伙开会。会上,众人都劝老邱叔说:“修路是大家的事,人人受益,取点土嘛也是符合常理的。”还有的说:“就是嘛,那么大的一座山,修条路还能把它挖没了?”有的话就更难听了:“是你老蚕茧子一人放蚕重要,还是村里众人走路重要?”起初,老蚕茧子老邱叔坐在会场的角落里,闷头吸着老旱烟只是不语,后来,在众人的你一言我一语的极具“讨罚”意味的声音里,老邱叔终于坐不住了,他慢慢地起身,口中吐出一口烟雾的同时,喉咙里也发出了一声深深的叹息,然后就默默地离开了会场。第二天,挖掘机和翻斗车便轰轰地开进了蚕场,一车接一车的砂石被运走了。
路修完了,蚕场西南的小山包也被削去了大半,然而,村里却又要接着修堤。几十公里的河堤若修下来,那“蚕场”还能有了?老邱叔这回急了,不听众人劝说,就是坚决不同意。他在“蚕场”的砂石坑里搭建起一座“马架子”窝棚,正月未了的时侯,就开始整日地在那里守候着……然而,一个月后的一天,承包河堤工程的“包工头”胖子老潘,却突然开着皮卡来到了老邱叔的“马架子”窝棚前,他笑眯眯地用胖嘟嘟的小手将一张纸晾到了老蚕茧子老邱叔的眼前,让他仔细看。原来,那竟是一份新的“蚕场”承包合同书,上面已然签着一个陌生的名字,老邱叔一时有些蒙了……他这经营了几十年的老蚕场,就这样轻易地成了他人的了,成了一个采挖砂石的“蚕场”了。这如今从清晨一直响到傍晚的叮当声,其实就是从那里传来的。老邱也曾几次去镇林业站讨说法,可是,站长“刀条脸”老徐要么是出差、要么是开会,总是推脱不见他。一次从镇里回来,一气之下,老邱叔将育种房里的正在孵化着的蚕籽,一张张地都抛到了柴禾堆里,可是,几袋烟过后,老邱叔却又默默地将所有的“蚕种”都小心翼翼地拾回了蚕房……
叮叮当当的采石声仍不断地传来,村子里也依然还很静,装完了“蚕苗”,老邱便赶着牛车默默地出了院子,沿着村街,迎着那叮当声缓缓地走着。他执鞭贴着前辕走,老邱婶则跟在车尾,夫妇都表情凝重。老邱婶的眼神里明显地流露出几分忧虑。车上盛着整整两大敞筐爬满幼蚕的玻璃棵子。说来也怪,今年的蚕种虽未太上心经营,可蚕苗出得却比往年都好,苗齐、苗壮、有活力,一个个毛茸茸的蚕宝宝都胖嘟嘟的,這显然让老邱的心里更不是滋味。这几天,他一直和老邱婶合计着,趁着“老蚕场”还没有彻底地消逝这会儿,就再出最后一次“幼蚕”吧,也期望着秋后能再收最后一茬茧呵……
叮叮当当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出了村头拐过一道弯,声音就在眼前了。蚕场底处的石坑里,一台橙黄色的巨型挖掘机,伸着装有液压锤的长臂,在不断地敲击着山体里的岩壁,被劈裂下来的碎石在石坑里已经堆积得像座山丘,老蚕茧子老邱叔也不往里看,闷头赶着牛车绕过石堆,沿着通往山顶的老路往上走。半腰处,一辆墨绿色的皮卡车横停在山路上,老邱牵牛正待从旁绕过,迎面的车门却突然被推开,胖墩墩的老潘慢腾腾地将身子从车里挪出来,迎头戳在车前,满脸倦怠连连打着哈欠,说:“哎,我说老蚕茧子啊,这蚕场如今可是归我了,现在你这要放蚕总得先跟我招呼一声吧?”胖子老潘频频眨着绿豆眼,接着又几乎一字一顿地说。“最次也总得给我点经济补偿吧?”
老邱也不看胖子老潘,闷头从怀里摸出火机,将熄了火的半截旱烟又重新点燃,之后狠狠地吸了几口,突然就用力挥鞭,照着老犁牛的背就是狠狠地一下。老犁牛一惊愣,抽搐着背毛,双眼一闭迎头就往前闯,雄壮的犄角几乎擦着胖老潘的肩头,吓得他连连后挫,脚下不利索,突然仰面球样滚倒在地。气得倒在地上的胖老潘还伸着粗短的手指连连戳着老蚕茧子的背影叫道:“好你个老蚕茧子!我跟你说啊,秋天的时候我可要去收蚕茧子!”
老邱仍然不吭声,只是挥鞭照着老犁牛的背又是一下。
牛车沿路盘旋着来到蚕场的坡顶,经过看蚕的老石屋后,往西北角的幼蚕放养区走。几十年的经营,老邱将蚕场打理得井然有序,幼蚕区、成虫区以及做茧场所都各自有地;树木的高桩、矮墩也都交错搭配,老幼树木更是有序地更迭,使得这生产队时的老蚕场如今也依然生机盎然。老蚕茧子熟悉这场子里的每一墩子嫩树,记得住每一根老桩。他甚至都能准确无误地说出它们的年龄。这段时间,每有闲暇,望着这片场子,老邱脑海里总是反复地琢磨着一些事情,还时常自言自语着:“往昔,日子艰难时,人们需要这山场,需要这蚕;如今,日子好过了,反倒不需要这山、这树,不需要这蚕丝了?修路、修堤是重要啊,可这蚕场就不重要了?哪里的沙、石不都能修路修堤啊,只是这蚕场毁了可就永远也无法恢复了啊……我老蚕茧子今后放不放蚕都行啊,可这砸了子孙后代人的锅底铁,来修补咱手里端着的小饭碗不是作孽吗?……”这会儿,老蚕茧子老邱叔走在这熟悉的场子里,望着这一墩墩的柞树棵子,表情愈加的凝重,眉头结成两个黑疙瘩,一股股浓烈辛辣的烟雾,从他的口中不断地喷吐而出,在他的眼前、头顶盘桓着,萦绕着,仿佛这烟雾中也融注进了不尽的忧思与无奈……
蚕车左拐右绕地终于来到西北角的放养幼蚕的地方。这里背风朝阳,是整个蚕场里的一处最适合幼蚕生长的“向阳福地”。正月十五前,老邱叔就将这里早早地打理了一遍,如今这会儿,干干净净的场子已经适时地发出了半尺高的柞树棵芽,鲜嫩、肥硕的大叶子片片都油汪锃亮,仿佛被注入了乳油一般。可是,如今这一块地方,已经又被采挖进去了一大半,边缘的断臂已高达数十米,崖边的土层在不断地塌陷、滑落,一棵棵的柞树根茎裸露倒挂着。看着这情景,老邱叔脸色愈加阴沉,发现老邱婶还站在车旁愣怔怔地瞅着他不动,有些气恼,甩掉手指间的半截旱烟头后,就闷声不响地独自开始搬蚕苗往嫩棵里放。老邱婶见了这也才急忙上手。
然而,“蚕苗”还没挪几抱呢,包工头胖子老潘竟也悄然尾随而来,他先是在高处静静地窥视了片刻,然后就走了下来说:“哎,我说老蚕茧子啊,这偌大的个蚕场,你怎么偏偏把这点破玩意放这儿养啊,给你挖了怎么算?”
老蚕茧子老邱叔正憋着一肚子火呢,听了这话头也不抬终于没好气地戗了一句:“不放这,那放哪啊?!”
胖老潘听了神情一愣,不停地眨着绿豆眼,又说:“哎,我说老蚕茧子啊,你是不是搞糊涂了啊,这如今可是我包的蚕场!”
老蚕茧子老邱叔也终于抬起头来,目光盯着胖老潘吼道:“你包的是蚕场,不是采石头场!”
胖子老潘一时还真被懵住了,口半张着,眨了半天眼,终于一挥手,转身边往回走边说:“那好啊,咱就别再掰扯了。这个蚕你就别再放了!”
老蚕茧子老邱叔也根本不理这个茬,依然故我地投放着蚕苗,而且还有意把几抱“蚕苗”棵子放置在距断壁较近的几墩嫩棵间。
可是,就在一车蚕宝宝将要投放完的时候,谁料胖子老潘竟又开着他的绿皮卡车疾驰而来,一同下来的还有两个染着棕黄头发的年轻人,还人手提了一台塑料的喷雾器。胖子老潘阴沉着脸,说:“哎,我说老蚕茧子,我可不想以后与你纠缠不清,干脆你现在就抓紧时间重新挪地找场子,不然呢……”胖子老潘瞟一眼身边的两个小青年,说:“那就别怪我姓潘的不讲义气了!”
很显然,喷雾器里装着的是已勾兑好了的农药,一股刺鼻的气味从中散发出来。老邱叔气得周身发抖,他盯着胖子老潘怒不可遏地说道:“你敢!”
然而,胖子老潘还是动手了,他冲身边的两个小青年使了个眼色之后,两个小青年便背起喷雾器,加足气压,走进了刚刚投放完蚕苗的树墩间,随即一股浓烈刺鼻的农药的气味,瞬间在这清晨山野间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看到这情景,老邱婶愕然了。老邱叔也一时呆怔了,他先是目光定定地看着两个喷药的年轻人,一动不动,渐渐地牙齿开始咬得咯咯响,突然,他猛地甩掉手中还提着的一把蚕苗棵子,抽身就往蚕场坡顶上跑。他冲进了那座漆黑的看蚕的老石屋。而谁也没有想到,他出来的时候手里竟提着一杆老洋炮枪。这枪就是老蚕茧子老邱叔年轻时他爹邱老石留下的那杆老洋枪。许多年了,这枪后来也一直背在老蚕茧子老邱叔的肩头,直至近年政府开始收枪禁猎后,人们也才不再见得到他肩头的这杆老洋枪;显然,村人们也都以为那枪自然也已经被政府一同收缴去了,可不料竟一直撂在这老石屋里。这会儿,老邱叔握枪在手,他迅速地返回放养“蚕苗”的地方,居高临下,冲着场子的半空,轰然就是一枪!紧接着,又将一枚早已装好的壳子塞进了枪膛,然后压低了枪口,对准了胖墩墩的包工头老潘……
两个棕黄色头发的小青年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丢下喷雾器就逃进了树丛间。包工头胖子老潘也恍然从惊愕中转回神儿,踉踉跄跄地就往皮卡车里钻,可是,身后还是砰然响起了一记枪声……
这接连的两声巨响,在这清晨的山野间,传得很远,很远。就连那从清晨直至傍晚不断叮当作响的采石声,竟也因此而被惊得中断了。村人们也都被这声音惊动了而好奇地翘首往那蚕山上望。后来,人们才知道,那原来是老蚕茧子老邱叔放的枪声。人们也这时才知道,在这接连的枪声里,据说包工头胖老潘被送进了市医院进行急救,而持枪的老蚕茧子老邱叔则很快就被随后疾驰而来的警车逮走了。村人们都不禁感叹,唉,这个老蚕茧子老邱啊,放了一辈子蚕到头来怎么就糊涂的能为争个蚕场而动枪伤人呢!……
沉寂了一段时间之后,村东蚕山上的采石声,又开始不断地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依然是时断时续,从清晨直至傍晚。在这持续的叮当声里,村人们似乎已然逐渐地淡忘了那个往昔肩扛老洋枪,整日地巡守在蚕场树棵间的那个看蚕人了,自然也更逐渐淡忘了那个由于岁月的沧桑所致,腰身过早地蜷缩、形如枯黄干瘪的老蚕茧子的那个老放蚕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