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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户的饶舌

2017-05-04陈峻峰

岁月 2017年2期
关键词:清香窗户比喻

陈峻峰

1

人之初,原始文明的演化和演进,及至形成日后国人遵循的动于荣,行于礼,发乎情,止于耻,猜想最先要解决的恐怕是“裸露”问题,于是有了遮蔽身体的“衣服”;同时还要解决“暴露”问题,这就有了遮蔽风雨的“房子”。古今中外的房子,或山岩洞穴,或泥土版筑,或竹木架构,或砖石垒砌,或钢筋水泥混凝浇铸,甚或现时代蔚为壮观映衬了蓝天白云的巨大玻璃幕墙的摩天大楼,要干什么呢,说白了,终是解决“暴露”,终是为了“遮蔽”。

问题是,如此这般,人果然被“遮蔽”了,但也遮蔽了阳光和风景,除了牢狱,人怎能在没有氧气和光明的遮蔽体里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这就需要在房子上面再打开一些口子,让人还要有继续的局部的“暴露”,有一定空间界限的与自然和外界的联系。

唉,你看人,就是这么无奈,就是这么麻烦,就是这么饶舌。

当然了,这继续的“暴露”已不是原来的那种“暴露”了,因为不怕麻烦的人类研究制造出了叫“窗户”的东西,安置在那些“口子”上,既可以打开,来通风采光;又可以关闭,与外界隔绝。当然还有一些问题,就是人肯定不能从窗户爬进爬出,进入那个遮蔽体,这就需要再打开—个更大的“口子”——你知道,那就是“门户”。

说来,这是“常识”,然而,真不“简单”。

2

对于已经失去传统阅读耐心和聆听能力的现时代的人们,想要说明一件哪怕是极为简单的事J隋和事物,真是太难了,因此希望你,能原谅我文字的饶舌和哕嗦。

譬如我要说的房子,譬如我要说的窗户。

有人说,上帝一次性给出了木头、石头、泥土和茅草,其他的一切都是人的劳作……那么“人的劳作”最后形成的结果,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建筑”。换言之,也就是房子,或者窗户。概念上,它们不过包含其内,是“建筑”的个体形式和局部呈现。

建筑最初是实用的。遮风避雨,防寒祛暑,阻挡虫兽,掩蔽羞耻,是人类为抵抗残酷无情的自然力而自觉建造起来的第一道屏障。那么紧接着的问题是,怎么建,怎么筑;建在什么地方,筑成什么样式;砖、石、木、瓦、草、坯如何架构;柱、梁、枋、檩、椽如何结构。等等。才发现,原来建筑在实现过程中,具有实用和想像双重意义的审美性质和科学要求。作为那些沉重的物质材料堆砌而成的物质实体产品,既是人类日常生活最基本的空間环境,也是人类为满足自身居住、交往和其他活动需要而创造的“第二自然”。因此,我们把建筑叫做艺术。那么定义出来了:建筑,是通过建筑群体组织、建筑物的形体、平面布置、立体形式、结构造型、内外空间组合、装修和装饰、色彩、质感等方面的审美处理所形成的一种综合性实用造型艺术。

无疑,建筑在千百年的发展中,以其独特的艺术造型语言,有形无形的,奇形怪状的,总是熔铸、反映着历史、时代、民族风格各异的人类共同精神审美和建筑家的内心艺术灵动,繁盛宏大,富丽堂皇,琳琅满目,美轮美奂,是人类发展进程中最为重要的物质文化形态之一。

建筑,是凝固的音乐、立体的画、有形的诗,是一部石头写成的史书。

——我觉得,我们还是要这样来比喻的。虽然这些比喻在现时代已经显得俗不可耐。

3

继续来,关于窗户的饶舌。

建筑作为艺术,窗户是其艺术装饰的最重要的部位之一。因此人类不断为窗户“劳作”,使我们今天得以幸福地欣赏到各种各样的一中国式、日本式、意大利式、英吉利式、俄罗斯式、伊斯兰式、印第安式,或者古希腊式、古罗马式、哥特式、文艺复兴式、巴洛克式、古典主义式、国际式,或者古典主义、新古典主义、野性主义、象征主义、历史主义、新方言派、重技派、怪异建筑派、有机建筑派、新自由派、后期现代空间派等等建筑的窗户。

说了这么多,我们就需要检讨一下自己了。我们在享受建筑享受空间享受房子享受窗户的时候,由于无端的紧促匆忙,司空见惯,神情焦虑,身心麻木,我们对建筑的理性之美工艺之美逻辑之美幻想之美,还有多少感觉和知觉。——我在上面用了“享受”这个词,尤其用于人所对应的一座房子一扇窗户,这本身就构成了现时代的谐谑,有人会惊异地转过脸来,再转过脸去,嘲弄地笑了。我知道,他是在嘲笑我。因为在一般人的一般概念里,似乎是把窗户完全视为与己毫无关联的一种行业或一种专业了。我因此认为,现代人的精神痛苦大约终将是注定的了,也是永远不得解脱的了。

我们只有享有,而没有享受,而这种“享有”,对于很多人,无疑还包括了建立在巨大商业时代之上,及其金钱、威权、价值、身份、地位、尊严狭隘意义彰显的占有、占领、掠取、豪夺和失控的疯狂火拼和竞争。

而在另外的时间和空间里,窗户给了他们实现这些目的黑暗中隐私的遮蔽,甚或成为惊天内幕,不为人知,包括所有那些不能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罪恶交易和龌龊勾当。

这不言而喻。似乎也不敢饶舌,小心哪一天,不定有人会撬开你的窗户,割了你的舌头!

4

哦,窗啊,那些木窗,木格格窗,糊着薄薄白纸的窗,贴着年画或民间剪纸的窗,方窗,圆窗,构思奇特精致的异形窗,明净的窗,朦胧的窗,古老的窗,崭新的窗,平开窗,推拉窗,上悬窗,单扇窗,双扇窗,多扇窗,天窗,落地窗,摆了绿色植物的窗,开满花朵的窗,借景的窗,随日月明暗变换的窗,挂着帘子的窗,开着的窗,关闭的窗,不同材质的窗,留白的窗,隐形的窗,隐喻的窗,假想的窗……

一切都十分久远和陌生了。

那应该是我小时候生活的乡村,土坯茅屋很小,双扇扇的窗户很小,记忆中它日夜都向外打开着的。小小的孩童,房间简单,内心天真,纯挚无邪,没有秘密。清澈的瞳仁里,自然与生活的景物是如此美妙。朝外,透过开着的窗,一眼就能见到院子里的草垛,石碾,箩筐,粪箕,簸箩,铁锹,锄头,铁耙和犁铧;看见昂首挺胸的大红公鸡英姿勃发,妻妾成群;看见瘦弱的桃树在春天挂满了青涩的毛桃儿;看见夜晚深邃如湖水的天空晶亮闪烁的星星。风从原野上吹来,吹进窗户,房子里全是棠梨花的清香,枣花的清香,蓬蒿的清香,艾草的清香,豌豆的清香,车前子的清香,牛粪的清香,麦子的清香。

当然,你知道,我现在早已居住在了城市里,房子很大,窗户很大,双层玻璃,几乎常年关闭着。我不能说我清白的没有一点个人隐私,但我可以肯定地说,我关闭窗户不是借以遮蔽不可告人的龌龊和勾当,而是我居住在闹市,我的窗户外面,空气混浊,漫天雾霾,除了滚滚的车流、人流、尘土、喧嚣,及其无端的紧促繁忙,司空见惯,神情焦虑,身心麻木的情境和情状外,仿佛什么都没有。

试想,你居住的地方,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日日夜夜,连片刻的安静都没有,还会有什么呢。

不堪模拟和想象,在这样的情境和情状的环境中,我们企图向风向阳光向夜空打开带有思绪和梦幻的窗户,还有多少可堪欣悦的心情,敞朗的心情,闲适的心情,还有多少由一扇窗户打开的诗意和浪漫。即使是着一袭白裙的优雅美丽的古典少女,也不会在那一次窗扇的倏然打开中,现出惊艳一幕,更没有惊鸿一瞥。倘是夜晚,浑浊的空气里,只有路灯像死人的眼,密集的楼群是阴影里的魑魅魍魉,我们看不见星星,看不见月光,晚风里醉人的丁香花摇曳在相思怀旧的诗集里,即使是那个热恋昏了头的小伙子,也不会在钢筋水泥般人J隋冷漠的楼下,甚嚣尘上的污染和噪音之中,对着楼上那一扇窗户里怀春的少女弹琴。

更不堪想象的就是我了,如果我实在是憋闷急了,也装着像是有心情和閑适来欣赏风景那样的模样儿,在想象中去打开我的窗户,若有所思地或煞有介事地爬在窗沿上待一会儿,其结果定会招来众人围观,一片哗然,议论纷纷,猜测窗户边上神情恍惚的那个家伙,是不是遭受不公,内心冤屈,上访无路,告状无门,或股票大跌,房子被拆,财产被骗,网上被黑……看来不像,听说是个诗人哩,呜呼,那便是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举世皆醉而我独醒;怀瑾握瑜,忧心如焚,决然是要跳楼自杀了。

5

看来,窗户发展到现时代,实用的意义以及象征的意义都复杂起来。另一方面,打开或关闭,又都形同虚设。别人望你包括偷窥令人不寒而栗,你望别人包括偷窥同样惊心动魄。因此窗户成了公众对一个家庭最风险最可怕的意念或意淫的通道设置。一定程度上,窗户越多,不是光明越多,舒朗的心情越多,而是不安越多,恐惧越多。即使是夫妻的夜生活,缠绵或高潮处不定会倏然一惊而起,汗毛就乍开了,常常是急迫爬起来,四处检查一下窗户关好了没有,窗帘拉严了没有。

其实,即使窗户都关了,窗帘也拉紧了,但依然不能阻隔窗外的好事者、卑劣者、变态者、阴险者,盗窃者、偷窥者,通过关闭的窗户对你觊觎和猜测。我不知道这是窗户设计者的尴尬,还是窗户享有者的愤懑。

说到这,就让我想起了我们最为熟悉的另一个俗不可耐的比喻了: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这眼睛,是人的眼睛。

人的眼睛,拿了窗户作比喻,在形象上着实是恰当贴切的。这比喻无非是把人的身体当成了一座房子,血肉的皮囊就是四面的墙了,“墙”的上面开了很多通风透气的口子,如嘴巴、耳朵、鼻孔等等,但都没有把眼睛比喻成窗户形象,而且从建筑装饰艺术上说,这“窗户”,大多不仅明亮,炯炯有神,也很美丽,甚或迷人。但在现时代,把它比喻成心灵的窗户,恐怕也要令人大可质疑。简单说,难道所有人的眼睛——换言之,即通过这扇“窗户”,就能看到真实的没有任何遮蔽的人心么。

事实证明,很多时候,可能恰恰相反。

当然,也包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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