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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有少年

2017-05-06酒以

传奇故事(上旬) 2017年4期
关键词:白粥天帝老爹

酒以

南禄山的夜总是很寂静,月华与山间奇花异果交映,煞是好看。在外厮混了几日的唐糖趁着夜色回了自家老巢,途经澡堂时嗅到有生人的气息。她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匆匆掐了个隐身诀,穿墙而入。隔着清雅精致的梅兰菊竹四扇屏风,她隐约瞧见有人沐浴的身影。在自以为谁也不能识破隐身诀的情况下,她大摇大摆绕过屏风,映入眼帘的是氤氲雾光下正沐浴的清俊少年。

唐糖盯着那匀称的背部,想说这肉色鲜美,定然可口,甚至没注意到少年是何时起身的。他只披了件素白袍子立于她身前,轻笑道:“小姑娘,我看你年纪不大,色胆倒是不小。”

她回过神来,看着他撩至颈后的如缎黑发,竟一时语塞。直到他转脚离开,唐糖才猛然发觉自己的耳根烫得惊人。

唐糖是奎木狼族的帝姬,她的爹娘在她三百来岁时便和离了,据说鬼金羊族太子逢春的爹娘也在一百年前和离了。

老管家白粥带来老爹和逢春娘亲再婚的消息时,唐糖正在屋檐上捉蚂蚱,结果一个起身没站稳,险些滚下去。幸好不知从哪儿钻出一个少年急忙扣住了她的手腕,才免去她后半辈子在轮椅上度过的悲惨命运。

少年眉目清澈,稠翠青衫似松风朗朗。唐糖一眼认出了他是昨晚出现在澡堂的那位,怒道:“你救我作甚,让我摔个半身不遂得了,这样老爹就没工夫娶媳妇了!”

“姑娘别误会,”少年松开她的手,掸了掸身上的尘埃,再斜给她一记白眼,“你摔伤倒不要紧,我是怕你掉下去砸坏你爹种的豆绿牡丹,那多不划算。”

唐糖一口气提不上来,两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她后来才得知,这个从一开始就没给她好脸色的少年,是她后娘的宝贝儿子,鬼金羊族的太子逢春。

奎木狼族天性彪悍,鬼金羊族以和为贵,所以唐糖偏爱耍大刀,而逢春喜好弹曲子。两族族长结为连理,倒是开天辟地头一桩。

光阴渐度,唐糖慢慢熟悉起逢春的性子来。逢春不会武功,偶尔会被有眼不识泰山的小妖欺负。所以当唐糖看到逢春脚腕处有旧伤时,好奇地问他又被哪家精怪打了。

逢春却露出酒窝浅笑:“是狗咬的。”

唐糖皱着眉头表示不信,狗咬的才不会长成这样。

逢春依然在笑,只是笑藏黃连。本是件翻篇儿的事,她不提便早忘却了,一提及就万千思绪劈面而来,他凝视她:“我若说是被你咬的呢?”

“怎么可能。”唐糖极力否认,却听逢春缓言道:“约莫在四百年前,我还未化得人形时,因练功怠惰被关到山洞受罚,之后来了个姑娘陪我谈天说地。本来聊得好好的,可那姑娘听说我脚上的珠子能治百病时,便不经同意当场拔走了。”

唐糖怔住,自牙缝间蹦出几个字:“那只小羊,是你?”

逢春拍了拍她的脑瓜,一脸淡然道:“是我。”他还没告诉她,当年她拔掉那颗珠子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他却真元大伤,无法御住山洞深处的魅火,受了三日三夜的烈焰焚身之苦。后来重逢,他看她多有不快,却在相处中日渐发现这个比他年长两千多岁的姑娘其实并没有那般讨厌。

唐糖记忆里的小羊四足有珠,她许是觉得拔一颗无伤大雅才夺了他的宝贝珠子,也并未在意他的感受,如今想来是自己不对。她抬起可怜兮兮的水眸望着他:“那事,我有点印象……总之是我的错,对不住啊。”

逢春见她自责,更不敢将之后的事说给她听了,像是为调节气氛,他突然弯唇笑道:“好姐姐,你打算怎么补偿我?”

诚然是她年少不懂事,但逢春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应该不会存心刁难她吧?这般想着,唐糖仍有些忐忑地问:“你想怎样?”

不料言罢,逢春便在她额头落下一个轻飘飘的吻,笑意清浅道:“如果我说,我想娶你呢?”

唐糖瞬时双颊通红,一时间结结巴巴:“我……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那次逢春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向来没心没肺的唐糖纠结了好一阵。上元佳节这日,待到天光隐去,明月东升之时,山下亮起了无数盏花灯。白粥说有许多奎木狼在山下河畔放莲花灯,唐糖听了眼睛一亮,拉着逢春直奔酒馆买了坛花雕,赶去了河畔。

他们并肩坐在河畔回廊里喝酒,半醉的唐糖提起两千年前的一桩往事:“说起这花雕酒,我想起那位在其位不谋其事的酿酒上神,被老早就看不惯他的天帝扣上了不遵神规且与妖界结交的罪名,最终落了个散魂魄、削神骨的下场。我老爹作为他的挚友,竟背着天帝救了他一命,还在昆仑山花了上千年时间替他养魂。此事若被揭发,后果可想而知。你说我老爹是不是好傻?”

只听了个大概的逢春不是很明白其间缘由,毕竟两千年前他还未诞世,但他却记下了那句“此事若被揭发,后果可想而知”。

深夜回到山中府邸,唐糖倒头大睡,结果被逢春不由分说地拽了起来:“白粥烧了水,洗了再睡。”

唐糖耍赖般滚到内侧,捂着被子不语。逢春掸了掸衣袍,威胁道:“不洗是吧?那好,我帮你洗。”

闻言,唐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怒视着他。

逢春将她拖去了浴堂,唐糖风急火燎地推他出去,逢春望着她红嘟嘟的脸蛋,撑着门扉温柔笑道:“不如你嫁给我吧,亲上加亲,再好不过。”

这是他第二次提这个话题,唐糖待了片刻,而后将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直截了当回了个“不”。

逢春明显被这个言简意赅的“不”打击到了,郁郁寡欢了好些日子。直到逢春他娘实在忧心自家崽子,用每天六个鸡腿的代价,换以唐糖主动找逢春言和。最后逢春高兴了,原本瘦瘦小小的唐糖却圆润了一圈。

没过多少日子,老爹就来找唐糖谈话,重点就是那句:“闺女啊,你再不嫁就没人要了,索性亲上加亲,你和逢春凑一对吧。”

这话太过耳熟,定是逢春那小子跟她老爹说什么了。未过三年,唐糖终究没抵过父亲之命,与逢春亲上加亲了。

说实在的,逢春和唐糖的性情喜好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连白粥都唏嘘不已,他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譬如逢春有次邀唐糖对弈,下了一半,唐糖发现逢春已将她吃得死死的,此局已不容回转,唐糖索性一通乱下,最后被杀得片甲不留,太不体面。恼羞成怒的唐糖直接掏出一把长刀:“你欺负人,我本就不会下棋,有种你和我耍刀啊。”

闲来无事,逢春还喜欢写几个曲子弹上一弹,唐糖每次都嫌他弹得难听。实在不想听他弹琴,唐糖只好去找她老爹哭诉,老爹起先还会宽慰她两句,后来见她越发来劲,只得无奈道:“再哭,再哭就让逢春把你带走,整天在你耳边弹琴。”

唐糖二话不敢说直接趴地上,瞬时安静了下来。

四海八荒的诸神皆道天敌结亲奇是奇了点,好在还算恩爱,但没想到的是,他们成亲四百年后的除夕夜,逢春却向唐糖提出了和离。

那夜晚宴后,唐糖正哼着采茶小曲儿,脚下的石子踢中雨后的泥水坑,十分不巧地溅了逢春一身泥花。唐糖略感愧疚,稍一抬眼竟见逢春面色铁青,目光凌厉,唐糖端出纯良无害的表情挠了挠发丝,僵笑道:“我没注意。”

逢春冷不防冒出一句:“唐糖,我们和离吧。”

这一出毫无征兆,唐糖隐隐不安地问为什么,逢春道:“感情淡了,叶子黄了,肚兜褪色了,我不想要你了。”

这算什么理由!唐糖压着抽搐的唇角说:“我不信。”明明昨夜他们还抵肩入眠,可眼下他却说不喜欢她了,天宫的弼马温仙子比她性子贤淑,两人相互喜欢很久了。

有沉重的钟声划破天际,唐糖举目望去,烟花绚烂升腾,空中火银旋舞,美妙绝伦。她仰头将明亮多姿的烟花映入眼底,泪水盈满眼眶又逐渐归于无形。奎木狼族的女儿有股傲气,他把话说得这般决绝,她似乎没了再挽留的必要。停在原地的唐糖凝望逢春离开的背影,她曾以为他们的婚事全凭老爹做主,她对他并没有倾注太多感情。但他突然说要离开,她心间一阵酸涩,似乎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

原来不知不觉间,逢春已深深融入她的生命,从何时开始的呢?或许是他在她额前落下吻的那一刻,或许是他抵着门扉,温柔地让她嫁给他的时候。抑或是初见那日他半露着衣衫,戏谑地说了一句:“小姑娘,我看你年纪不大,色胆倒是不小。”

耳畔爆竹声声,人世迎来了新的一年,她却再也寻不到往昔替她挡去烟花碎渣的少年了。

唐糖和逢春和离后的第三十六天,南禄山迎来了两件大事,分别为喜事与丧事。

喜事是唐糖有了身孕,她得知后只叹了口气。而丧事是,逢春回鬼金羊族继任族长没多久,他的娘亲因为他们和离之事气到呕血,郁郁不乐了一个月,最终病逝了。

在这之前,唐糖最后一次见到逢春,是他回南禄山看他娘亲的时候。彼时仅隔了十步,却像千山万水之遥,唐糖清楚地看见,他的鬓角已染了点霜。

“你老了。”她厚着脸皮搭话,逢春却只瞥了她一眼,便匆忙收回目光。

不晓得什么起因,平静了数万年的神界竟在鬼金羊前任族长祭灵的时期起了一场内战。那场天兵天将和鬼金羊族的大战,足足打了七七四十九日,打到撼天动地,川河倒流,莊稼绝收,时维孟春的人界硬是飘了一整月的雪。

最后听闻鬼金羊族的地盘被屠成了红凄凄的血海,全族皆灭。

当时想去帮逢春打架的唐糖,被她老爹锁在了南禄山的金兽笼里,哪儿也去不了。笼内她嘶嚎悲啼的声音穿透了整个南禄山,她肚里的孩子也因此早产,是个长了羊角狼尾,明如珠玉的男孩,由于生在二月初二,心灰意冷的唐糖随手给他捡了个名—阿二。

唐糖被她老爹放出来不久,便得知了神界大战的起因,是关于她醉酒时曾向逢春提过的酿酒上神。

“三千年前,酿酒上神常常流连人间不归神界,他本就蔑视神规,在人间待久了,也不愿出席天宫筵席,更不再为神界酿酒,因而遭了天帝的忌恨。”唐糖她爹讲起这段往事,不免惆怅叹息。

“在各族神仙手里均流传过的那本《神界八卦录》里提到,酿酒上神游离人世过久,产生了一种万年难见的神气浑浊症,终日嗜睡。命不久矣之期,被天帝召回了神界。天帝念在多年交情,说要让他死个痛快,便将之前那些似有似无的罪名全扣在了他身上,押往堕神台行刑。”

实则是天帝早晓得酿酒上神和妖界有所来往且交情匪浅,唯恐他日后勾结妖界对抗神界而酿成不可挽回的局面,是以一心想除掉酿酒上神。当然,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而老爹你念及旧日恩情,不惜耗费自身修为去替上神养魂,与妖界联手花费三千年的时间想让酿酒上神活过来,”唐糖越说越激动,“可是这和逢春,和鬼金羊族有什么关系呢?”

老爹满脸自责:“东窗事发,逢春若不及时与你和离,我们奎木狼、鬼金羊两族皆难逃通敌的灭顶之灾。那年除夕夜,逢春告诉我他做了一个决定,要将此罪责通通揽到自己身上,和奎木狼族撇清关系以护我们周全,却未料到他娘亲因此气急攻心……逢春,他很好。”

唐糖闻言,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她所认识的逢春,是个懦弱怕事的胆小鬼,没想到他却用自己的方式护住了奎木狼一族。尽管事情后来的发展,有些不如人意。

杏花微寒,夕阳染透半个南禄山,唐糖抱膝坐于府前,今儿个是她和逢春和离三百年的日子。三百年间,南禄山的杏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阿二长高了,管家白粥老得再也爬不动山了。

唐糖想起以前嫌弃逢春的曲子弹得难听,她老爹就会说:“再哭,再哭就让逢春把你带走,整天在你耳边弹琴。”此刻她望着千里霞光,对身旁的老爹说:“我现在哭,逢春还会来把我带走吗?”

暮雁孤鸣之下,唐糖亲眼看到,她那向来顶天立地的老爹,竟湿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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