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韩观感录:韩国人的性格与气质
2017-05-04李宪堂
李宪堂
韩国人对自己的外在形象非常在意,无论是清纯少女还是半老徐娘抑或龙钟老太,对自己的容饰无不精益求精。韩国人把厕所称作“化妆室”,化妆对他(她)们来说就是生活本身的内容,是需要随时随地尽意为之的,所以韩国多镜子,无论是在学校、公司的门口还是地铁的车厢里、公寓的电梯里,到处都能看到,甚至钥匙扣、钱包、名片夹、手机壳等小物件也被装上了各式各样的镜子。这种对容饰的重视在男人中也同样突出。除了经典的“西装革履”“油头粉面”,韩国男人正致力于在不同的层面引领世界男人形象的新风尚:美容早已不是女人和演艺明星们的专利,香水、口红甚至眼线笔成为越来越多的男人们的必需品,“镜子不离手,牙刷不离口,常去美容店里走”成为年轻一代的新时髦。
與中国的男人相比,韩国的男人更关注自己的角色认同和在他人心目中的形象,因为他们生活在更狭小的群体圈子里,更严格的等级秩序里,更表面的仪式性氛围里。在韩国生活时间长的中国人都抱怨很难同韩国人结成倾心相与的朋友。其实,韩国人之间的交往也都是比较表面的。中国江湖社会中生死兄弟的金兰结义,以及君子名士之间高山流水的知音之交,韩国的男人是理解不了的,社会形态的高度同质化决定了他们行为方式的趋同性:对群体的依赖和由此而生的对权威的自愿服从以及同伴之间的争强斗胜。韩国男人喜欢喝酒,并且凡喝必醉,有时候醉酒似乎成了目的本身,拿起酒杯便直奔这个目标而去,这是因为他们把喝酒仪式化了:只有在最好的朋友面前才会不拘小节,袒露原形,我醉了,说明我对这个集体是忠诚的,没有任何保留。每天生活在这种刻意营造的氛围里,把仪式化了的生活当做真实的需要,想必是很累人的,因此韩国男人有了表达个人意志的机会往往不会放过。有人这样描述日本人、韩国人和中国人的区别:假设一个十人以上的旅游团,刚从飞机场出来。如果有一个人在讲,其他人一边侧耳倾听,一边不时地点头哈腰地附和一下,那肯定是日本人;如果一个人在讲,其他人吵吵嚷嚷地争相发表自己的意见,那一定是韩国人;一个人在讲,只有一部分人在听,其他人则在一旁溜溜达达,左顾右盼,必是中国人无疑。在还没有人出来一锤定音的情况下,韩国人乐于表现一下他们的才能和魄力。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充满了争吵和冲突,但也遵守着严格的等级秩序;发表意见时声响很大,一旦接受了现实又能归心俯首。就是说,韩国男人的情绪表达有时候是很激烈的,在群情相激的情况下容易走向极端,但那往往带有做给别人看的表演的成分,所以平息起来并不难。举一个例子:当年为了拒绝进口美国牛肉,有人切指,有人自焚,大有与美国牛肉不共戴天之势,但等到美国牛肉真的进来了,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再说一下韩国的女人。韩国的女人比较精致耐看,这固然是因为灵山秀水加上健康的饮食习惯使她们拥有了比较优秀的身体条件,更重要的是因为从小她们就在长辈的督导下按照社会给予的角色定位和角色期待用心地修饰和打磨自己。韩国的女人是被制造和加工出来的。据说现在的女孩子在升大学之前,都要由家长带领去美容院进行一番系统的改造和包装,以求将来在婚姻市场上“卖”个好价钱——她们从小就为将来嫁人做准备。对于精致的生活趣味和淑女风范,她们因为训练有素而有一种天然的敏感,因而不必像中国女人那样只能靠了自己的努力在变幻不定的时尚中追寻适合自己的风格。在对自己身体的装饰方面,韩国女人很懂得扬长避短:胸比较小,所以包得比较严实;腿比较细,因而尽可能露在外面。看来韩国的女人对自己的美腿非常自豪,即使寒风刺骨的冬天也不愿遮起来,使人很为她们的膝关节担心,不过炎炎夏日里美女成群,玉腿如林,于熙熙的人流中构成一道道亮丽的风景,却也使人神清气爽。因为下装以短裤、短裙为主,倘若上面的着装再过于紧凑难免精干有余而韵味不足,所以很多腿长的韩国女孩喜欢穿长大、宽松的上装,于漫不经意间营造出一种出水荷盖般婷婷袅袅的风致。有些女孩不懂得这个道理,不顾自己的体型情况盲目效颦,结果把自己包裹成一个头重脚轻的大陀螺,惨不忍睹。总的说来,韩服那种剑走偏锋的不对称设计、近乎夸张的极端化造型(肥则肥极,瘦则瘦尽),只有穿在外冷内热的韩国女孩儿身上,才会现出动人的韵味。
相比之下,韩国的民风还是有点质朴的。在商场里购物,一般不需要讨价还价,即便讨价还价,也很简单,三两个回合即可摸清对方的底线,不像在中国那样需要旁敲侧击,斗智斗勇。农贸市场上很少用称,一般都是论堆、论个卖,如水果、蔬菜等都提前装在大小不一的小竹盘里,顾客问明价钱拿起来倒进购物袋里即可,这对言语不通的外国人来说非常方便;谷物及干果类则用一种斗型的小方盒度量,显然是古代遗制。经常见有菜农将刚刚采摘的蔬菜置于人行道边上,旁边一个盛钱的小盒子,人却不知在什么地方,对蔬菜感兴趣的可以根据表明的价格把钱留下,拿菜走人。在中国,那些贩卖水果、蔬菜的小贩被称为“耍秤杆”的,不会在秤上使手段就是不会做买卖,韩国人显然没有想到过也开发一下这样的小机巧。总而言之,韩国人显得有点“笨”,然而,想一想国人在制造苏丹红咸鸭蛋、三氯氰胺牛奶中所表现出来的绝顶聪明,真不知道是应该感到自豪呢还是悲哀。
韩国人性格中最易被人诟病的,莫过于那种夜郎自大式的盲目与狭隘,这大概与他们民族生活的环境和成长的经历有关吧。僻处东北亚半岛,长期生活在中国的影子里,又时刻面临着来于海上的日本民族的压力,使韩国人形成了自卑与傲慢同构、激烈与驯顺共存的矛盾性格。国势强大后,出于心理补偿的内在需要,这种民族性格上的矛盾结构向一端倾斜,使韩国人高涨的民族主义情绪很容易地发酵为白日梦式的自大狂:满足于固陋,甚至无视事实,根据愿望或想象去认识世界,确认自我:“中国也有像63大厦那样的摩天大楼吗?”“中国也有地铁吗?”没来过中国的韩国人经常会抛出这样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傻瓜问题。在这个信息高度发达的社会,根深蒂固的傲慢和虚荣使他们宁愿闭视塞听。他们也知道自己的许多观点是经不住事实验证的,他们采取的对策是不去验证,于是,诸如“韩文是世界上最美丽、最科学的文字”“泡菜是最有味道、最富营养的腌制蔬菜”“蔚山岩是东洋最大的岩石群”“北汉山是世界上游客密度最大的风景区”“洛山寺海边的观音像是东洋最大的石造观音像”之类几乎是一厢情愿的结论被煞有介事地津津乐道。
这种不可救药的自大和虚荣使他们对自己的历史和传统文化采取了一种不光彩的主观实用主义态度,即完全根据自己的需要来进行解释和建构。现在的韩国人就像一个出身卑微却又不安于现状的野心勃勃的青年,在有所成就后急于获得别人的关注与喝彩,却忌讳向人谈起在他自己看来并不光彩的来历和出身。尽管传统价值仍然是维系韩国社会的主要的结构性力量之一,但多数韩国人却下定决心要割断与历史的联系。一方面,通过彻底实行“去漢化”和全面推行西式教育,凸显韩国的当前成就和文化独特性,把“历史”隐藏进“现在”的影子下;另一方面,通过删减、填充、虚化、上色等系列技术手段对历史真相进行整容,甚至通过简单的逻辑关联进行无限发挥,去建构一个合乎自己的意愿的“过去”——于是,传说中的檀君时代堂而皇之地进入了官方编纂的正史,孔子被“证明”带有韩民族血统,东北及华北大部被“论证”为韩国曾经的领土,浑天仪和活字印刷术“成了”世宗大王的发明,韩医则是与西医并峙的东洋文明的伟大遗产(中医是不存在的)……其论证之奇妙,结论之大胆,实在匪夷所思,令人瞠目。这与日本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日本人也许瞧不上现实的中国,对中国传统文化还是怀有敬意的,也不忌讳曾经作为中国的学生这一基本史实;韩国人不同,对受于中国的文化之惠闭口不提,对曾经以“小中华”自负的经历讳莫如深,大肆讲述的都是英雄志士抗击外族侵略的光辉业迹。这种自我灌水的历史文化观使得整个韩民族丧失了自己的文化坐标,不知道自己是谁,将要到哪里去。韩国的大部分历史文献是用汉字书写的,几乎所有文化古迹的额匾、题联是用汉字写的,但能够释读汉字的国民却少得可怜。章太炎先生有言:“欲灭其国者,必先灭其史。”历史意识是一个民族自我确认、自我成长的根本能力。对一个民族来说,最大的悲哀不在于她用外国文字记录自己的语言,而在于她的历史记录成了极少数学者才能阅读的专业研究资料,社会大众被摒绝于历史文化的源泉之外——而这正是韩国人正在面对的尴尬现实。
尽管长期以来浸润在儒家文化传统中,在处理具体事务的理念和方式上,当代韩国人完全西方化了,并且表现得像一个有点笨拙的“好”学生:死守条文,拒绝任何东方式的人际灵活性。笔者在首尔大学访学时,住的是学校为国际交流学者建立的公寓,简称BK馆,一同入住的共有30余位中国学者,当时大家都收到了一份规定详尽的入住合同,附有室内设施和用品明细,公寓管理方要求我们逐项检查,签字确认。我们这些大大咧咧惯了的中国人都近乎随意地把字签了,根据我们自己的经验,到时候只要不是太过分,对“国际友人”应当不会太计较的。然而,韩国人以实际行动给我们上了结结实实的一堂法制课:完全按合同办事,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在退房时,至少有六七个人的冰箱内的制冰盒发现了裂纹,显然是产品质量问题,却被要求全价赔偿;还有一位学者的卫生间门的背面上部发现了一个坑,他自己从来没有注意过,结果被要求按照一扇新门的价值赔偿。有的学者提出抗议,认为有失公平,对方的答复是:这样的意见应该在签合同时提出来,既然签字认可了,就应当严格遵守。
最后,我想可以用几种大众小菜来描述中日韩三国人的性格特征:中国人如六必居的酱菜,说不上是咸还是甜,呈现一种年深月久的酱油色;日本人就像他们爱吃的纳豆,因为腐败而纯粹,带有一股外人难以接受的怪味道;韩国人自然就是泡菜了:看起来一层红红的辣椒粉令人望而生畏,吃起来不过轻酸微辣而已。半岛形的地理环境构成了韩民族在夹缝中生存的宿命,贫乏的自然条件熔铸了韩国人绝不轻言放弃的性格。与经历千年酱缸腌渍的中国人相比,他们难免显得有点生愣而浮躁,要承担起自己期许的重任还需要经历磨练,但他们在精神上是年轻的,对他们的愿望和野心,我们必须给予应有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