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访谈
2017-05-06
《申报》采访村上春树2006年年初,村上春树凭借着《海边的卡夫卡》入选美国“2005年十大最佳图书”。而后,他又获得了有“诺贝尔文学奖前奏”之称的“弗朗茨·卡夫卡”奖。风头正健的村上春树,2006年在中国出版了新书《东京奇谭集》。只是喜好“匿名信”一样生活的村上春树,向来低调处世,不愿意接受中国媒体的采访。而这回,却破天荒地为《申报》开了绿灯,愿意接受越洋电邮采访,附加的条件是:有选择地回答。写作《东京奇谭集》的过程中可有奇事发生?我记得不太清楚,但我想写作的过程没有什么特别的,也没有做什么奇特的事,完全跟平日一样。不过,为了集中精力,我待在出版社拥有的房子里闭门工作,花了很短的时间写成了这本书。《奇谭》中的“奇事”由何而来?我只是将头脑中自由地浮现各种故事原封不动地变成文字写下来,并没有特地搜集什么“奇事”。写这次的短篇小说集,我决定以“奇事”为主题,所以就出现了很多“奇事”。您在《天天移动的肾形石》一篇中谈到,从“小说家”变成“优秀的小说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您自己的这个变化发生在何时?我什么时候变成了“优秀的小说家”呢?这个问题我自己也不明白。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成为了“优秀的小说家”。也可以认为,自己应该还有很多可以改进的余地。不过,当我在39岁写完了《挪威的森林》时,我有了一种“从今以后,从技术上说,大多数事物我都能写成文章了”的感觉。读者注意到,《东京奇谭集》里有多位主人公在喝葡萄酒,这是否与你的爱好有关?20世纪80年代我曾在意大利住过几年,从那时起常喝葡萄酒。在日常生活中,我总是不加任何思考、平常地去喝。读者同时注意到,您小说中的主人公正在聆听普朗克的音乐……关于Poulenc的音乐,我出版了一本《没有意义就没有摇摆》,其中详细写到了这个问题。说来话长,你可以去读那本书,当然,中文版可能还没有出。是否有兴趣把自己的小说拍成电影?关于拍电影,有几个项目正在进行之中,我本人对此并不太积极。我觉得,让小说就作为小说而完结就可以了。不过,如果导演非常有创造力,非常优秀,并且有具体的条件,我觉得也可以把作品交给这样的人。这在现实中很难。生活中的你是否花大量时间思考写作的事情?在实际生活中,我忙于做运动、听音乐、干家务等等,没有闲暇进行很深的思考。我通过写文章来思考。因此,不坐在书桌前写文章时,我尽量不去思考。不写东西时的我,是个非常普通的人。怎么做到这一点的,我自己也不清楚。在不知不觉间自然而然地开始写小说,又在不知不觉间自然而然地开始写到“异境”。我想,这“异境”也许存在于我自身之中,我去了那里,看到了很多东西,然后回到这个世界,就能写出有关的文章了。只要习惯了,这并不是很难的事,不习惯的话就会觉得很复杂。至于为什么 “异境”总是那么黑暗?也许是因为它存在于黑暗的地方吧。您对自己的作品在全世界热卖这件事情是怎么看的?被很多的读者拿在手里,我当然会很开心。我想,没有作家不为自己的书畅销而感到高兴,不是吗?根据你的大多数作品,人们喜欢把你的小说归结为“青春题材”,“青春”是你特别珍惜的东西吗?我并不是特别珍视青春。我57岁了,作为57岁的男人过着普通的现实人生。如果可以,我甚至想让你来参观一下。不过,写作的时候,我可以化身为故事中的一切,我可以彻底地变成任何人物,既可以成为15岁的少年,也可以成为65岁的有智力障碍的老头,既可以变成20岁的女同性恋,也可以化身为会说话的猫。我非常珍视自己的这种能力,我想变身为种种角色,仅此而已。写作计划是什么?我已经连续跑了25年的马拉松,现下正在写关于奔跑的长篇随笔。对我而言,奔跑就是活着,就是写作。完成之后,接下来我想要着手写长篇小说。是否出现过编不出故事的情形?想要写小说而写不出,我还一次也没有过这样的事。有时我自己不写,但没有过不能写的情况。写小说是艰辛而严苛的工作,但我没有因写不出而苦恼的情况。还在继续关注西方现代小说吗?将英语(主要是美国的)小说翻译成日语是我的工作,所以我经常读美国的现代小说,但是并没有特意参考其技巧。年轻时受到过一定程度的影响,但(自从建立起自己的小说形式以后)没有什么影响,只是作为工作的一部分去读。我印象较深的小说,很遗憾,几乎没有,石黑一雄的《NeverLetMeGo》(别让我走)大概算一本。是否仍像您小说里的人物一样,对于烹饪亲力亲为?自己吃的东西是自己亲手做的,不过都是些非常普通的菜,仅仅是用冰箱中的材料适当地做点东西吃,微不足道,没有什么称得上食谱的东西。旅行依然使您着迷么?您的“中国情结”可有进一步的发展?我在美国的波士顿住过一段时间,之后回日本。说起中国,很想跑一次北京马拉松。如果请村上春树用一句话描述自己的性格……就像大多数认真的作家一样,有着勤劳和不老实的性格。
《世界新闻报》杨欢曾采访过林少华,关于他去日本见到村上之后发生的事情。
1、2003 年您去日本和村上见过一次面,是吗?能具体说说当时的情况吗?(比如说由谁组织的,有哪些活動,和村上主要谈了些什么,中间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村上说过什么话给您留下了较深的印象等等,最好能说的详细一些)——2002年10月开始我应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之邀,作客东京大学从事一年学术研究。转年一月中旬见了村上。其实也没什么人组织,没什么丰富多彩的活动。约了时间,我去了他的事务所。谈话谈得很愉快。一开始他问我路上怎么样,我说东京的交通可就不像您的小说那么轻松有趣了,他笑,我也笑,气氛很快放松下来。关于谈话的内容我在不少场合都提过,概括起来主要谈了以下五点:
(1)关于创作动力。“我已经写了二十多年了。写的时候我始终有一个想使自己变得自由的念头。即使身体自由不了,也想使灵魂获得自由。我想读的人大概也会怀有同样的心情。而这大约就是我所追求的东西。”
(2)关于奇异的想像力。“想像力谁都有。难的是接近那个场所,找到门、打开、进去而又返回——我并没什么才华,只不过具有这项特别的专门技术。如果读者看我的书过程中产生共鸣,那就是说拥有和我同样的世界。”
(3)关于孤独与沟通。“人生基本是孤独的,但同时又能通过孤独这一频道同他人沟通。我写小说的用意就在这里。”“人们总要进入自己一个人的世界,在进得最深的地方就会产生连带感。或者说人们总要深深挖洞,只要一直挖下去就会在某处同别人连在一起。而用围墙把自己围起来是不行的。”
(4)关于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可能性。“最重要的是读者。获奖不获奖对于我实在太次要了。何况一旦获奖就会打乱自己的生活节奏和‘匿名性,非常麻烦。再说诺贝尔文学那东西政治味道极浓,不怎么合我的心意。”
(5)关于小说中流露出的对中国(中国人)的好感和中国之行。“我是在神户长大的。神户华侨非常多,班上就有很多华侨子女,就是说从小我身上就有中国因素进来。短篇《去中国的小船》就是根据那时候的亲身体验写出来的。关于去中国,由于中国有那么多读者,去还是想去一次的。问题是去了就要接受采访和宴请什么的,而我不擅长在很多人面前讲话和出席正式活动。以致逃避至今。倒是很抱歉的。”
谈话印象最深的是第(3)点,通过孤独与他人沟通这样的见解在我听来十分新鲜,也是第一次。觉得有意思的,是他往书上签名留念时盖的两个章,一个章是趴在草地上的小兔,一个是一对红蜻蜓,很有童趣。
2、一直以来,您通过翻译村上的作品,都是在和村上进行“神交”。真正见到村上后,您对他的印象和您想象中的一样吗?请具体谈谈村上给您留下的印象,比如他的着装、讲话的方式、是否很健谈等等。通过这次交谈,您对村上有了什么新的认识吗?另外,村上见到您之后,他有什么反应呢?他原来知道中国有一个长期翻译他作品的人吗?——您也知道,日本人对着装十分讲究,尤其见客人时往往西装革履,一派庄重。但村上不是那样。尽管时值冬季,他却像在过夏天:灰白色紧身牛仔裤、三色花格衬衫(看胸袋绣的标志,大概是POLO)、里面套一件黑T恤(是不是MADE IN CHINA我看不出),挽着袖口。中等个头,由于跑步的关系,身体显然很结实,加上小男孩发型,的确一副“永远的男孩”形象。见到我,没有像一般日本人那样一边深鞠躬一边说“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握完手,对我这么多年翻译他那么多书表示感谢。总的说来,见面的感觉和想象中的差不许多,自然、真诚、不造作,完全没有大作家的架子。最后我请他为中译本《海边的卡夫卡》写序,他爽快地答应下来,笑道:“即使为林先生也要写的!”当时我在村上访问记中写过这样一些话,如果您不嫌长,我愿意录在下面:我起身告辞,他送我出门。走几步我回头看了他一眼。村上这个人没有堂堂的仪表,没有挺拔的身材,没有洒脱的举止,没有风趣的谈吐,衣着也十分随便(他从不穿西装),即使走在中国的乡间小镇上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在这个文学趋向衰微的时代守护着文学故土并创造了一代文学神话,在声像信息铺天盖地的多媒体社会执著地张扬着文学魅力,在人们为物质生活的光环所陶醉所迷惑的时候独自发掘心灵世界的宝藏,在大家步履匆匆急于向前赶路的时候不声不响地拾起路旁遗弃的记忆,不时把我们的情思拉回某个夕阳满树的黄昏,某场灯光斜映的细雨,某片晨雾迷濛的草地和树林……这样的人多了怕也麻烦,而若没有,无疑是一个群体的悲哀。
3、作为长期翻译村上作品的专家,您应该是最了解村上思想的人。能具体谈谈您对村上作品的认识吗?——我从1989年开始翻译村上作品,十多年了。也是因为这个关系,无论写文章还是讲演,很多时候都谈到村上和他的作品。具体谈起来很长,只能简单概括一下。首先,文体别具一格。简约、流畅、幽默和有节制的抒情笔调给读者带来阅读特有的愉悦,至少中国读者有这样的感觉。其次,想象力跨度大。村上的小说虽然属于纯文学作品,却演示了不亚于科幻、魔幻小说的大跨度的想象力。天马行空,随心所欲,光怪陆离,神鬼莫测,点化出现实世界中的本质性真实和人们的心理真实、潜意识真实以至灵魂的真实。第三,有距离感。村上作品的主人公从不擅自闯入他人的私生活地界和精神疆域,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优雅姿态。此外,距离感还表现在对社会制度和官僚机构的无视和揶揄上面,从而守住了灵魂制高点和精神优势。第四,西方的视角。村上往往用非日本即西化的视角来审视、把握和感受日本社会的种种现象,用非日本话语审问日本的当代话语,表现出一个优秀作家所应有的勇气和良知。
4 、您个人觉得,为什么村上的作品能同时获得东亚国家和西方世界的认同?我觉得很难梳理出一个共同原因。德国人欣赏村上作品的出奇制胜和对内心世界的把握,认为村上是“日本的卡夫卡”;英国人欣赏其中的温情、美感和迷失感;俄罗斯人甚至从中发现了“日本传统美学”;美国哈佛大学一位叫Jay Rubin的教授认为“村上最出色的成就就是体察出了市井小民生活中的玄秘和疏离”。韩国人似乎更为村上作品中“荡漾的空虚感、失落感”所吸引。中国人主要对其文笔和所谓“小资情调”情有独钟。日本作家岛田雅彦对此倒是有个概括性说法,他认为:“村上春树的作品之所以能像万金油一样畅销世界各国,是因为他在创作中刻意不流露民族意识,写完后还会反复检查,抹去所有民族色彩。这样,他的小说就变得‘全球化了。”
5、您在翻译村上作品的时候,如何去拿捏原著的精神,并把这种精神和语言上的美感恰到好处地译成中文?——我的译文所以为无数读者朋友所肯定和欣赏,主要得益于两点。一是我在精神上碰巧同村上有相通之处,如对日常景物和人际关系的感受,如对无限追求物质生活的现代社会的思考和忧虑,如对孤独情境的体察等等;二是我非常热爱中文,始终留意中文表现方式的可能性、尤其微妙语感的传达方式。我为汉语言近乎无限的表现力和感染力感到惊讶和自豪。这使得我在翻译当中有得心应手之感。至于翻译方法之类一下子很难总结。可以说,翻译是一种再创作,是艺术,是跟着感觉走的东西。“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6、在翻译村上作品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具有挑戰性的地方?在您译过的所有作品中,有没有哪一部是译起来挑战性比较大的?能具体说说吗?——花时间最久的是《奇鸟行状录》,日文厚厚三大本,译成中文都长达五十万言。而最吃力或者说最有挑战性的却是四万字《爵士乐群英谱》,因为我是“乐盲”,书中层出不穷花样翻新的外来语乐队名、乐曲名、歌手名辞典上大多查不到,搞得我焦头烂额,苦不堪言,简直天昏地暗。
7、您在翻译村上作品的时候,一般要将原著看几遍才会动笔?到目前为止,您一共翻译了多少部村上的作品?除了村上的作品外,您还翻译其他作家的作品吗?——《挪威的森林》因是第一本,看了两三遍,往后一般通看一遍就动笔翻译。迄今为止,村上作品翻译了三十四部,已出三十一部。此外还译了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川端康成、井上靖、东山魁夷以及片山恭一的作品。《在世界中心呼唤爱》也是我翻译的。加起来有四十五部左右。
8 、经常收到读者的来信吗?大概有多少封?读者们对村上作品最感兴趣的是什么?——经常收到,越来越多,平均一天有三四封,差不多装了半个书柜,数不清有多少封了。信中提及最多的主要有两点,一是对《挪威的森林》主人公的一些想法和心情感同身受,二是语言优美,包括说我翻译得好。这好像有自吹之嫌,抱歉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