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低着头
2017-05-04陈宝全
陈宝全
我家存着的一张黑白照片,大约是我两岁的时候拍的。灰白的背景里,我和姐姐像那个年月营养不良的麦捆,松松垮垮地挨在一起,眼睛里充满了胆怯和对眼下生活的懵懂。身后的一棵小树,瘦弱得分辨不出季节,一条狭窄的村道从眼前逶迤而过,看不见来处,也不知道伸向何方。后来,我沿着这条路去了更远的地方求学、生活。而我的姐姐留了下来,嫁给了路旁的一户李姓人家。秋雨绵绵,姐姐穿着旧布鞋,骑着毛驴一路上泪水涟涟,一步三回头地顺着旧照片上的那条路进了婆家的门。母亲一直念叨,那时若不是姐姐辍学照看年幼的我,她走的路或许就不是照片里的这一条。为此,我也一直对姐姐心怀歉意。
而我似乎明白,那些路,是村庄的符号,更是生活变迁的标识。
年轻的时候,对这些村庄的路不屑一顾,确定它们与我没有多少意义,双脚带风,走到哪里,那里就是宽阔的大道。偷刘支书家的李子时,我们会在他家后院的墙上爬出一条路,李子树旁边拴着一条大灰狗,我们丢给它一块馒头,狗就摇着尾巴自顾吃去了。真是应了老年人的话:你给狗一块烂骨头,它就记一辈子的情,见了你必定摇头示好,而人顿顿酒肉,反而成了仇家。经过了一些事,想想这话也有几分道理。我们还去偷骚屁子家的大接杏儿。骚屁子在杏树下面搭了个简易窝棚,晚上就住在里面防贼,但这也难不倒我们,杏树一侧的枝条搭在墙上,我们趁着他半夜熟睡的时,顺着粗点的枝条爬上去,定然会收获不少。月光星辰下,树的枝条就像一条细长的路。
人到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再看村子里的路,心头有点酸楚:它们,大路拉着小路,就像大人牵着孩子。有了这些路,村庄与外面的世界才慢慢融合在一起。而仍然是这些路,又成为村庄的精神胎记。
我家后园子有条不足一米宽的小路,是父亲开的。那时候他年富力强,镢头抡起来风在耳边嗖嗖作响,没用上几天,一条陡而窄的路就在父亲的努力下开成了。我家在村庄的最北端,属于村庄的偏僻之地,这条路走的人自然也少,只有父亲和母亲经常到菜园子里春播秋收。我最喜欢这条路的春天,草木疯长,路边开满了野花,迎风开笑,蜜蜂嗡嗡叫,过着蜜汁的生活。我站着,路就躺下,我躺下,路就直直地立了起来,这么反复阗,我才不觉得累。
我三岁时,父亲刚刚从老宅分了出来,新院子就在后园子旁边,但院墙还没有打起来,建起的两间房子尚没有门窗,擅长木匠的父亲便一个人在房子里做着门窗。好几天里,我经常提着瓦罐,沿着这条路给父亲送饭。有一天,下着小雨,路滑滑的,我一脚没踩稳就顺着陡坡往下滚,父亲一眼看见了,惊叫着从路的另一头跑了过来。可惜的是,瓦罐未碎饭却倒了个精光。父亲没有责怪我,只顾看我受伤了没有。时至今日,我仍然记着一条路给我的人间温暖。
有一条年代久远的路横贯村庄,把村庄一分为二,远看,它更像一条曲转的河流。那时候驴多、马多、羊多,这条路人畜共走,新鲜的粪便冒着气,热乎乎地,旧了的粪便颜色发深,冷冰冰地,新的和旧的混在一起,呈现着各种复杂的表情。人冷不防踩到牲畜的粪上,就把所有的不满发泄出来,无目标地乱骂一通。冷不防一条狗蹿了出来,碰见人了慌不择路,夹起尾巴一溜烟而去,边跑边不停地回头张望,看有没有人追上来,做了亏心事一样。时过境迁,现在回家路上碰见的都是小体型的狗,看上去没有过去的高大威猛,但它们都是一副若无其事,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势。不过难以改变的是狗仗人势的习性,要是主人在,它必定张狂起来。
原先,这条路上没有贼匪,没有黑社会,没有飞驰的大车,人们走得跟羊一样自在。起初,走路的都是穿着大襟子、粗布衣、戴着暖帽的人。后来,就有穿着鲜艳的人走过。现在,穿裙子的扎堆走,她们也不怕山村的风大。但不管走过去了多少人、什么人,数十年了,路还是坑坑洼洼的,也没有拓宽。如今,通村的公路主干线建成了,路边的村庄繁华了,我的村庄变得偏僻了,就像一节被遗弃的骨头,干梆梆的。小的时候,生活困难,吃了上顿没下顿,村人在这条路上碰面,有用没用地问“吃了吗”,若看见谁挑着担,又问“担水去”一类的话,前一句是不知才问,后一句就是明知故问,都是一副亲热的样子。他们知道怎么把穷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这几年,村庄里的房瓦亮得发光,腰包里有了钱改名变姓叫富人了,走路帶风,遇见穷人懒得理,穷人自是人穷志不短,那肯定是笑脸迎合。富人遇见比自己更有钱的,就像遇见仇人一样,爱理不理。于是,村庄的路似乎也势利了起来。
还好,每逢细雨纷飞,我就爱在这条路上走走,闻闻泥土的味道。只可惜没有了羊粪味,就没了童年的味道。也许,到了腿脚走不动的时候,才想起了回家的路。路上遇见几个孩子,两不相识,惊讶的目光一闪而过,我倒像一个突然闯入村庄的外乡人,忽觉后背发凉。
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伙伴们一声吆喝都匆匆出了门,到打麦场上。人集中得差不多了,就顺着村庄里最陡的那条巷道去学校,下雨天路滑,上坡容易下坡难,基本上每次下大雨滚一身泥,老人也不责骂,那时候不像现在,有雨没雨家长守在学校门口接。冬天下雪除了手冻肿,跟个馍头一样,剩下的就是言不尽的欢声笑语。书包垫在屁股下面,连滚带爬下了坡,也没听说谁受过伤。有一年,母亲坐着村人拉麦的架子车,连车带人翻下了几米高的埂子,爬起来拍拍土好端端地走了,连一块皮也没擦破。
路好了,不等于相安无事。村旁边那条公路主干线建成后,出事的消息却源源不断地从老家传来。去年,村子里一户周姓的孩子,还在上初中,骑着摩托车送了一趟弟弟,回来的路上,和另一辆摩托车相撞,十几岁的娃娃就这么殁了,他的母亲站在门口亲眼看着这一幕的发生,却无能为力。
在村庄的这些路上,每个人都有过二十年左右的年轻日子,而老年的时光会相对充足一些。阳光看好的每一天,都会有老人坐在村庄不同的路边上。场边的路上坐着一个小脚的老婆子,老汉走的早,身下无子无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都叫她里头院老婆子。打我记事起,她就一直在那儿坐着,看着我们上学、放学,有糖果一类的好东西了,笑嘻嘻地给我们吃;长槐树的路边上,坐着我的奶奶,自打爷爷去世埋在村庄对面后,奶奶常常坐这儿,望着沟那边发呆;双禄妈眼睛瞎了,坐在门前的路边上,听着风听着人畜的脚步声;我大娘坐在她家门前的路边上,她家原来在中庄,后来搬到了高庄上,离庄子的中心有点远,看见干完活回家的人,她就叫住问长问短……
这些小脚的老婆子有着最闲散的时光,但她们没有足够的力气挥霍了,她们老得走不动了,老得天塌下来也顾不上管了,坐在各自的路边上,偶尔互望一眼。她们这一茬人,眼力普遍好,八九十岁还能穿针引线,所以她们就是离得再远,也能看见彼此脸上的皱纹。对,奶奶说过,她们通过对方的坐姿变化就能猜出身体的健康状况。
村庄大大小小的路上,每年都会迎娶一些新人进来,打发一些老人离去,生命多么脆弱,每年秋天都有大雁飞过头顶,发出绝望的哀鸣。奶奶走的时候,路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雪,麦草堆、疏朗朗的树枝,枯萎的小草像戴孝。村人抬着她的灵柩从老院门里出来向北、路过刘把式家、老安家、聋子家、裁缝家,老支书的大儿子家,经过我家大门时灵柩沉了一下。奶奶埋在了离我家最近的一片果园里。后来回家,我总要抄着小路,到那片果园地里看看。每次我都想:这地下会不会有行人、有房子、有春天。
父亲当了一辈子木匠,七十多岁的人了,朋友给父母画了油画,还是觉得不够,邀电视台的朋友给父亲拍纪录片。夕阳下,父亲背着木工箱,弯着腰,面朝大地,而他当年开的那条小路似乎也老了,朝天弯着腰,走着走着,他们像老朋友一样抱在一起,在他们身体的缝隙里,落日像揉红的眼睛,在另一边望着。
我只是说,路低着头。它看到了许多,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