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三边(连载五)
2017-05-05李丹
李丹
第三十二章
徐壮民打问得知郑虎娃有一个堂姐叫郑虎妞,是最挨亲着紧的人,出嫁到了白城子跟前的神柳湾,并很快弄清猛张飞柴大嫂官名就叫郑虎妞。柴大嫂已担任白城子区四乡的妇女主任,和史兰兰很熟悉。徐壮民说了情况,史兰兰以开会的名义捎话让她紧紧到镇边城来。这天后晌时光,驾驾的吆喝声里,柴大嫂骑一匹骟马进了城,尻子后头驮一条装得鼓鼓囊囊的毛线口袋,拐进了镇边小学。王宝仪很是惊喜,先后(妯娌)俩好一阵子亲热,柴大嫂冲她肩膀上掼了一掌,王宝仪疼得呲了半天牙。王宝仪于大前年冬天和柴向东结了婚,不久即在镇边小学当了一名老师。校长高先生稀罕女老师,柴向东又是他的学生,特意倒腾出一间大房子给俩人安了家。他俩生了一个小子,三虚岁。小家伙胖腻腻的,随了柴氏血脉,长一个大红脸蛋,已然学会走路和说简单的零碎话。此刻,王宝仪教着小娃叫大妈,小娃利索地喊道:“大——妈——”柴大嫂将他搂在怀里,在脸蛋上亲了一口:“亲死大妈哩!”柴大嫂说,公公、婆婆心疼宝仪背着娃娃上课,安顿她返家时把小娃带回去,由爷爷家抚养,王宝仪一口一个舍不得,不肯答应。柴大嫂从毛线口袋里翻腾出莜麦炒面、干奶皮子、酥油罐子及牛羊肉干一大摞东西,说这都是两个老人准备的,说酥油润肠和胃、奶皮子既有营养又助消化,叮咛王宝仪天天给小娃拌着、泡着吃一点,让快快长身子。
傍黑的时光,徐壮民和史兰兰过来。柴大嫂一直以自家兄弟在阎家寨子当兵而自惭,得知底细,又惊又喜,扬手舞脚,愣声说笑。王宝仪担心嫂子一高兴又要掼自己,早已毛眉毛眼躲在一边防范着,柴大嫂看着她笑疼了肚子,说我的脚手太重。
后间传说,柴大嫂牵着骟马爬上葫芦嘴的时候,寨门的岗哨横眉立眼迎头拦住,宣稱史队长有令,一律不许外头人进入寨子探亲。柴大嫂使出女人的本事大哭大闹,说我多年没见过娘家兄弟哩,娘家再没一个挨亲着紧的,非得见上一面不行!又称自己带的一点干粮已经吃光,见不到兄弟连家也回不了!岗哨还是不依,柴大嫂瞅空子猛地拦腰抱住他,拖拽到崖畔,声言不让她进去就拽着他一同跳崖!岗哨吓得尿了一裤裆,杀猪似的叫唤,死命挣扎,哪里挣脱得了。另一个稳住柴大嫂,派人下到崖窑做了报告。郑虎娃是保安队的班长,得知情况勃然大怒,吹胡子瞪眼说谁敢拦他就跟谁泼命!史子平只得让他出寨接回姐姐。
进入农历六月中旬,阎家寨子迎来了阎老总六十八岁生辰。阎老总虽然作古,但每逢生辰、忌日,寨子里总会搞些纪念活动,缅怀他的功绩和德行,还会放假、发赏钱、吃喝一顿。早在半月十天前,保安队员们便翘首期盼了。
吃罢腌猪肉臊子荞面饸饹带油炸糕的早饭,史子平召集开会,煞有介事宣讲了阎老总的生平业绩,鼓励大伙以老总为楷模,忠实执行章廷芝司令和张自立县长的命令,克服时艰,守好寨子,巩固营盘,扑下身子跟共产党战斗到底,最终迎来蒋委座收复失地的出头之日!史子平讲完话,果然大声宣布:“为犒赏弟兄们守土有功,今天放假一天,每人发大洋两块,放开吃喝玩乐!”保安队员们领了赏钱,嗷的一声散开,往窑壁的一排吊钩上挂了长枪,依各人嗜好和人缘关系自由结伙,分成几簇,喝酒的喝酒赌博的赌博抽大烟的抽大烟。在这空悬绝壁的石窑里其实也找不下其他的做头,女人他们也想,但史子平治军有一套,不许侵害周边妇女,也不养军妓,只能干想。
郑虎娃自告奋勇当了执勤班长,身上佩戴一幅黄边的红绸绶带,吆吆喝喝轮换了各处岗哨。布置停当,他凑到史子平跟前故意磨缠说:“史队长,天黑前就得换班,给我们这一股留一罐烧酒,明天、后天可得准我们连歇两天。”史子平说:“行!一天顶两天,没麻达。”晌午时光,鲍二牛查岗回来,放心地玩耍去了。郑虎娃见崖窑里玩得昏天黑地,带一个弟兄爬上了葫芦嘴石寨顶子。一声唿哨,瞭望哨扯掉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子,望着对面山头挥了三圈,扔下悬崖,随后潜入垛口机枪位置。俩人来到哨楼前,郑虎娃冲愣愣怔怔的几个哨兵说:“看什么看?旗子旧了要换新的。你们几个收拾收拾,准备换岗!”说罢,俩人穿行栈道,匆匆进入崖窑。
两孔贯通的大石窑里。后窑两盘对头炕上喝酒的两股子大都饱醉,东倒西歪,剩下几个也秃了舌头,还在猜单双较量高低。拐窑灯坛下,几个抽大烟的逃亡财主陷于迷糊,有的睡一觉醒来接着吞云吐雾。前窑大通铺上,赌博的一股子正玩得起劲,一簇押明宝,一簇摇单双,赢了钱的虎眉锃眼,输了钱的垂眉耷眼,时而出现槽子宝,潮起欢呼惊叹傻叫之声。史子平几个头目盘腿坐在炕角梦和,鲍二牛刚刚成了一把三十几个和头的全红瓢,一下子赢了几十颗充作筹码的豆子,他小心地把豆子搂到裤裆底下,嚷嚷说今儿时来运转,念甚牌来甚牌,手气神哩!郑虎娃观察一圈,向身畔的弟兄耳语几句,俩人猫着腰身将灯荫处窑壁上一链步枪的枪栓统统摘下,装进一条毛线口袋,塞入炕洞里头。随后,俩人溜出崖窑,穿过栈道,来到葫芦脖子的哨楼下。郑虎娃打开前面寨门上的大铁锁,将锁子扔下崖去,又命令两个岗哨和两个机枪手撤下来,说他有事宣布。待四个人站成一排,郑虎娃咳嗽一声,其中的一个迅疾退后两步,喀啦拉动枪栓抵在另三个的尻子后头,喊道:“不许动!谁动打死谁!”身边的弟兄抢上前下了枪,郑虎娃说:“你三个听着,石寨顶子已叫老子的人手控制哩,咱弟兄一场,想活命的就乖乖听话!——我们反水啦!”三个人吓得心筛肉颤,一个说:“虎哥,我们也早不想干哩,能参加不?”郑虎娃说:“能!”说话间,哐的一声,寨门被撞开,几十号八路军战士持枪涌入。徐壮民和柴向东、徐连长各拎一把匣子枪走过来,郑虎娃扑上前攥住徐壮民的手,却哇地哭了:“我当成你们把我忘哩!伺等了多少年,憋得芽子丈二长!这下闹回组织哩!”“好样的,虎娃!”徐壮民拍打着他的肩膀说。柴向东一摆手,两个战士抢入哨楼,各抄起一挺轻机枪,对准崖窑方向。石寨顶子上潜伏的那个弟兄直起身子,喊道:“虎哥,我咋闹?”郑虎娃揩了一把眼泪,说:“撤下来!还等菜哩!”就见一个愣头后生抱着一挺轻机枪跑了过来。郑虎娃报告了崖窑里的情况,徐壮民兴奋地说:“好个虎娃,带路!”郑虎娃“是”的一声,拎着枪望栈道疾行,徐壮民和柴向东带二十多人跟去。
将近崖窑,一个伙头兵钻出来去另一孔窑里搂柴禾,顺带解开裤子尿尿,发现异常,慌忙拎着裤子跑了回去,大喊大叫:“八路军攻进来啦!”鲍二牛甩下和牌,拔出匣子枪打了一枪,结结巴巴大呼:“抄……抄……抄家伙!”崖窑里乱成马蜂窝,赌博的弹跳起来,醉汉们也被惊醒,纷纷扑向窑壁摘枪,却发现一色没了枪栓,乱喊乱叫:枪栓没哩,拿打!几个逃亡财主吓得嚎哭起来。这刻,郑虎娃端着枪从窑门猫进来,鲍二牛避开晃动的人头打了一枪,子弹从他的头皮上擦过,郑虎娃大喝一声:“日你妈!”砰地反击一枪,打中鲍二牛的胳膊,匣子枪掉在地下。他虎吼着蹿去,拎起鲍二牛的身子脑袋朝下重重一杵,咔嚓一响,脑浆迸出,保安队员个个脸色煞黄,草鸡在那里。徐壮民一股早已抢入,在“缴枪不杀”“八路军优待俘虏”的厉喝声里,保安队员一个个举起了双手,有的扑通跪在地上,两个头目交出了手枪。“史子平,站出来!”徐壮民大声喊道。窑里安静下来,保安队员们东瞅西瞅,史子平没了踪影。一个保安队员朝水井那边努了努嘴,徐壮民几个走过去察看,里头黑咕隆咚的,冒出一股阴冷的气息。郑虎娃说:“这老驴藏到井里的拐窑去哩!”柴向东冲里头喊道:“姓史的,本事那么大还钻窟窿?是男子汉你不要上来!阎家寨子已被八路军拿下,投降是你唯一的出路,再不出来,我们用碾骨碌封死井口,活埋了你狗的!”里头静悄悄的。徐壮民喊话:“史子平,王振国县长有交代,念你手上不沾血,只要你投降,保证你的人身安全,你婆姨娃娃还盼着你回去哩!”过了半晌,传出史子平有气无力的声音:“我……我出来!”徐壮民让他先缴出武器,史子平答应了。两个战士绞动辘轳,吊上来一把撸子。接着,史子平双手拽着井绳大马猴似的爬出井沿,一尻子坐在地上,气吭气吭嘟哝:“男子汉大丈夫,我也不说投降的话,要杀头眼现拿去!”徐壮民不理他,下令清理战场,押送俘虏。随即宣布,将寨子上下所有物资、财产、粮食统统抄没,除军需等带回外,其余交由乡政府统一划分给当地群众。当天,数百号庄户人涌来,捣毁哨楼,拆卸门窗,拔除栈道,挖塌寨墙,废了寨子。
后间,经史兰兰苦苦相劝,史子平表示认罪悔罪。在镇边城举行的解放阎家寨子的庆祝大会上,他又公开表示:从此脱离国民党阵营,愿做一个良民百姓。随后回到大关口务农去了。那几个逃亡财主,政府只对他们进行了例行的甄别审查和说服教育,各自平安无事地返回了家里。出于统战工作的需要,其中有人后来被选用为区乡干部。
电悉何文鼎部魏高参将于农历七月中旬初前来安边点验绥蒙游击军,章廷芝和章廷祥喜出望外,以为神助,觉得吞并十一旅的时机已然成熟。经过一阵子紧张的筹划,章廷芝下令分驻各处的部队开拔至安边城,于七月初九完成集结,开始军训,对外放风称部隊接受点验后不日将移防绥远一带。他拿着电文亲自登门拜访了亲家刘锦堂,以应付点验为名,提出借用一批军装、弹药,刘锦堂不假思索一口答应,拨出军服五百套、手榴弹五百颗、子弹五千发。章廷祥也集结部队于北大操场进行操演,宣称保安十三团奉命接受校阅。七月十二,点验组一行如期抵达,章廷芝率部于西城门外列队迎接,场面十分隆重,炮仗炸了小半个时辰。当天后晌,章廷芝以移防辞行和庆贺章、刘两家联姻为名,向十一旅在安边城的副连级以上军官和安边城、柠条原地方头面人物发了大红烫金的请柬,订于第二天正午十二点钟在章家大院举行午宴同欢同庆。
晨光里,绥蒙游击军二百余骑兵和三百余步兵荷枪实弹、队列齐整进入北大操场,保安十三团三百余步、骑也随后开入,两军步、骑分列,鼓噪声声,军威凛凛。一声军号,点验组一行在章廷芝和章廷祥的陪同下,骑着高头大马过来,依预定部署分别进行点验、校阅。费时不少,才走完程序。魏高参兴致不减,随机抽检了游击军一个步兵班关于匍匐前进、搜索前进、攻击前进等等的动作要领和状态演练,颇为满意,禁不住称赞说:“二位治军有方,两年不见,已是另一番风光!”章廷芝显出得意,说:“魏高参有所不知,我二十出头当团长,带兵十几年,敢说是身经百战,自然晓得练兵的重要!”章廷祥更显张狂,说:“当年在庐山军官训练团时,本团长曾有幸聆听过蒋委员长的当面教诲,整军治军唯委座训令是从,从不敢含糊,魏高参可随机抽检我部!”魏高参虽是上校军衔,相形之下早见高低,心下不悦,只觉得章氏兄弟霸气更盛,尤其是这个章廷祥,竟一舌头把蒋委员长挑了过来!他奉命考察的初衷是清点一下人头数、检查一下装备情况,摸清章家军的底子,以便作进一步的深层的联络和策划,见这两支部队步骑结合、着装统一、军容威严、素质过硬、装备精良,大大出乎预料,自是吃惊不小。于是,魏高参强捺着不快,又作一番褒奖,称胡长官、何师长慧眼识将才,章司令和章团长堪当大任!
时近正午,十一旅二三十个受邀的军官迈着轻快的步子去了章家大院。章廷芝和章廷祥亲自到大门口石狮下迎接,与刘锦堂、陈国民、曹雨僧、冯孝先几个人一一握手,并向下级军官问好,二人客客气气将客人送往西院。走廊里,章廷芝口气遗憾地问道:“牛团长咋没来?”陈国民说:“我派他到定边处理盐务纠纷去哩。”圆盘形的大餐厅里,魏高参、李道庵、张自立、王文舫、李函玉十几个人早已在座,正与章鸿儒、章杰儒闲话,见刘旅长一行进门,一起站立,互相见礼,客套一番。魏高参是十一旅出身,更多几分亲热,向老旅长、老团长问长问短,表示完成冗务后将登门拜访。章鸿儒大大咧咧坐在一张大圆桌的首席位置,招呼刘锦堂、陈国民、魏高参、曹雨僧、冯孝先、李道庵、张自立、王文舫、李函玉一一自左侧就座,让章杰儒、章廷芝、章廷祥三个在下首作陪,他叨叨着说:“世上的事就是日怪,凡是位于、处于或生在、长在中间位置的,好像就显得主要、重要或值钱、贵气,官家大小场合这个样子,人跟牲口身上长的器官这个样子,连座位也一样,还是大圆桌好,人人都是核心、中心,其实没有分别。”各人礼让着落座,都觉得这是一个对人生现象的平凡却又非凡的发掘,着实有趣,笑起来,气氛立刻轻松活泛了。章杰儒自然当起了宴会主持,恭请嘉宾各自入席,讲了一通官话私话,布置上酒上菜。章廷祥未等凉菜上齐借故离席,众人也不在意。
章鸿儒犯了烟瘾,神情有些倦怠、恍惚,连打了几个哈欠。他站起身来,拄着一根黑油油的铁拐杖,以老家长的身份挨着几个桌子敬了一圈酒,口称身体不适少陪少陪!离开餐厅回房里吸大烟去了。章杰儒以游击军副司令身份敬了一圈酒,虽是一杯只喝少半,已然喝下不少,脸膛红润,喉咙热辣,瞅见章廷芝起身敬酒,却不见章廷祥的踪影,就扯开嗓弦喊道:“廷祥,哪里去哩?快快回来敬酒!”话音刚落,餐厅正门大开,章廷祥进来,身后却跟了一队抄着长枪、短枪、轻机枪的士兵,呼啦啦将几个桌子围住。众人诧异间,章廷祥拔出勃朗宁手枪,走到刘锦堂跟前,似笑非笑地说:“刘旅长,不许动!”刘锦堂骇然而起,不失威仪地喝道:“你……你黄嘴岔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想干甚?”一只手下意识地向腰间的枪套摸去——章廷祥眼里顿时射出一抹凶光,抬手枪响,刘锦堂左胸口喷出一股血水,蹒跚几步,倒地毙命,眼睛兀自睁得溜圆。餐厅里一片惊呼,宗云鹞和章经武各带一股凶悍的枪手从两个小门涌入,将军官们一一用枪抵住,收缴了武器。章杰儒早被吓懵,这时才拍着大腿喊道:“我的猴老子哟,这一下把稠的捅下哩!”章廷芝见章廷祥感情用事打死了刘锦堂,愣在那里,脸色煞白。这刻骂道:“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骂罢,虎地立起,大声说:“各位,廷祥手枪走火,刘旅长的死是个意外!各位不必惊慌,请到会客厅议事!”张自立显出痛苦的神色,摇着头,嘟哝说:“灰圪泡,什么事!”一边猫着腰身向小门溜去。章经武抢出一步,二话不说,砰砰两枪射去,击中背心,张自立伏地死去,礼帽掉在一边,裸出谢顶的秃头。众人见状,谁也不敢乱说乱动,随即被押解到前院廊房的会客厅去了。
一营四连一排排长陈乾治接到哨兵报告,称章家大院响了几枪,此后游击军和保安团均有紧急调动,章家大院戒备森严。陈乾治觉得显然出了状况,当即决定召集一营地下党特别支部紧急会议,应对不测。马雄佑、沈殿胜等十几个担任班、排长职务的老红军出身的委员很快赶了过来。大家议论一番,做出种种假设和判断,一致认为,各种迹象表明,情况也许比想象的还要严重,而上级党支部没有发出任何信号,表明负责同志毫不知情或已身陷危境,因而必须采取行动。陈乾治以支部书记的名义,决定启动应急预案,即遇有重大而紧急的情况,特别支部自然转为临时指挥部,一旦发生武装冲突,负责第一时间的联络、协调和组织动员,并有权临机处置。当下参照预案制定的具体办法,拟定四条防范措施:一、立即派人到北城楼鸣钟报警;二、各委员赶回班、排传报情况并作战前组织动员,听到钟声后带领士兵进入城防阵地和各重要据点,做好战斗准备,若遭遇攻袭,坚决予以回击;三、想方设法与党组织和二营、三营的兄弟部队取得联系,报告情况;四、若系误会,统一口徑,由陈乾治负责向上解释。委员们领了任务,分头行动。陈乾治得知点验组王参谋因为拉肚子未去赴宴正在兵营,当即过去找到他,报告了情况,担忧旅长一行的安全,王参谋笑得肚子疼,揶揄他是个神经病!
章家大院的劝降会正在进行。章廷祥龇着血红的眼珠,大喊大叫,宣称是奉令行事,要全体军官一律无条件配合,归顺中央军,军官们都不吭气,气氛尴尬。章鸿儒颤栗不止,木雕似的杵在一边,只觉四肢麻木,浑身发冷,像后脊梁泼了一笆斗冷水;他已预感到章家数十年苦心经营的营盘岌岌可危,心中充满恐惧和凄苍,对于两个子辈闯下的大祸一时没了主张。章杰儒脸色显得沉着冷峻,手里着的水烟壶子却在簌簌簌地抖动。他也预感到了某种颠覆性的后果,心理承载力已迫近极限,一个劲鼓励自己镇定、镇定!在场所有人中,唯冯孝先脸色晴朗,他下意识地跷起二郎腿,脚尖上欢马一样颤悠着如释重负的轻松。魏高参此时已然缓过神来,从座位上站起,仗着军统身份,疾言厉色呵斥章廷祥胆大妄为,目无党纪军法,竟似一副主人的模样。章廷祥烦躁不安,事情的严重性和艰难性远远超出预想,悔之已晚,只得一再辩称系手枪走火所致,却不能获取信服。当魏高参手指鼻子命令他无条件释放被扣押人员的时候,章廷祥终于忍受不了,啪的一拍桌子,拔出手枪望他头顶上打了一枪,下令捆绑了这个猪猡!几个心腹一拥而上,用一根麻绳把魏高参捆了个结结实实。魏高参脸白如纸,勾下脑袋,再也不敢放肆逞能。
章廷芝原计划利诱、胁迫刘锦堂叛离邓先生转投胡宗南,建一桩奇功,不料情势突变,又遇无言的或公开的对抗,脑筋紧绷,心中纷乱。他大口抽着纸烟,渐渐冷静下来,腹中已有新的主张,清一清嗓子,朗声宣布:“已接到密电,上峰有令,十一旅与游击军、保安团将合编为绥蒙游击师,归属胡长官麾下;鉴于既定师长人选刘锦堂意外死亡,自己将出任代师长;副师长人选不变,由陈国民、章廷祥二人出任;新组建第一团,由曹雨僧出任团长,其他军官统统官升一级;新建部队的去向,将由上峰裁夺,或开拔绥远,或就地驻防。”章廷祥适时地补充了一句:“谁人不服从上峰命令,格杀勿论!”众人惴惴不安,各揣心事,会客厅里一时寂然。魏高参此刻却在暗里频频摇头,章廷祥瞅见,咬牙切齿瞪了一眼,他马上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章廷芝打破冷凝的沉默,提出由陈国民和曹雨僧共同签发手令,下令驻防安边城的一营四个连和旅部警卫连于北大操场集合,集体缴械,经审查整肃揪出共党分子后改编重组,集体加入游击师,而后再行改编二营、三营以及驻扎柠条原的二团二营。陈国民揩去头上的冷汗,终于开口,说:“我这把老骨头不值钱哩,舍出身子跟你弟兄二人说道说道!照你这么说,是胡长官下令发动兵变并扣押魏高参和一茬军官?请拿出电令看一看!”他故意点到魏高参,显然弦外有音。章廷芝的臆算一一滑空,眼见机关败露,仍强撑着,口气堂堂地说:“这个属于绝密,你无权过问,胡长官和何长官很快就会有最新命令下达!十一旅赤化严重是不争的事实,各长官部均在案待查,胡长官清理整肃、改编新军的打算早已有之,不允有这样一支态度暧昧的国军部队把守陕甘宁边区的西北大门,是冲着共产党的老巢延安来的,我在西安时曾当面聆听过胡长官的训示。眼前的兵变行动只是配合行事,以便早日促成大事,完全契合胡长官的宏图伟略,更契合蒋委员长对待共产党的一贯精神!”
陈国民听出一些破绽,提高嗓门说:“这号国家大事非我辈所能左右,而十一旅有无共产党也不是你说了算数!作为军人,我老陈只听邓长官的话,在没有见到邓长官的手谕、电令之前,我老陈不会负他!”曹雨僧附和,称人命关天,刘旅长即便有失察之责,也应交由邓长官裁夺,或由军事法庭审理,岂可不明不白死去,形同草芥!军官们也纷纷表态,支持团长。李道庵、李函玉一股子地方上的人惊魂未定,不置可否,各想各的心事。王文舫表情痛苦,不住摇头叹气。见是这样的情形,章廷祥怒火中烧,盯著陈国民,踏出一步,拔出手枪就要射杀。“罢手!”章廷芝厉声喝道。章廷祥颤抖着收起枪,将一只板凳一脚踢飞,喘着粗气,脸色刷白。僵持之间,北城楼方向传来铛铛铛急促的擂钟声,接着有头目进来向章廷芝、章廷祥作耳语报告,二人脸色骤变。章廷祥扫视着军官们,恶狠狠地骂道:“他妈的,一帮不识时务的灰骷子,跟了中央军有什么不好,还不抵你个杂牌子?热脸贴在冷屁股上,以为睡在你家的热炕头上?都给老子活得不耐烦哩!小小五个连,群龙无首,一盘散沙,老子一口气收拾光溜,俘虏回来再作计较!”章鸿儒拄着铁拐杖过来,问明情况,厉声说:“左家婆姨嫁个左家汉,左来左哩!战机不可延误,俘虏十一旅,拿下安边城,再打政治官司!”章廷芝虎起,下令将这一干人严加看管,游击军、保安团各部立即进入战斗准备!章杰儒扔掉水烟壶子,说:“我负责后勤保障!”
后晌四点钟,战斗打响。章廷祥率领保安团轻取旅部、团部,俘虏机关、后勤人员,掳走电台等物,随即以南城楼和西城楼为主要目标发起攻击;章廷芝率领游击军骑兵营夺取军火库后,组织步兵营向东北一带城内据点和北城楼、东城楼展开强攻。一时枪声大作,硝烟滚滚,市民客商抱着脑瓜四下乱跑,没命躲藏,惶恐淹没全城。战斗至黄昏,守军不敌,放弃城内据点,全部撤上城头。章廷芝和章廷祥调集二十几挺轻、重机枪和多门掷弹筒,先后组织了七八次强攻,夺取了东城楼、东城墙和南城楼、南城墙。守军收缩至西、北两面,凭借坚固的工事和有利的地势、位置拼死据守反击,像两排钉子钉在那里,寸土不让。直至第二天黎明,战斗仍在持续,伤亡不断,守军累计伤亡六七十人,而攻方伤亡达一百余人。王参谋于中途加入战斗指挥,协助沈殿胜防守北城楼。他枪法不错,借着火光,一枪击毙了探头探脑的游击军小头目蔺扁脑。据说,子弹从蔺扁脑的前胸穿过,打破了挂在脖子上的酒葫芦,烧酒流了一身,后被弹片擦燃,把蔺扁脑烧成了一疙瘩焦炭。
章廷芝惊异这几百号无头的士兵竟有如此顽强的战斗力,似有高人居中指挥,见强攻难以取胜,下令停止进攻,双方形成对峙。早饭后,章廷祥亲自带队押着陈国民和曹雨僧至西瓮城附近。他躲进暗角,用手枪指着陈国民要他喊话劝降,陈国民大声吼道:“打死我也喊不出投降的话!”曹雨僧见章廷祥眼里喷出怒火,忧心他再度胡来,急中生智,向上喊道:“弟兄们,我劝你们派人下来谈判,可以撤出战场,退到兄弟部队那里去!”话音未落,一枪打来,子弹从头皮上掠过,曹雨僧吓得脸色蜡黄。总指挥陈乾治制止警告性的射击,操着南北混杂的口音向下喊道:“陈团长、曹营长,投降绝无可能,谈判也有条件!我们是在捍卫十一旅的尊严,你们如果劝降,别怪弟兄们以下犯上!”挟持人质劝降这一招是章廷祥的臆算,章廷芝明知势成水火绝难奏效,原本打着试一试的主意,观察到这样的情形,传令将俩人押回去,再作打算。
至晌午时光,章家几个人仍无计可施,既忧心十一旅其他部队赶来增援,又惧怕八路军警三旅趁隙夺城,于是决意进行谈判。约莫半个时辰过去,王文舫、李道庵、李函玉等五个地方人士作为代表出了章家大院,喊话谈判,对方应允。五个人登上西城楼,与王参谋、陈乾治几个临时指挥员见了面。王文舫提出两点:一是双方停火,和平解决;二是十一旅士兵暂时撤出安边城,双方谈判小组留在城楼上协商其他条件。他以自己的人格和性命担保对方谈判人员的安全,又善意地提醒说:“城内已全部实施封锁,你们也得吃口饭、喝口水,空着肚子怕是支撑不了多久!”陈乾治认为章家为谈判设置了前提条件,予以拒绝,提出章家须释放部分人质以示诚意。王文舫只身返回,与章家协商,章廷芝坚持设置前提条件,计议良久,决定只释放冯孝先一人。当冯孝先出门时,章廷芝阴沉着脸说:“冯叔,拜托哩!章家有个好歹,我三妈和雨枝也得跟着倒霉!”
很快有了结果,冯孝先和王文舫几个一同返回,称十一旅谈判小组同意撤离,提出再释放曹雨僧等五个人,时间定在后晌六点钟。据王文舫私下反馈,当时十一旅谈判小组提出先释放半数军人,被冯孝先劈头盖脸收拾一顿,他以旅部名义下达命令,王参谋又在一边劝说,终于促成这个结果。章鸿儒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到底还是我的小舅子!”
章家聊斋里,紫檀木炕桌斜歪在炕毯中央,烟蒂零乱,茶水狼藉,气氛沉重窒息。四个人拉着四张苦瓜脸,谁也轻松不起来。章杰儒打破沉默,认为冯孝先虽对章家成见很深,但投鼠忌器,可姑且利用,谈判的成功及主动返回的行为足以证明。他提议打出哀情牌和人情牌,请出冯孝先和王文舫、李函玉作为主要调和人,委以重托,携带一笔安抚款和贿赂金,随同十一旅五个连出城,前往白泥井和定边二十里铺,首先稳住三营和二营;而后,三个人同往榆林面见邓总司令,解释兵变因由及手枪走火致刘旅长死亡情事;同时,由廷芝、廷祥联名向绥远何文鼎部致电,呈报兵变一事及刘锦堂包庇纵容共党分子、与八路军关系暧昧黏糊等等证据,请求明确态度,上下斡旋,施以援手。说完,他又叮咛一句:“发报时把魏高参的名字也签上!”章鸿儒嗟叹一声:“死马当活马医吧!这是一个劫数,化解了固然好,还得做最坏的打算!”章廷祥大梦粉碎,恐惧滋长,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咱不如撤往横山县波罗堡投靠胡老五,放弃安边!”章廷芝愠怒地瞪视着他,厉声喝道:“硬撑着!车到山前必有路!如果弃城逃跑,国共双方和老百姓都会认定咱们的行动是彻头彻尾的土匪行为,只怕胡老五也不敢接纳!”章鸿儒和章杰儒连连点头,一致认为事关章氏一门百年名节和苦心经营得来的基业,绝不能轻言放弃、拔腿走人!
按既定方针,章杰儒取出二十根金条、两千银圆,与冯孝先、王文舫、李函玉仨人见面。他把钱袋搁到桌子上,用沉痛悲戚的口气述说了自己的主张,表达了做老人的无奈与痛心,恳请仨人顾念情分缘分,送人情托门子,扶助章家渡过难关。李函玉当面说:“你我两家是世交,权且走一趟自是本分。可刘旅长是堂堂的国军少将,死于手枪走火的说法怕是搪塞不过去。我一生坦坦荡荡,从不作假,让我去,只这一点等于告了你们一状!我只能以地方公民代表身份请求当局顾全大局,和平解决,免致战祸,累及无辜!”他的意思明白不过,要将真实的情况禀告官方。他就是这样从不背转彎弯弄事的人。章杰儒瞬间竟萌生起熟悉的敬意,只是一闪而过。王文舫表情复杂,长叹一声说:“‘西安事变时张、杨没有对蒋下手就是一面镜子,杀与不杀是两码事,两种结果!”见章杰儒脸色不悦,他又表示自己泼出一张老脸也得拉扯一把这门亲家!冯孝先表示会尽心尽力,指着钱袋,口气平淡地说:“请把这个收回去,这不是钱能解决的事情。”王文舫和李函玉附和,也不同意带钱。章杰儒抚着钱袋,情绪起伏,禁不住真情流泄了。他无力地垂了头,诅咒一顿儿子的轻狂、愚莽,哽咽着乞求说:“你们就指证刘旅长是我打死的,只要娃娃平安无事,我甘愿去榆林领死,一命抵一命!”说罢,泪流满面。仨人都说纸包不住火,现场目击证人多,城里早已传得沸沸扬扬。章杰儒揩去眼泪,恢复了平静的脸色以掩饰心理的崩塌,动作僵硬地拎起钱袋,说:“罢罢罢!各位只要尽心竭力就是哩!”临出门,又对李函玉说:“函玉仁兄,安桥贤侄那边还请多安顿两句!”李函玉说:“这个自然。”
十一旅士兵分批撤出之际,冯孝先的家眷和正在他家串亲戚的三太太、雨枝母女也按事前隐秘的安排化装潜出,章家人焦头烂额地忙活大事,毫无察觉。冯孝先、王文舫、李函玉仨人敦促章家履行承诺,释放曹雨僧等五个军官。章廷芝临时变卦,称到时候只释放曹雨僧一人去抚慰所部。王文舫几个无奈,又要求将地方人士全部释放,章廷芝痛快地答应了,称明天放人。随后,冯孝先下了死命令,十一旅谈判小组与他仨人最后一批一同出城。
李子竹接到特别支部派人送来的紧急报告,深感事关重大,不敢做主,已着人赶往定边城去作联络和汇报,此刻正在焦急地等待指示。部队于深夜撤过来,冯孝先几个人叙述了详细经过,李子竹得知牛振武因公差前去定边城躲过了灾祸,这才稍微放下心来。李函玉和王文舫上了年纪,又连着两日提心吊胆,打熬不住,吃罢饭歇息去了。冯孝先见屋里再没有其他人,竟急不可耐提出亲往定边面见贺钧年,企望联合警三旅一举拿下安边城,将章家一网打尽!李子竹虽与他关系友善,依然保持着警觉,说:“孝先兄,这不是公然与共产党站在了一起?怕是不妥。”冯孝先心中有数,不愿戳破那层纸,解释说:“章家称王称霸几十年,恶贯满盈,终于自掘坟墓,扑腾到捏住鼻子救气的境地!国共双方谁家也不会放过一窝惯匪,值此万难机会,携手合作剿除匪患也说得过去。”李子竹见他神情焦灼、态度真诚,确信这位仁兄一门心思只在复仇。他斟酌复斟酌,终于表示可以尝试,随即叫来卫兵,嘱咐俩人骑快马连夜过去,先找到牛振武副团长再作定夺。
天大亮的时光,牛振武与冯孝先以十一旅代表名义约见了友军首长贺钧年。冯孝先仔细讲述了兵变过程和事态状况,郑重表明个人态度,请求警三旅出兵。贺钧年似乎对各方面的情况十分熟悉,既不在意他的突兀之举,也不闪烁遮掩,说:“国共合作,警三旅与十一旅是友军关系,相处融洽,贵方眼下遇到难关,我方理当施以援手。感谢贵方的信任,你们先拿个意见吧。”冯孝先已有一些想法,谦让着请牛振武先讲,牛振武说你对情况熟悉,还是你讲。冯孝先略作思索,说:“章家请我出面担当调和人,咱可将计就计,智取安边。”他大略叙述了城内兵力部署情况,称负责东门守卫的保安团中队长夏岐山是牛团长的结拜兄弟,与自己和李子竹、李安桥几个私交甚好,而对章氏兄弟心存不满,可以争取为内线,由自己持牛团长的亲笔信去作联络,里应外合,一举夺城。贺钧年赞许地点点头,称这样既可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又可出奇制胜一鼓荡平。他作了三个方面的分析,首先,认为章家祸害三边多年,罪恶累累,民愤极大,赞同双方协作为三边除害;其次,关于人质安全,认为陈国民与章家关系尚好,章家有前车之鉴,只是借人质要挟说事,其实并不敢加害,如果动作迅速,人质安全应当无虞;再次,关于具体操作,认为攻城的任务须由十一旅自家完成,警三旅不宜直接参战,否则会授人以柄,招惹是非,影响大局,但可以做出夺城之势威慑敌人,分散其兵力和注意力,并将从后勤供应等方面提供保障。冯孝先听了虽有些失望,却也肃然起敬,由衷地说:“贺旅长,你们共产党明大义、识大体,言行一致,叫人敬服!”牛振武一本正经表示了理解和感谢,贺钧年会心地笑了。牛振武转头对冯孝先说:“孝先兄,你把家眷和三太太、雨枝都带出了城,又没去榆林,还咋回去?”冯孝先说:“这个我也考虑过,只好推托说担心再度发生战事,暂且让她们出城躲避;至于去榆林的事,我只说部队情绪很大,急待安抚,担心生变,脱不了身;况且我是主动回去传达相关信息的,量他们也不敢对我下手。”牛振武说:“章家人阴险毒辣,须防他识破机关狗急跳墙,出于你个人安全的考虑,还是不要去冒这个险!就让我的卫兵夏文俊想法子去送联络信,他是夏岐山的亲侄子。这事你知我知,暂且保密!”
当下拟定农历七月十七拂晓为攻城时间,警三旅一个团于十六日午后开赴西郊,做出夺城之势,并负责拦截可能出逃的敌人,同时吸引敌人的注意力;夺城战里应外合偷袭突破,十一旅一团主力夜间进入东郊潜伏,同时做好另一手准备,以东城门为爆破点,吸引火力,选择南北两角作突破口,若夏岐山届时不开城门,立即实施爆破强攻。贺钧年最后说:“安边城易守难攻,章家军威猛凶悍,虽然今非昔比,也不可轻敌,你们一定要制定一个周详可行的作战方案,明确指挥权。如果出现僵持难下的情形,我八路军将全力投入战斗!”冯孝先长嘘一声,意味深长地说:“其实,我们就是在等待贺旅长的这个态度!”三个人都笑了。
冯孝先和牛振武赶到白泥井时,曹雨僧和李安桥已在营部等候。李安桥接到消息,不敢擅做主张,留一个连守卫营地,带三个连绕道过来。李函玉已私下向他打了交供: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章家自作孽不可活,然落井下石、赶尽杀绝非君子之道,你人在军营身不由己,自当把持尺度!曹雨僧接受了章家两千银圆的抚慰金。他解释说,一则阵亡士兵的安葬及其家属的抚恤等都需要钱,二则如不接受,必生变故。又表明态度,说这些钱他一分一厘也不沾。大家认为不论长短人总算出来了,军中又多了一个主心骨!随即,召开了连以上军官会议。牛振武转达了友军八路军警三旅旅长贺钧年对安边事件所持的态度和相关意见,军官们一致表示感谢,誓言夺城复仇!曹雨僧是十一旅的元老,深孚众望,被推举为攻城总指挥,牛振武、冯孝先担任了副总指挥。王文舫和李函玉见这个阵势,未加劝阻,称受人之托终人之事,借了两匹快马当天去了榆林。
曹雨僧半生未打过一枪,却显示出一个儒将的才智韬略,很快主持制定了详细的攻城作战方案。确定组成三个突击梯队和预备队,集中所有火炮组建炮火联队,各队均由作风过硬的连长率领、指挥,李子竹任战场指挥;确定李安桥带队于攻城前日将所有交通要道全部实施封锁,防止敌探往来活动,掐断城内与外界的地面联络。同时,他亲笔致信驻扎柠条原的二团二营营長赵子和,以替旅长报仇为由,动员他带两个连共同讨伐。因各营尚不配备电台,曹雨僧又亲笔致信邓先生,备述其详,派快马送往榆林。
这天晚间,章家大院传出婆姨女子惊惊呱呱的喊叫声,梅婷几个挎着大包小包,踩着士兵弓起的脊梁爬上马背,各自招呼各自的儿儿女女坐稳抓牢小心摔下。蔺姑娘至今无出,没有牵挂,注意力集中在首饰盒和化妆盒一类东东西西上,摸着脑勺努力回忆是否拉下了什么值钱的物件。大太太和二太太一脸忧容,絮絮叨叨不晓得拉些什么话。白牡丹和自家婆婆也上了马,怀里各抱一个娃娃,她怔怔地望着东院闹闹腾腾的一大家子,备感寂寞怅惘——公公突然改变主意,安排西院的家眷去安边城西南鸱怪子沟章廷祥的姐姐家暂住。王雅芝徘徊良久,向公公和男人提出自己带两个娃娃去娘家暂住。章鸿儒征询儿子的意见,章廷芝说岳父家安全,这么分开来也有好处。王雅芝很是感激,也不多言,带着一双儿女,拎着大包小箱,在一队卫兵的护送下,往北城娘家去了。章廷芝刚才瞅见大女儿默默饮泣的模样,心中纠结,策马追去想安慰两句,半道上却硬生生勒转马头,长叹一声,折回院子。
连日来,章鸿儒一直专注地打问、等候绥远等地的回音,结果令他大失所望,拍出去的一封封电报泥牛入海,寻求政治声援和道义突围的冀望破灭了!他跺着脚臭骂,转着圈臭骂,臭骂凉薄的世态人情,臭骂姓胡的姓何的这些惹事的根子一定是怕招惹麻烦龟缩在了背阴圪崂!终于盼来一个回音,横山波罗堡的胡老五回了电,却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章廷祥蔫头耷脑,章鸿儒却高兴地嚷嚷:“吉兆吉兆,这说明人家还在乎咱!”
冯孝先家眷和雨枝母女潜出城的事情没过多久即被发觉,章鸿儒嗅到了一种不祥的气息。这还不打紧,探马纷纷回报,十一旅一团各营已在白泥井完成集结,决定夺城复仇,他再也沉不住气了。而更令他不寒而栗的是报传八路军警三旅也正在调动兵马,似有襄助之意。章鸿儒果断做出决定,将家里的硬通货打包装箱,暂且押送至由宗云鹞和景凌据守的堆子梁寨子,顺带把两下的家眷也送过去。章杰儒没有婆婆妈妈、怨天怨地,支持他的主张。章鸿儒十分感动,对这个一辈子心意相投的胞弟又生几分敬意,攥着他的手说:“老七呐,安边城距堆子梁不远,可成掎角之势,互为策应。我跟廷芝先把财物转藏过去,把家眷带走,解除后顾之忧,你跟廷祥在此坚守,依咱们当年跟红军作战的经验,坚守半月十天应当问题不大!如果力不能支,千万别死拼,可趁夜率队向堆子梁方向突围,我们杀出接应,一道去横山投奔胡老五!”章杰儒眼眶潮湿,说:“六哥,轻重利害我心下明白,狡兔还有三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天空沉积了一层鸽羽鸹毛的云彩,将满月蒙裹,月色朦胧浑浊。章鸿儒招呼章杰儒和章廷芝、章廷祥三个一同进入东院的祠堂里。点蜡烧香焚表。他和章杰儒跪在前头,两个小的跪在后头,一齐向列祖列宗的牌位叩头行礼,章鸿儒老泪涌流,呢呢喃喃祈求祖上荫庇。当章鸿儒被搀扶上马后,章杰儒只叮咛了一句:“账本在我手上,里头记得清清楚楚。”章鸿儒默然。章廷芝也不吱声,下令子弹上膛,像押镖的一样,七八十骑护卫着一家老小和马背上二十多个沉重的皮箱,直出小南门望东北去了。白牡丹一行由一个骑兵班护送,出城后向西南拐去。
十一旅一团全体进入紧张的战前准备,磨刀擦枪,筹备干粮,打造云梯,制作炸药包,士气高涨。十五日夜里,牛振武秘密写好联络信,用烟盒的锡纸封包,让卫兵夏文俊骑马送往安边城,嘱他从东门进入,必要时将锡纸片含在嘴里。第二天一早,夏文俊匆匆赶回,拿出一张大麻纸,上面写着四个毛笔大字:“惟命是从。”牛振武将这一情况秘密告知曹雨僧、冯孝先、李子竹、李安桥几个,都十分振奋。出于万全考虑,指挥部对攻城方案未作调整。不久,赵子和的信使也赶了过来,称将亲率二营两个连准时到达指定地点。鉴于章鸿儒父子已撤往堆子梁寨子,曹雨僧命令李安桥于夜间带两个连赶过去,实施封锁包围,待拿下安边城,将集中主力一鼓荡平。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