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姐的黑皮包
2017-05-04小一
小一
碱沟屯的董羊倌,就俩姑娘,大的叫福春,小的叫福秋,两人差一岁。
因为娘死得早,董羊倌恨不能把两孩子含在嘴里。总算呵护大了,两个大姑娘身前身后一喊爹,董羊倌的核桃脸就胀开了。
但董羊倌也愁得慌:大姑娘懂事理,二姑娘有点憨,怕找不到合适的婆家。
有人要娶福秋。小伙子叫小溪,屯西头的。董羊倌摇头说:“那可不中!”过后,董羊倌和福春说:“要是娶你,我就给。”福春说:“为啥?”董羊倌叹了口气:“你妹降不住那小子。”
小溪在碱沟屯号称小秀才,年龄不大,写的挺好,文化不高,稿子能上省报。
小溪上高中那年,爹去南壕沟捞鱼掉深坑淹死了,他妈趴在大红棺材上数叨:“你走了,这家就散了啊!”妈哭,小溪不哭,他上前一把抹掉妈的眼泪:“我书可以不念,咱家不能散。”
小溪孝顺,啥事都听妈的,可轮到说媳妇,他和妈杠上了。他抬脸和妈说:“求你了妈,要说亲,就去说福春。”妈听了不愿意:“福春那小丫头贼厉害,过了门她能听我的?”背地里她和大伙说:“福秋那孩子像个小绵羊,要是我儿子能娶她,我能当一辈子家。”
其实,福秋看上了小溪,她跟爹耍蛮:“告诉你啊,除了小溪,我谁也不嫁”。
福春听了,心像刀绞,她对爹说:“我也喜欢小溪。”董羊倌说:“一辈子的事,不能听你妹瞎胡闹。”福春说:“我妹能听你的?”董羊倌说:“只要小溪点头,我硬做主。”
王尖嘴死人能说活了,保媒拉纤的两头抹油嘴。董羊倌问福春:“要不,咱也求求他?”福春说:“那人不靠谱。”董羊倌说:“傻丫头,不求他,这张纸咋能捅破?”
福春低头不语。
小溪睡梦还叨咕:“福春啊,你那大辫子咋那么稀罕人……”有几次,他与福春走对面,心跳到嗓子眼儿,可给福春的信还攥在手心里。福春红着脸,嗓子像塞了一团棉。
王尖嘴回话了:“人家说了,还是福秋过日子踏实。”福春捂着脸跑开了,福秋忙着去倒茶水,董羊倌的核桃脸下霜了。
那天,碱沟屯有家办喜事,小溪喝了一斤大高粱,他搂着妈哭:“妈呀,你儿子心难受啊!”妈知道儿子想的啥,说:“儿子呀,你这样要死要活的,妈也难受,要不的,找你尖嘴叔去问问,福春要同意,妈改主意了。”
那天,董羊倌求王尖嘴来说媒,他根本就没提这个茬儿。如今,小溪妈又来求他,他还真有点蒙。
王尖嘴去了两袋烟的功夫就回来了,他对小溪娘俩说:“你们白惦记了,人家福春说了,要嫁也得嫁个有钱人。”小溪妈一愣,小溪心凉半截。
王尖嘴有个亲外甥,在后屯住,跟小溪、福春和福秋一起念的书。这小子大舌头咧斜,整天闲逛,但妈有能耐,养蜂成了万元户。他和福春是同桌,书念得不好,懂事可早,那会儿,他就给福春写信,嚷嚷着让福春当他媳妇。后来,高中没上去回家和他妈一起养蜂,他跟在妈屁股后央求:“你说啥也得把福春给我娶回來。”姐姐找弟弟想办法,王尖嘴拍着胸脯说:“凭你弟的两片嘴,福春她跑不了。”
那天后,福春碰见小溪扭头就走,小溪看到福春,也脖子扬得比以前高了。碱沟屯人看到,那个大舌头常乐颠颠地给董羊倌家送蜂蜜,福秋也踅摸地给小溪家送了好几回羊肉。
也有人给小溪说媒,小溪妈说:“孩子还小,再等等。”背地里,她劝小溪还是说福秋。
小溪十九岁了,妈敲钟问响:“就福秋了,中不中?”小溪说:“就算不娶福春,我也不娶福秋。”小溪妈拍手打掌地哭,邻居扒了一窗户,西院大婶说:“强扭的瓜不甜,孩子不同意咋能这样逼。”东院大伯说:“庄稼人娶个老实厚道的媳妇就是福份。”队长说:“两个人性格不合,根本就尿不到一个壶里。”
小溪妈用头撞墙:“你不娶福秋,我马上改嫁。”这句话,吓傻了愚孝的小溪。他哭哭啼啼:“妈,听你的,不改嫁行吗?”妈立刻换作笑脸:“傻儿子,妈还能给你窟窿桥上啊,娶媳妇能生孩子能下地干活就中。老实巴交的啥都听你的,不比娶个小辣椒压着你过一辈子强?”
小溪说:“只要您好……”
妈咯咯笑开了:“我儿子就是乖,要不咋说当妈的妇道做儿子孝道呢。”妈又说:“记住,你可不能反悔,过些日子咱就把喜事办了,像被褥呀、立柜呀,我都找人做了,再给你买一身新衣服就齐了。人家福秋说了,一分彩礼钱也不要,只要你吐口,这婚呀,咱说哪天结就哪天结。”
小溪自言自语:“这不是冷脸贴热屁股吗?”
终于,碱沟屯又多了一对造人机器。
福春也找了婆家,就是那个养蜂万元户的儿子,这小子喝点酒就吹:“咱,咱那媳妇,比,比电影里的,刘,刘晓庆都他妈的俊。有,有钱,要,要啥,啥没,没有啊!”
和小溪一样,结婚那天,福春成了一个苦人。
正月,新姑爷上门,要拿一些东西,小溪背着黄书包,福春男人背着黑皮包,一前一后的走,一个挺拔,一个佝偻,福春的脸冻住了一样,她可能在想:这要是……
小溪还爬格子。夏夜,多写—会,被窝里的福秋就喊:“还不死觉,蚊子轰轰的。”小溪撂下地里要割的麦子,去乡里送信,她瞅着背影骂:“你这不干正事的玩意儿,就知道写、写的,能当饭吃啊?”地里的草长高了,小溪挥锄一通猛砍,福秋在后面唠叨:“你看看这地荒的,秋天打不出粮,你让我们娘仨喝西北风啊!”薅草玩的两孩子瞪着小球似的眼睛瞅爸爸。
王尖嘴说:“也是的,好好种地得了,理啥想啊,这就是吃饱了撑的。”有捧臭脚的:“就是,啥人啥命,投生到猪圈里,还想当孙悟空?”
福春说:“咱这一亩三分地,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谁闯出去都好。”
福春若有所思的劝福秋:“你就让他写吧,说不定哪天写出头,你就当阔太太了。”福秋气哼哼地说:“他出息人,说不定谁是他太太呢!”福春说:“妹啊,可不能这样想,他是你两孩子的爹,退一万步,就算不要你,孩子他也不能不管。”福秋撅起嘴:“让他写,我保证不撕就得了。”
福春叹息:“井里的蛙,池里的鱼,傻女人拴不住男人的心。”
福秋不撂脸子,小溪沉下心来写稿子,寄给报社和电台的信更多了,广播里总能听到本台通讯员小溪的报道,报纸上也隔三差五地登出小溪的“豆腐块”。乡党委副书记来走访,鼓励小溪好好写,说有啥困难就吱声,你可要为全乡争光。县委宣传部的王部长稍信儿,让小溪有空去县里一趟,说他要看看这个乡村小秀才长个啥模样。
小溪脸上很有面子,也因此名声大振,碱沟屯人唧唧喳喳。
有人对董羊倌说:“你该卖几只大母羊,让你姑爷到上面活动活动。”董羊倌说:“你当我傻呀,出息人了说不上谁姑爷呢!”那人摇头笑:“真是个榆木疙瘩。”转过身,又佩服地点点头。
亲属们劝小溪别一根筋,该送礼得送礼,该活动得活动,前途要紧。小溪一口回绝。
有一天,那个王部长打来电话,让小溪明天就去县里一趟,说省报社的总编来了,要开个基层通讯员座谈会。小溪把事跟母亲说了,母亲说:“去也没钱,鸡屁股里抠出的几个钱还得买油盐酱醋呢。”小溪看看媳妇,福秋哼着没内容的歌,扭扭哒哒地走了。母亲把小溪的耳朵拽过来:“你大姨姐家刚绞了一茬蜜,听说卖了好几千……”小溪挡住母亲的嘴:“得,得,我脸可没那么大。”
那天很晚了,小溪还在南壕沟用柳条子抽打水,福春回娘家看到了,知道他心里苦。
福春的男人拉扯着福春往家走,福春和他吵,他脸红脖子粗:“啊,啊,大,大姨姐,恋,恋妹夫,还,还有,有理了你。”福春气得呜呜哭。那晚,福春男人灌了一瓶大六零,夜里叨叨咕咕地说胡话:”你,你能跳,跳,跳出如来,来,来的手心,我,我,我舅那,那是啥人……”
福春惊呆了。
早上,小溪背着那只黄书包沙沙地从北碱沟往公路上走,福春在后面追,要上客车的一刻,她拉住小溪,一手掏钱,一手塞包,急急的耳语了几句,车便冒一杆蓝烟开走了……
没过几天,乡里那個副书记带人到村上来了,把小溪的根底刨了个遍。末了,笑嘻嘻地拍着小溪的肩膀说:“你小子一步登天了。”
小溪纳闷:王部长咋这么好呢,我就拿了两盒罐头两瓶酒啊!
半个月后,小溪接到录用通知书,他成了一名乡干部。
上班第二天,小溪正在办公室里闷头写作,副书记忙叨叨推门进来:“快收拾收拾去县里送张表,王部长让去的。”副书记把一张广播电视大学报名表拍到桌上,小溪看了看,皱起眉头:“好是好,学费呢?”副书记说:“这你不用惦记,有人给你交了。”
小溪心想:好事咋都让我一个人摊上了。
碱沟屯人又唧唧喳喳:“算命瞎子早给算了,人家小溪是金苗扫帚命。”
福春听见了,笑笑说:“啥命都是人干出来的。”
小溪到乡政府上班,福秋像自家鸡群里养的一只金凤凰飞了。这一天,魔魔症症的。董羊倌摘着刮到树权上的几绺羊毛跟自己说话:“是龙啊,得入海,是虎啊,得上山,我二丫头啊,她就这命了。”
有一天,福春站在南壕沟那天小溪用柳条子抽打水的地方,把一沓信撕得粉碎,一扬手,扔进黄澄澄的水里。
后来,小溪进了县城又调到了市里。
有天晚上,小溪躺在床上,对身旁的女人说:“你猜我看到谁了?”女人说:“谁呀!”小溪说:“那个王部长,人老了,记性可没老。”那女人又说:“你那贵人,听得耳朵都起茧了。”小溪长吁:“哪是他一个,还有一个,这辈子报答不完……”
就在前几天,已是市日报社副社长的小溪去参加王部长的七十寿宴,满头银发的王部长喝了不少酒,硬着舌头对小溪说:“那时你小子多困难啊,还给我送了一千块,我能要你的钱吗,给你交学费了……”小溪一头雾水:“什么一千块?那时让我拿出百八十块也难啊!”王部长眯缝眼睛:“你去看我时,皮包夹层里藏着的,装糊涂你。”
小溪这才划过魂来:我说当年大姨姐叮嘱我一定要把皮包扔给王部长呢!
责任编辑:王政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