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峪困局
2017-05-05张长菊
张长菊
一
在东北的大山之中，有个小村叫桃花峪。桃花峪地处偏远，闭塞穷困。这年初秋，任大梁下了大客车，兜兜转转又走了二十多里山路，终于瞅见了这个小山村。
任大梁此次来桃花峪，是受上级指派当村支书的，就暂住在村部。可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却没瞅到村长牛得草的影儿。一打听，才得知村民刘瘸子家出了稀罕事，牛村长瞧新鲜去了。
啥稀罕事？刘瘸子淘他家的那口老井，井水突然热得烫手！任大梁也觉奇怪，便请人带路，去了刘瘸子家。一进院，就见一个腿短腰粗大脸溜圆的中年男子打着哈哈迎来：“你是新来的支书任大梁吧？我是村长牛得草，糙人一个。你来看，这井里咕嘟咕嘟冒热水，热得都能炖鱼！”
任大梁凑近井台，边往下瞅边问：“该不会是水泵漏电，出故障了吧？”
牛得草摇摇头：“刚才刘瘸子用手试过水，要是漏电他也触电了。”说着话他亲自提溜上来一桶井水，“任支书，你试试，还热不热？”
“热，少说也有六十度。”任大梁这边刚脱口，就听牛得草大嘴叉子一咧，咋呼起来：“温泉！一定是淘井淘破了羊角崖的水线。这下好了，村里的老少爷们，哈哈，是老少娘们洗澡省得烧水了！”
在桃花峪东面，大约二三里远，有座陡壁叫羊角崖。崖下，有一个拳头般大的天然泉眼，无论冬夏，常年往外涌热水，只是水流很细，地势又陡又滑，不易靠近。
如果真像牛得草说的，刘瘸子家的水井连着泉眼的水线，只用来洗澡洗衣服可白瞎了，得把眼光往长远里放。心念及此，任大梁也有些激动：“牛村长，走，咱回村部，好好琢磨琢磨这事儿。”
牛得草又是一阵哈哈：“别叫村长，叫老牛就行。刘瘸子，给我打两桶水送村部去，我和支书烫个脚！”
在来村里之前，任大梁从侧面了解过牛得草这个人。大伙都说他性格直爽，大大咧咧嘻嘻哈哈，就因为没啥坏心眼子，才在村长的位子上一坐就是五六年。任大梁也乐意与这样的糙主儿搭班子，远比那些工于算计、深藏不露的人强百倍。而更让任大梁感觉近乎的是，折回村部，两个小菜两瓶烧酒，喝着喝着，牛得草就拍了他的肩：“你比我小，今后你就是我兄弟。大梁兄弟，再走一个。”“咕咚”，酒进喉咙，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
二
第二天，任大梁取了两瓶水样，让刘瘸子送县城做检测。没几天，好消息便传了回来：水中富含硫、钾、钙、硒等二十多种矿物质成分，能有效缓解皮肤病、高血压、动脉硬化等病症。紧接着，牛得草邀请的专家也到了。
经勘察论证，确实是温泉！任大梁一听，顿时喜不自禁地和牛得草击了掌：“老牛，有了这口宝贝井，我们也该大干一场了。桃花峪的好日子要来了！”
“大梁兄弟，你是支书，掐腰指导就行，伸手出力的事儿，我和大伙儿干。哈哈，咱先盖间澡堂子？”牛得草扯着大嗓门道。
“盖澡堂子，太小儿科了。”任大梁掰着指头一一道来，“咱俩喝酒那天我就合计过了，至少得盖露天浴池、温泉度假村，再开几家像样的旅店、饭店。”
说干就干。接下来的两三个月，任大梁越咂摸越觉得牛得草这人仗义、够朋友——挖地基、砌砖和泥、装装卸卸，但凡使力气的活计，牛得草光着膀子干得汗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却绝不让他靠前。好在没白忙，入冬前，刘瘸子的破院儿翻修一新，改建成了“桃花峪温泉休闲农家院”。敲锣打鼓乍开张，几拨来自县城的游客便找上了门。
当这年的头场雪呼啦啦飘下来时，任大梁又有了点子：只泡温泉，太单一，要能边泡边赏雪景，那才叫有情调！于是兴冲冲去找牛得草。牛得草一听就乐了，咋咋呼呼喊刘瘸子，院里院外的雪不准扫，更不准踩，留着堆雪人，让游客光着屁股打雪仗！
哪知就在这天半夜，任大梁迷迷糊糊正要入睡，忽听刘瘸子家方向传来“轰”的一声巨响，震得屋顶一晃差点趴窝。
听动静，该是爆炸声。任大梁惊得心头一哆嗦，顾不上穿鞋，拔腿就往外跑。可没跑出多远，牛得草便从旁边奔了过来：“大梁兄弟，你干啥去？”
“什么声响？”任大梁急问。
“没啥没啥，可能是谁家水壶炸了，要不就是两口子吵架，把电视砸了。”牛得草说，“你回去睡吧，我去看看就行。”
砸电视，能砸出炮弹爆炸的动静来？任大梁又不是三岁小孩，哪里肯信。牛得草见拦不住，当场绷紧了脸，压低嗓音道：“任支书，我不会坑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最好回去睡大觉！”
任大梁听得心头生疑：“牛得草，你有事瞒着我？”
牛得草嘎巴嘎巴嘴，欲言又止。“好，既然你不肯说，那我就自己去看。”任大梁较上了劲，撞开牛得草就走。
三
出事的，是一座砖窑，距刘瘸子家也就四五十米远。上任之初，任大梁曾来过一回。牛得草说，别看这窑不大，可周遭村子用砖盖屋，全来这儿买，所以，一年到头总冒烟儿。而只要它冒烟，咱村部就能得几个活钱。眼下，窑塌了，万幸没伤着人，只炸了一台土制锅炉。
不对劲，砖窑里安锅炉干吗？而且还埋了不少手腕粗的供水管线。稍加寻思，任大梁呆住了。
天，小小的桃花峪，看似大大咧咧的村长牛得草，居然设计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大骗局！所谓的温泉是假的，是用锅炉烧出来的！
当夜，回到队部，任大梁就跟牛得草拍了桌子：“牛得草，我来那天，刘瘸子家的井出热水，是你给我下的套吧？”
“是，也不是。”事到如今，牛得草倒也痛快，说早在大伙选他当村长那年，他就想正儿八经地做点实事。可桃花峪有啥？穷山沟，烂石头，山地贫瘠，别说女人不愿往桃花峪嫁，就连男人也都快走光了，再过几年，就得改名叫老头峪、寡妇村。想来想去，牛得草瞄上了羊角崖的那眼温泉。但那地儿太陡，利用起来有难度，而刘瘸子家不错，院子平整，能修个大浴池。本来早就想这么干了，只是前两任村支书老奸巨猾，跟他尿不到一个壶里去，牛得草没敢声张，也没敢动。直到得知任大梁要来，私下一打听，这人还行，是个干事的主儿，他就暗中找了刘瘸子等几个知根知底的乡亲，提前铺设了供热管道，然后静等任大梁到场“上钩”。至于那两瓶水样，没出村就被刘瘸子换成了羊角崖的温泉水。还有那两位专家的所谓论证，只要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若非任大梁要上馬新项目，牛得草脑瓜一热“得意忘形”，估计这锅炉也超不了负荷，露不了馅。
“真正老奸巨猾的是你！你还打算欺瞒我到什么时候？”任大梁气哼哼质问道。
“到你走！”牛得草没再嘻嘻哈哈，“你来桃花峪，是挂职，多说二三年就得走。你不吱声，带走的可是政绩。”
“狗屁政绩，是欺骗！真是笑话，我居然成了大骗子！”任大梁抢白道，“我这就去镇里，去县里，揭穿你的丑陋伎俩！”
“去吧。我没行政编制，大不了挨顿骂，打回原形继续做我的平头百姓。可刚开张的饭店得黄摊，旅店得关门，正打算回来干点事的男人们还得往外奔。对了，福利院那几个才吃了几天饱饭的孤寡老头老太太，也得回到以前，接着吃冷饭住冷屋子。我承认骗人不对，对不住良心，可我出去考察过，挂羊头卖狗肉的名堂多了去了，用锅炉烧出来的温泉也有的是，好歹咱这水是地下纯天然的，没加过消毒剂漂白粉！咱不说跟人学，可我脑瓜子笨，能想到的只有这一个法子。任大梁你放心，一人做事一人当，将来要出事，罪名我背，绝不牵累你！”
四
牛得草气呼呼吼完，拍屁股走了。任大梁紧皱眉头，如石雕般闷坐到天色蒙蒙亮，也“霍”地站起身，铁青着脸走出了村部。
前脚刚出门，任大梁就瞅到刘瘸子畏畏缩缩凑上来，满脸赔笑：“任支书，去我家吃去？”
任大梁狠狠剜了他一眼，没吱声。刘瘸子亦步亦趋：“任支书，你看，那温泉农家院？”
“关了。把接待账本给我送过来。”任大梁回得嘎嘣脆，毫无商量余地。
刚赶走刘瘸子，任大梁又看到了老田头、张聋子、刘阿婆……差不多桃花峪的留守老人都来了，一个个贴墙根站着，神情诚惶诚恐，谁也不说话，只是眼巴巴地瞅着他。
看得出，他们也多多少少知道些假温泉的事儿，不愿他去告发牛得草。毕竟，牛得草弄虚作假是为桃花峪、为大伙儿着想。建温泉还没回本呢，他就先抽出点钱把孤老院给拾掇了。任大梁刚想到这儿，只见村里的留守女人又扶着孤老院的老头老太太们慢腾腾走了过来。
任大梁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踏着积雪穿过人群，径直奔向了村东。蓦地，身后突然传来了众村民的齐声央求：“任支书，牛村长是个好人，你就放过他这一回吧。”
任大梁没停，也没答话，一路急走。大约十多分钟后，他站在了羊角崖下，对着那眼温泉定定地出了阵子神，又转身从一户人家借来镐头，开始清理乱石，填埋山洼。
他想过了，等填平、夯实，就在上面盖浴场，货真价实的温泉浴场。但就在抬头擦汗之际，余光里，弯弯绕绕的山路上，牛得草带着全村的老人、孩子和女人，肩扛着锹镐，手拎着土筐，呼呼啦啦地走来。夹在人群中的刘瘸子手拢嘴巴喊：“任支书，我给我儿子儿媳打电话了，他们明天就回桃花峪！”
“我儿子也回来了，回来跟你干！”
唯有牛得草没喊没吱声，但他走得最快，跟头把式奔到羊角崖下，一把抢走任大梁的家什，又脱掉棉袄抡圆了膀子。
昨夜，任大梁陷入了一个令人窒息的困局，纠结得要死：如果揭发牛得草，将假温泉曝光于众，毁的臭的不仅是牛得草，还有桃花峪的未来；如果装聋作哑，继续欺瞒游客，将愧对自己的良心。翻来覆去，任大梁终于下定决心，选了第三条路：赎补。等羊角崖温泉度假村一建好，他就邀请那些游客再次来桃花峪，全免单，可劲儿泡。
但愿這一天，在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能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