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分配
2017-05-05杨寿光
杨寿光
刀副局长背着手挪动着碎步,犀利的目光扫射后勤办公室一圈,看没有其他人,皱着眉头在王胖子对面停下,神情凝重中透出平日少有的严肃。嚅动了几下嘴,欲言又止。
满脸焦急的王胖子张着大嘴,屏住呼吸侧着耳,生怕听漏一个字。干脆把猪杀了分肉吧。王胖子盼到这句等待已久的痛快话,顿时脸色红润,感觉浑身轻松。扭一扭发酸的脖颈,松一松僵硬的腰杆,真想毛驴样大吼几声。他按捺着突突狂跳的心脏,闪亮的目光中透射出激动的光芒。
六头猪真有福气,机关食堂的剩菜剩饭想吃就吃,滋润得肚滚腰圆。站着太累,干脆卧床不起,犹如土豪家的娇小姐受委屈玩起了绝食。不管咋样,猪壮到这份上,早该做个了断。可局里就是按兵不动,急得做机关后勤工作的王胖子不知如何是好。
王胖子白天看猪不算,夜里也要披星戴月跑两趟。夜里天气冷,还要掀几次被子,回家把冷冰冰的身子往热烘烘的媳妇身边靠。一天两天还可以,一个月过去,天天如此。
这天入夜,媳妇冷不丁问王胖子,猪重要还是老婆重要。王胖子迷糊中嘟哝着猪,猪。
媳妇扯过被子猛一脚,咕噜咚隆啪,王胖子像一只装满粮食的麻袋掉在地上。
他一手按着屁股揉着痛处,一手杵着地,龇着牙说,就你们重要,我算个屁。
他驴打滚样翻坐在冰凉的地上,吸口冷气,双手掐腰缓缓站起,勾着身,转过头看一眼那张还冒着热气的大床,捂着被头不吱声的媳妇。踌躇着出门,消失在夜幕中。
电筒光一头接一头地照着,挡触一下猪的鼻息,还呼着热气。拍拍猪脑袋,耳朵动一下,眼睛裂开一道缝。看猪还活着,王胖子心里惴惴的石头才落地。
王胖子着急上火,也不敢怠慢。天刚破晓,照常挑来两桶满当当热乎乎的早餐侍候着。
猛然来个猪食桶底朝天,美食稀里哗啦飙在食槽里。猪们赖着不起,不约而同微动一下耳朵,眯着眼,嘴也懒得动一下。
溅起的汤水飞在贼亮的皮鞋上,王胖子猛然缩起脚,做了个立正姿势。歇斯底里大喝道,服侍我爹也没有这么难过,你当我是孙子呢。
他在水泥地上跺了几脚,咬咬牙,忽勾腰抓起扁担,攥在手里嘎嘎作响。狠劲打下,愤怒的扁担在粘到猪毛的瞬间停下。
天杀呢,我没日没夜服侍你们容易吗,局长说这节骨眼上杀猪饭不敢吃。打死你落下个损坏公物的罪名不说,你的肉如何处理还不晓得,我有个毬法子。扁担啪地摔在地上打了几个滚,震得耳膜沙沙作响。
王胖子叨咕着,那么大个局长,屁大点事推三阻四的。汇报了十来回,局里不敢吃杀猪饭就卖了猪分钱,他就是不吭声。说着,把事推给刀副局长。
你又不是不知道,哪个单位没老大发话能行吗。莫说杀猪吃饭,就是喝口西北风也难。这不是成心为难我不是。
盼着局里吃杀猪饭像等新娘入洞房样挠心。过很长时间了,却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
十天前,马上吃杀猪饭的消息不胫而走。坐办公室的干部们回味着上次吃杀猪饭的情景。誰敬谁酒,谁把谁放倒还历历在目。
又过了一段时间,有消息传来,猪胖得吃不下饭。坐办公室的干部们都很着急,但不知局里咋个办。
在这攸关干部是否能吃到杀猪饭的当口,刀副局长在职工大会上语重心长地解释。同志们啊,看这形势,不能只顾拉车,也要抬头看看路。杀猪饭不能吃,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吃下去消化得了吗。
会后,干部们聚在一起议论着。是啊,大家享了口福,少数人担责,搁谁身上也不愿意。
这时,干部们似乎深有感触,七嘴八舌中渐渐理出些头绪来,感慨不已。这年头,基层公务员难当喽,七八年工资基本不动,十七八年职务从来未动。你看,下边这些小咪渣,像牛一样累死累活干事,连喝点散装老烧酒,吃个杀猪饭这点针头线脑的福利,也给生吞活剥了。这不是只叫马儿跑,不让马吃草嘛。吓唬谁啊,行,不吃饭,分钱也行,分肉腥气。
听到刀副局长杀猪分肉的话后,王胖子像久旱的禾苗巧遇甘霖,心里开花似地高兴。可回来静下心一琢磨,分肉也难啊。当时瞎激动,顾不上细想,咋个不问清楚肉咋分呢。
按惯例,宰了几头挨千刀呢,摆上二三十桌。上级大小头头到齐,本局职工一个不落参加。左右开弓,吃饱喝足。上下借机放松心情,为以后的工作增加了动力。难怪有人说,饭局也是生产力呢。
要是挨近过年过节杀猪,吃饭之前就要拣几块肉腌着,装十几挂香肠,王胖子直接送到上面头头家。这年头送不起黄金白银茅台五粮液,送点自己养的土猪肉也不觉得寒碜。一来表示对上级的尊重,二来表示下级心里还记挂着上面一年来的关心。头头不好推辞,也不难接受。毕竟,只要有颗真诚的心,不管送什么,领导也把它当作收黄金。如果上面一高兴,王胖子就挨表扬,这一表扬不要紧,关键是局里头头们心里高兴,脸上有光。
刀副局长埋头批阅文件,王胖子急得想跺脚。心想,那几位猪大爷是我猪食瓢把子磨细了,才服侍得膘肥体壮闹绝食。真是站着说话腰不疼,你们能等,那几位猪大爷不能等,归根到底是我等不起啊。他火急火燎问,按往年一样,上面每人分他一份。
刀副局长从文件堆里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瞅了王胖子一眼。不慌不忙地说,老王啊,一定要低调,再低调啊。这年头不干事闲着不怕,干事千万小心不要出错喔。放下手中的笔,揉揉太阳穴,接着说,这回上面就算了吧,本局大家平分,千万莫惹出事来喔。
王胖子心里的疙瘩顿时解开,压得喘不过气的重担终于卸下。他马不停蹄张罗杀猪分肉。请了两个得力帮手,磨刀霍霍,三更出门,天刚亮把事情搞定。
白条猪大卸八块称重,计算每个人分的斤两。王胖子想得周全,牛皮纸包严,塑料皮打包,分好一份,放一个黑色塑料袋里。分好后逐一通知到各单位负责同志,不准按单位结对领取,要干部自个儿亲自来领,不能弄出啥动静来。
付能量看同事陆续领到猪肉,三步并作两步往机关食堂赶。老远就嗅着鼻子凑上去说,土猪肉真香哎。
王胖子,上次杀猪饭咋个没吃到猪肚,你不是把咱家的东西孝敬菩萨了。
狗日呢老付,现在饭也不得乱吃了,话更不能乱讲。王胖子眨巴下眼睛紧接着说,当时你马尿灌多了,吃了不认账,怪谁呢。
戳到痛处,付能量脸刷的一下子青紫了。他大声说,别人多吃多占我不管,只要你把肉分平了就没得说。伸手在案板上抓起一份肉,打开一看,一块五花肉加一段筒子骨。看完猛地砸在地上,吼道,王胖子,火心要空,人心要公,六头猪哪,腿子肉都被狗吃啦。
王胖子不慌不忙指着未领走的份说,你不要鸡蛋里挑骨头,你能把猪的每个部位分成九十份啊。我听说了,你们食品生产科查处的十八家食品生产企业,都用过期原料加工食品,高的你们罚人家二十万,少的只罚两千,公平不。
付能量一时语塞,青紫的脸倏地涨得绯红。过了一下,缓和着语气张开嘴,局领导我够不着,罚多少谁说了算,你不知道吗。
他干笑一声说,我给你说,不要转移正题,凭什么我就分到这些边皮肉。
喏,王胖子又指了指摆在案板上的几份说,七个局领导和我还没领,瞧上哪份就拿吧。
付能量噼里啪啦打开袋子,一一看到的都是些边皮肉,没一点腿子肉,似乎比自己那份还不如。
王胖子琢磨,这人原先从一个濒临倒闭的国企调来跟前任局长开车。前任局长高升后,他被调整到食品生产科。他不懂业务又失落,上班时这个办公室串进,那个办公室串出,东家长,西家短很会来事。常把同事间小矛盾挑动成一场战争。逮到分肉这等事,不知怎弄。
刚才说食品生产科罚款的事,哪有他的事,但也不会少了他的份。被处罚的十八家食品生产企业中有九家他帮着说话,结果都减轻了处罚。
事后一家企业老板酒后说漏了嘴,说不是付能量家亲戚,请客送礼才高抬贵手。没有不透风的墙,结果有人举报。前任局长帮着他擦了屁股才了事。
王胖子记得刀副局长说的,这年头不干事闲着不怕,千万莫惹出什么事来。想把自己那份给付能量,但给他后又担心被反咬一口。
这年头好心把事情办砸的例子不是没有。王胖子着实担心分肉真的惹出什么事来。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不说,今年的优秀公务员就泡汤了,好不可惜。
这时,付能量提着袋子,边走边扯着嗓子说,奇了怪了,好肉到底哪去了呢。
肉分完了,筋疲力尽的王胖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虽然有个小插曲,但事情还是办得顺利。领导交办的事情总算有了着落。
分肉后的一天,纪检组史组长找王胖子谈话说,有人检举你私吞了三个猪肚,五个腿子肉。
王胖子一惊,继而发火说,扯蛋,是哪个没良心呢在放屁。
史组长拍拍王胖子的肩膀平静地说,老王啊,莫激动,气出病来划不着,后勤工作还指望着你呢。
王胖子很难受的样子,看一眼史组长说,领导啊,肉不难分,人心歪了谁也没法分。
史组长说,老王啊,这些我们都清楚。整个局里谁不晓得,为避免浪费你提出养猪的建议,自己掏腰包买了一头老母猪。不然,哪有这些年一次不落的杀猪饭,今年的分肉。
过了很久,史组长长长叹了一口气说,老王,现在办事难啊。你看这形势,事情闹大了我们咋个办。反映你的事,我们商量了,肉分了,多数同志可能吃下肚了,怎么查。现在只有你在职工大会上做个说明了。
聽到这,王胖子脸气歪了,把滚到嘴边的话又硬生生拽回肚里。
人夜,王胖子像热锅里翻秋磨滚的炒豆,平静得了吗。
好不容易心里的石头落地,想睡个安稳觉,又遇到这等事,哪能睡得着呢。
在这节骨眼上把猪杀了,肉分了。这件局里棘手的事情办完了,不应该好好休息一下吗?
可史组长送一颗糖,又给了一巴掌,好比一团团乱麻,缠搅得王胖子快憋不过气来。
说比唱得好听,轻描淡写地说,在职工大会上做个说明,这不是要我坦白留下肉的内情嘛。
你说,几百双渴望的眼睛死盯着好大一坨福利,突然说被人私挖了一角,众怒能平吗?
把留下肉的内情昭告天下,我能这样做吗?我敢这样做吗?我不是自掘坟墓吗?
其实,史组长也只是传个话,怪不得他。
凭良心讲,这些年我也得到了局里许多恩惠。我一个农民的儿子,当了几年兵,是局里接纳了我。
要不是这样,我不定在农村脸朝黄土背朝天干活,或淹没在几百万农民工大潮中。哪有现在穿着制服管全局吃喝拉撒的后勤工作,也妄想娶到在医院工作的漂亮媳妇。
我时常在想,人要知恩图报。论学识,我不能跟局里的大学生比。论人脉,我一农民的儿子,农民倒认得百把上千,却连科长都不认识一个。
可懂得农民儿子的,我只认识一人,他就是我的衣食父母。他代表的是组织,代表的是单位。莫说一点肉,就是这个单位,还有我们这些人都是他的。
他想咋整就咋整,这样,我只有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哪管他人咋个想呢。
这天,环水县质量技术监督局召开职工大会。散会前,王胖子走上台,做了说明。杀猪分肉紧,人手不够,忙乱中把三猪肚、五个猪后腿肉丢失。
接着,裘局长宣读给予王胖子警告处分的决定,铿锵有力的声音响彻整个会场。
目光如炬,缄默的王胖子成了一个快烤焦的红薯,全身呼呼冒着热气,又似一只全身肮脏的老鼠,小丑样在众止睽睽之下无缝可钻,心里猫抓似地难受。
他恍恍惚惚边走边回味着刚散会时付能量幸灾乐祸的样子,说这下局里逮着一只大老虎,不处理咋个服众。
不知什么时候回到后勤办公室,王胖子站不是坐不是,嘴上一排排燎泡钻心地疼痛。心里烈火燃烧似地越发难受,眼泪不觉间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一阵肃杀的寒风袭来,阴冷冷的。小雨淅淅沥沥飘下来,打湿了王胖子无奈的心。
后勤办公室里静悄悄地,除了王胖子的鼻息声,还有隐约的抽泣声。
后勤办不算重要,设在机关院子一角僻静处。平时少有人来往,偶尔觅食的麻雀来几回。王胖子趴在办公桌上,是杀猪分肉忙得太累,小憩一下,还是实在经受不住那一束束灼人的目光炙烤,默默抽泣,还是彻底累了,撑不开眼,睡了。
睡梦中,他提着一把血淋淋的杀猪刀。
一连几天,王胖子有种莫名其妙膝盖发软的感觉,窝在后勤办公室不出门。但那一双双眼睛,好像无时无刻不紧盯着自己,他全身毛刺刺的。
王胖子忽然想起坊问说,人无法选择父母,其他有什么不可以。当下对许多人来说,做什么,有什么不可能呢。
但对他来说,除了穿着制服做服侍人、侍弄牲畜的工作之外,又能选择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