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妹篇
2017-05-04乌人
乌人
这是两个差点儿都一样的故事。我说的是差点儿。差在了什么地方?等我讲完,你们就知道了。我们先讲第一个故事。
这是个很普通的大众餐馆。虽说营业面积不大,只有十几张餐桌,餐桌也不大,只能容纳四五个客人就座。因为所处的位置好,每天来这里就餐的客人总是来了一拨又一拨。当然,来这里就餐的客人都是工薪阶层,属于低端消费群体。今天是周末,客人虽说比平时多了一点儿,但时间已经很晚了,所以饭厅里的客人已经寥寥无几了。这不,又有两位客人站起来准备走了。他们一走,就剩下一位了。这位客人再走了,我们今天的工作就可以结束了。于是我便开始结算今天一天的营业额。
忘记说了。我先介绍一下自己。我叫王风妹。我原来工作的单位破产了,我来这里打工已经好几年了。因为我和餐馆老板是高中同学。我失业后,他就叫我来给他帮忙,负责吧台收款。他说这个活儿没个贴心人不放心。其实我知道他这是为了照顾我。
我正清点着今天的收入,突然听见有人喊了一声“妈”。说真的,对于“妈”这个称呼我已经很陌生了。自从我和那个丧了良心的男人离婚后,我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听到有人叫我“妈”了。所以一开始听见有人喊“妈”,我没太在意。我以为是在喊别人,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继续清点着拿在手中的票子。这时,我又听到一声“妈”。我抬头一看,认出眼前喊“妈”的正是我日思夜想的儿子。虽然我们母子十几年没见面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和小时候没有多大变化。刹那间,我感到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当然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不会很长的。如果长了,我可能就死过去了。停了一会儿,我就听到我的心脏敲鼓似的在我的胸膛里敲了起来,“咚咚咚,咚咚咚”地敲个不止。我感到喘不上气了。这时我又听到了一声:“妈。”我这才清醒过来。清醒过来后,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撒腿跑到卫生间,趴在那里号啕大哭起来。工友们听到了我的哭声。她们都跑过来问我:“风妹,你怎么了?”“出啥事了?”我好不容易忍住哭,哑着声音对她们说:“你们过去给我看看,看吧台那里一个男孩子在不在了?”她们就跑过去看了看,没见到我说的那个男孩儿。我说:“我见到我儿子了。我儿子刚才就站在那儿,喊了我好几声妈。”她们说:“那你该高兴才是,你哭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她们又问我:“你和孩子说话了没?”我说:“没。”她们说:“你怎么不和孩子说话呢?你不是一天念叨着说,非常想念自己的儿子吗,现在儿子站到你面前了,你怎么不和孩子说话呢?”我说:“我也不知道。”她们就安慰我:“不咋,既然孩子今天来找你了,那他还会来的;你耐心等着,肯定还会来的。”这以后好几天,我像丢了魂似的,整天心神不宁,时刻都在盼着儿子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有时连大小便都不敢去,生怕万一儿子来了,我不在,不是又错过了吗?有时还常常走思,客人来结账,喊了我好几声,我都没有反应,还常常给人家算错账;不是多了,就是少了。老板看我这样,就说:“这两天你干脆不要来了,就在家里等你儿子。”我说:“罢!(大同人单说“不”字的时候读“罢”音)我不回家!我就要在这里等我儿子。万一我儿子来了,找不见我,咋办?”老板说:“我们告诉他,就说你妈在家里等你呢,你回你妈家找她去哇。”我说:“罢!我就在这儿等,我儿子来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我回家等,我儿子来了,你们谁认识?”老板拍拍自己的脑袋,说:“哦,我怎么就忘了这。敢情你儿子来了,我们谁也认不出来。”这样又过了几天,一天晚上,还是那个时间,儿子终于出现了。我高兴得双手握住儿子的手,着急地说:“你怎么才来?可把妈想坏了。”儿子说:“我得对时间,有时间我才能来。”我摸摸儿子的脸,疼爱地看不够。儿子长高了,站在那里就像个大人;也长得好看了——眼睛黑黑的,睫毛长长的,像个女孩子。皮肤也很白净,就是有点儿瘦。工友们都站在一旁,谁也不愿打扰我们母子这难得而又幸福的时刻。
“妈,我来过好多回了。”儿子对我说。
我说:“来过好多回?我怎么一次也没看见你?”
儿子说:“我有意不让你看见我。我总是躲在一个难以被你发现的地方不让你看见,可我却能看见你。我看着你给客人结结账,看着你和人们说闲话,心想:这就是我的妈……”
听儿子说到这里,我伸手便把儿子搂进怀里,摸着他的头顶,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含泪说道:“那你怎么不早些过来和妈打声招呼?”
儿子乖乖地依偎在我的怀里,这时扭过头,看着我说:“我怕你不认我。”
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深深扎了一下,感到很疼很疼。我更紧地把儿子搂在怀里,哭着说:“傻孩子,妈怎么会不认你呢?”
这时,老板走过来对我儿子说:“你不知道你妈这两天盼你盼得都快神经了。”
工友们也都围过来,一边端详着我儿子,一边一个劲儿地夸他,弄得我儿子怪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扭扭捏捏地对我说:“妈,完了我再来。”我忙说:“忙什么?好容易来了,跟妈好好待一会儿。”老板笑着对我说:“去吧,去跟儿子回家好好坐坐。”又对我儿子说:“这两天可把你妈想坏了,一天愣愣怔怔的,干啥也干不在心上。”
回家的路上,我问儿子:“想吃什么?妈给你买。”儿子说:“我什么也不想吃,我就是想要妈。”一句话说得我差点儿又掉下泪来。
但我还是在夜市里把各样水果买了一些。我还准备再买些其它东西,儿子拦住我说:“妈,你再这样花钱,下次我就再也不来看你了。”我听了,忙说:“为啥?”儿子说:“你这样乱花钱,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我说:“怎么过?”儿子说:“你不知道我和奶奶那日子是怎么过的。”我问:“怎么过的?”儿子说:“奶奶恨不得把一个钱掰成两半花,从来不舍得乱花一分钱,说是攒下钱,供我上大学、娶媳妇。”我问:“你一直和奶奶一块儿住?”儿子“嗯”了一声,说:“今天太晚了,我得回去了。不然,奶奶会担心的。”我急了,忙抓住儿子的手,急切地说:“你不能走!妈刚见到你,说啥你也得和妈到家里坐坐,说说话。”儿子说:“以后吧,以后我会常来看你的。”我不答应。儿子说:“妈,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只有奶奶最亲了。我长这么大,奶奶不知吃了多少苦,我不能让奶奶为我再操心了。”我说:“那你爸爸不管你和你奶奶吗?”儿子没做声,停了一会儿,儿子才长出了一口气,说:“爸爸每月只给我和奶奶几百块钱的生活费,什么也不管。”我心里骂了句:“你个挨刀猴!你连你妈和儿子都不管,你还是个人吗?”说:“他为什么不管?”儿子说:“他让我管那个女人叫妈,我不叫。他就骂我,还打我。我和奶奶说了,奶奶就罵他。他不想听,和奶奶吵了起来。奶奶就把他赶了出去。”我说:“他当厂长挣那么多钱都做了啥了,连你奶奶都不管了——真是个牲口!”儿子说:“他和那个女人结婚后,没过几个月,那个女人就生了一个男孩子。他和奶奶说,这钱得给那个男孩子留着将来上学用。”我说:“那你咋不找妈去?”儿子说:“找了,我听说妈的厂子破产了,自己的生活都没有着落,我想我不能把你也连累进去,就再也没去找过你。”我听了,心里感到一阵说不出的难受,就把刚买的那些水果全部递到儿子手里,说:“那你把这些水果都拿回去,和奶奶一块儿吃。顺便替妈问奶奶好。”儿子点了点头,说:“我会的。”接过我递过去的水果,走走,回过头来看看。看我还看着他没有走,就扬扬手,意思是让我也走。我点点头,可哪舍得就走,还站在那里看着儿子一步一步往远走。儿子走走,又回过头看我,见我还站在那里,就大声喊着说:“妈,你回吧。我等星期天再去找你。”我这才想起刚才忘记和儿子约定什么时候再见面,忙着往他跟前跑去。儿子见了,忙说:“妈,你别跑。”说着,他也朝着我跑过来,和我紧紧拥抱在一起。半晌才说:“妈,行了,你回吧。我今天很高兴你这样对我。”我说:“你先回,妈看着你。”儿子说:“罢!你先回!不然,你会一直站在这里不动。这次你先走,我看着你。”我不答应,儿子和我又争执了半天,最后我不得不妥协。于是,我一步一回头地往回家的方向走去,儿子却一直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我,直到我消失在夜色中。
和儿子分手后,想着儿子刚才说的那些话,我心里一直平静不下来。我想,这可应了老人们那句老话,“宁死做官的老子,不死叫街的娘”。于是,我决定先给儿子买一部手机,这样不管谁有事联系起来都方便。
第二天我就跑到中国移动手机大卖场给儿子选了一部“三星牌”触摸屏手机,并以我的名义给他办了一个免费接听的十元套餐的手机卡,心想这足够他和我保持联系了。完了就是折磨死人的等待。我以前并不觉得一天有多难过,好像晃一晃一天就过去了,很快!可是在我等待再和儿子见面的这几天,我突然觉得每一天都好像拉长了许多,过得那么慢,慢得好像怎么也过不完似的。过一会儿,我觉得已经过去好长时间了,看看表:天哪!才十分钟!过一会儿,我觉得好像又过去好长时间了,看看表:天哪!十分钟还不到!我以为一定是我的表出了故障,就叫过工友们看看他们的表,一看:一模一样,分秒不差!这让我痛苦不堪!真的是痛苦不堪。等人的滋味,真是折磨死人了!折磨得你心都快疯掉了!每一天,我都盼着白天快点儿过去,黑夜快点儿来临。可黑夜来了,我又睡不着。躺在床上,睁着两只眼睛,一点儿睡意也没有,脑子里转的全是儿子的事情。我想起了儿子小时候那可爱的样子。那时,儿子长得可吸引人了。谁见谁爱,就像个女孩子似的。皮肤白白净净的,细皮嫩肉的。有一年夏天,我们工厂举办一个什么联欢晚会。那时我们厂子还很不错,除了发工资,还能发点儿奖金。我把儿子领到了厂子里,同事们见了,都争着抢着抱我儿子。有一位男同事故意逗弄我儿子,问我儿子:“你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儿子说:“男孩儿。”男同事说:“不是。我看你像女孩儿。”儿子说:“叔叔说得不对。我是男孩儿,不是女孩儿。”男同事说:“不对,你就是个女孩儿。”儿子急了,一下脱掉自己的裤衩,露出他的小鸡鸡,往男同事面前一挺,说:“叔叔你看——我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把同事们逗得都哄堂大笑起来。还有儿子小时候,我们想让他多吃点儿饭。每次包饺子的时候,都要包一个有一枚一分钢镚儿的饺子,和儿子说:“看我们谁能吃上包钱的饺子。谁吃上谁就有福气。”可儿子每次都吃不上,都是我们两个不该吃上的大人吃上了。每当这时,我们就乘儿子不注意,悄悄把钢镚儿塞进一个饺子里,让他吃。他一咬饺子,让钢镚儿磕着了牙,放下饺子仔细一看,见饺子里有钱呢,就“咦”地叫一声,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我们趁他正得意的时候,再悄悄把那枚一分的钢镚儿塞进一个饺子里,让他吃。他一咬饺子,又让钢镚儿磕了一下牙,拨开饺子皮一看,又有钱呢,就“咦”地叫一声,高兴得几口就把那个饺子吃了。
还记得我离婚时,儿子刚刚上学前班。我每天啥也不想,就是惦记儿子。想他吃饭了吗?衣服谁给洗的?上学上得怎么样?在学校淘气不?想得厉害了,我跑到学校去看他。有时还把他领出来,给他买些他喜欢吃的零食。有一次,我又到学校去看儿子。儿子的老师告诉我:“您以后别来看孩子了。孩子他爸爸知道您常来看孩子,有一天,人家凶叨叨地跑来对我说:以后他妈要是再来看我儿子,不许让她看!更不能让她领出去给我儿子买吃的。要是再有,让我发现了,可别怪我不客气。还对您儿子说:以后你妈再来看你,你不许见她!你要再见,小心我敲断你的腿。”我听了后,恨得牙都快咬碎了。可为了不让儿子再受到伤害,我只能强忍着不去看儿子。好长一段时间,每当我的脑子里冒出想去看看儿子的时候,我就咬咬牙,强迫自己使劲把这个念头压下去,压下去……
我几乎每天晚上都这样,瞌睡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可就是睡不着。儿子的这些事情在我的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没有个停的时候。我知道这是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我也知道我再不能这样熬下去了,我得想办法睡觉。不然,我会等不到和儿子再见面身体就垮掉了。我跑到药店想买点儿安眠药,可人家说:这是非处方药品,他们无权销售。我托了好几个人才勉强弄到一瓶。黑夜临睡前,我喝了两颗,不顶!还是睡不着。我又喝了两颗,还是不顶,睡不着。我又喝了两颗……不到三个小时,我一共喝了十几颗。这下可好!我睡着了,睡得第二天晚上,同事们见我一天没去,以为我怎么了,跑到家里来找我,敲了半天门,才把我敲醒。我这才知道我喝安眠药差点儿丢了命。我再也不敢那样瞎喝了。我一次喝三颗,睡不着,我也不喝,就死扛着,直到凌晨三四点,我才迷迷糊糊地眯瞪上一阵儿。
这样几天下来,我瘦了一圈儿,没一点儿精神。好容易等到星期天,儿子来饭店找我,刚见面,就大惊失色地说道:“妈,你咋了?出了什么事了?怎么几天没见,你变成了这样?”
我无力地咧嘴笑了一下,便软软地躺在了地上。
等我清醒过来,我已经被人们抬回了家里。儿子趴在我的床头,看我醒过来了,颤抖着声音对我说:“妈,我对不起你!我没想到你想我想成了这样!我应该早些来看看你……”
我轻轻握着儿子的手,见儿子的两个眼睛肿得像熟透了的葡萄,眼睛里布满了红红的血丝,知道儿子让我吓坏了,便无力地对他说:“乖孩子。不怨你,是妈不好,让你跟着受惊吓了。”
儿子说:“是的,我当时真让你吓死了!我还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是阿姨们告诉我这几天你怎么盼着见到我,连着几天几夜睡不着觉,还差点儿喝安眠药喝死了。妈,你以后千万可得保重自己,我不能没有你!”
我说:“好儿子,妈知道。”说着,我从衣兜里掏出那部手机,交给儿子,说,“这是妈给你买的手机,有了它,以后我们联系起来方便了。”这部手机自从我买来后,一直在我的衣兜里装着,我想在见到儿子的第一时间交给他。
儿子含着眼泪双手接过了手机。
在以后的几天里,每天一下学,儿子就赶紧来看我,问我身体怎么样了?想吃什么东西?他给做。我惊喜地问儿子:“你会做饭?”儿子说:“会。奶奶年纪大了,我不能老让奶奶伺候我。我得学会做家务。这样我就能帮奶奶不少忙。”我便摸着儿子的脸,疼爱地对他说:“你回家给奶奶做饭去吧。妈没事了。”
晚上临睡觉前,儿子写完作业,总要给我打电话。我一看来电显示是儿子的号码,就先按一下关机键,然后再给儿子打过去。两个人在电话里说上几句問安的话,睡觉也觉得特安心。我也用不着再喝安眠药了,夜里睡觉安稳极了。慢慢地,我的身体复原了,我便去上班。
到了饭店,还没有客人。我就去找老板。老板见了我,问:“病好了?”我说:“好得差不多了。”老板说:“那你着急上班干啥?多休息几天。”我说:“不用。”还故意挺了挺胸脯让老板看。老板笑着说:“那就好。”又对我说,“那天可把我吓坏了!”这时,工友们也都围了过来,一个个笑眯眯地问我:“好利索了?”我说:“好利索了。”老板说:“你儿子那天可让你吓坏了,孩子趴在你身上哭得连气都没了。”“我们拉都拉不起来。”老板说,“最后,我说:孩子,听话。我们得赶快把你妈送到医院去。你这样,看把你妈耽搁了——这才把他拽巴起来。”工友们告诉我,是老板抱着我,跑出门外,拦住一辆出租车把我送到医院的。“我没想到的你身子那么柔软,抱起来像个棉花团。”老板笑着说。我感到脸上一阵发热,慌忙看看工友们听了老板这话有什么反应。我发现她们有的冲我努努嘴,有的朝老板咧咧嘴,有的跟我挤挤眼,有的脸上是一种坏坏的笑容,让我看了脸上烧得更厉害了。我不好意思地对老板说:“那我谢谢你!”老板说:“谢什么谢?谁叫咱们是老同学呢——”说着,凑近我的耳朵悄声说:“我真想再抱抱你。”我抬手在他肩上捣了一拳头,说:“你真坏!”老板笑着悄声又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我立马拉下脸,装作生气的样子,说:“到一边去!谁爱你你找谁去!”老板见了,忙赔着笑脸说:“咋了?恼了?开个玩笑嘛——就生气了?”其实,我心里倒是很想让他抱抱我。我已经十多年没被男人抱过了。我很想再享受一下让男人抱在怀里的那种感觉和那种滋味。当然,仅仅是抱抱而已,没有其它的想法,请不要往色情那方面乱想。完了,老板又接着刚才的话头说,“我把你送到医院,医生检查了半天,什么病也没查出来。问我们你到底咋了?跟去的丽丽和大夫说了你这几天的情况,医生说:没事。是你这几天没休息好造成的。回家好好休息几天,就缓过来了。”老板说:“把你送回家,我想让丽丽陪你住一晚上,可你儿子高低不答应!说:阿姨劳累了一天了,天又这么晚了,您们还是回家吧。我妈有我陪着,没事,我会照顾好我妈的。”丽丽说:“风妹姐,你真有福气,有这么一个懂事的好儿子。”我笑着说:“我还有福气?你真是瞎说呢——我要有福气,就不会有今天了。”但我还是忍不住把这几天儿子怎么一放学就赶紧跑回家照看我,还说给我做饭等等事情都和她们说了一遍。老板听了后对我说:“我真替你高兴。你有这么一个懂事的孩子,真让人眼红。”丽丽也说:“就是,现在这些孩子哪个能像风妹姐的儿子,一个个惯得就知道自个儿享受,能懂得体谅大人的有几个?”老板说:“越是娇生惯养出来的越不懂得心疼人。”“哎?”丽丽说,“我就不明白了。孩子这么懂事,为什么以前不来找风妹姐,而到现在才来找,肯定有什么缘故吧?”一句话提醒了。我也说:“就是!肯定有缘故,我得问问儿子。”说着,我就掏出手机,找到儿子的号码,拨通了他的手机。老板问:“你给谁打电话呢?”我说:“儿子。”老板说:“你不看看这是几点?孩子正上课呢,你给孩子打什么电话?”我慌忙关了手机,说:“那我等完了再问他。”老板说:“那你也不能直接问。你得含蓄一点儿。”我说:“咋含蓄?”老板想了想,说:“你得这么问孩子……”
晚上睡觉前,我等不到和儿子见面就给儿子打电话。我早把老板吩咐的话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我问儿子:“作业写完了吗?”儿子说:“刚写完。”我说:“儿子,妈有一句话想问问你。”儿子说:“什么话,您说。”儿子开始称呼我“您”了,我感到心里热乎乎的,说:“儿子,这么些年了,你以前咋不来找妈?现在却想起找妈来了?”儿子说:“以前我不敢找您。”“为啥?”我问。儿子说:“怕我爸爸打断我的腿。”我大声说:“他敢!你让他打打看。”儿子说:“您不知道,我上学前班的时候,您不是看过我几次吗?”我说:“我知道。你们老师和我说过,说你爸爸威胁你:要是再见你妈,就敲断你的腿。”儿子说:“哦,您知道啊!”我说:“妈知道。所以后来妈就再也没去看你,就是怕你受到伤害。”儿子说:“哦,我说您怎么就不来看我了,原来是这样?”“你以为是怎样?”我问。儿子说:“我以为您不想要我了。所以,我前些时到饭店去看您,不让您看见我,就是这个原因。”我说:“那你现在不怕他打断你的腿了?”儿子说:“现在我长大了。我不怕他了。再说,奶奶也说了好几次,让我找您去,说是有事想和您说说。”我惊讶地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说:“你奶奶让你找妈干啥?”儿子说:“我也不知道。”我就说:“睡觉吧。有事明天再说。替妈问奶奶好。”儿子立刻扬声吆唱他奶奶说:“奶奶——我妈让我问您好!”我在手机里听到奶奶高兴地说:“是不是?快拿过电话,让奶奶跟你妈说句话。”我心里一热,眼泪差点儿掉下来,我说:“儿子,给奶奶手机,让妈跟奶奶说两句话。”停停,我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奶奶的声音:“喂——”我忙答应:“哎!”“志华妈——”志华是我儿子的名字。我说:“我是志华妈,您身体好吗?”“我身体还好。你呢?”“我也不错。”“这么些年了,我一直想见见你。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说。”“我也想见您。”“那你哪天过来一趟,咱们娘儿两个好好坐坐。”我说:“哦,等我哪天不忙了,一定抽空和您坐坐。”我们又说了几句互相安慰的话,就对老人说:“您有事没了?没了,让志华说话。等我去了,咱们娘儿俩再好好拉。”很快,我就听到了儿子的声音。他说:“妈!谢谢您!”我愣怔了一下,感到莫名其妙:“谢谢?为什么?”“谢谢您这样对我奶奶。”儿子高兴地说。我说,“这是妈应该做的。”儿子说:“妈,这是我这几天最高兴听到的一句话。妈,再见!好好休息。明天我再给您打电话。”虽然我看不见儿子说这话时的样子,但我分明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股抑制不住的高兴。我能理解儿子的心情。这么多年来,儿子一直和奶奶生活在一起,他和奶奶已经建起了非常牢固的感情。我说:“好!咱们明天见。”儿子说:“明天见,妈!”
第二天早晨,我的手机响了。我一看是儿子的号码,就先按了一下关机键,然后又拨通了儿子的手机。儿子在手机里对我说:“妈,忙什么呢?”我说:“刚忙完。这不,妈正准备吃早饭呀,你就打来电话了。”儿子说:“那您吃饭吧。”我说:“不着急。你干啥呢?”儿子说:“我刚下了第二节课,我想和您说说奶奶……”我问:“奶奶怎么了?”儿子说:“奶奶昨天接完您的电话,高兴坏了——几乎一夜没合眼……”我问:“干啥呢?”儿子说:“翻来覆去和我夸您呢——说您是好媳妇,心肠好,模样俊……”我说:“那你一夜没睡好,不影响学习?”儿子说:“偶然一次,没事。”儿子说:“奶奶还跟我骂我爸爸,骂他良心让狗吃了,眼睛瞎枯了——放着这么好的媳妇不要,非要娶那个烂货……”“妈——”儿子说,“奶奶让我问问您,您哪天过来,早些告诉我一声,我好告诉奶奶。奶奶说给您包饺子吃。”我说:“那就等星期天,你休息的时候去吧,啊?”儿子说:“好!我下学告诉奶奶。”我说:“你先不要告诉奶奶。”儿子说:“咋了?”我说:“你告诉奶奶,奶奶肯定要忙活好几天。奶奶年纪那么大了,不要让她再操劳了。”儿子说:“我明白了。谢谢妈!您能这么体贴奶奶,我真的很高兴。”我说:“到了那一天,你再告诉奶奶。妈在家把饺子馅拌好,再把面和好咱们到奶奶家一起包,这不更好?”兒子说:“好!我听妈的。”说到这里,我听到手机里传来上课的铃声,就说:“上课铃响了,你该上课去了。”儿子说:“那我关机了。”
星期天早起,我先把羊肉馅儿剁出来,盛在一个盆子里,然后又切好葱、切好姜,拌到馅儿里,倒上足够的麻油,多多搁了些花椒、大料;我知道饺子馅儿就得多搁点儿花椒和大料,不然,饺子馅儿的味道出不来。完了,我又放上味精,撒上盐,滴了几滴香油,倒了一些酱油,把它们搅拌匀了,蒙在那里让它入味儿。拿出买来的饺子粉,用碗挖了两碗,刚把饺子面和好,儿子就来了。我问:“来这么早干啥?”儿子说:“这也来迟了。要依奶奶,我天一亮就来了。”我说:“来那么早干啥?”儿子说:“奶奶让我早早过来把您接过去,想和您多坐一会儿。”我说:“饺子馅儿妈已经拌好了,面也和好了,一会儿你先拿着回奶奶家,让面好好醒醒,妈再到早市给奶奶买两条鱼和其它东西。”儿子说:“东西您不要瞎买。奶奶牙不好了,硬东西吃不了。”我说:“那妈就给奶奶买点儿好蛋糕。”儿子没做声,我便把饺子馅儿和面装在两个食品袋里,让儿子提着先到奶奶家,我一人往早市走去。
等我买好东西来到奶奶家时,我发现奶奶正站在门口瞭望呢。我紧走几步,来到奶奶身边,说:“您瞭啥呢?”奶奶一看我,不禁喜笑颜开,说:“瞭谁?瞭你呗。”说着一块儿进到屋里。
我十多年没来这里了,这里几乎一点儿也没变,还是十多年前我离婚时的那个样子。只是家具更陈旧了。油漆斑驳,颜色昏暗。奶奶也变得快让我认不出来了。满头白发,瘦得只剩皮了。腰弯得像一张弓,几乎直不起来。看人的时候,头使劲往上抬着。我心里禁不住一阵酸楚,赶忙搀扶着让她老人家坐在炕上。奶奶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又是端详我这儿,又是摸捞我那儿,好像看不够似的。我鼻子酸酸的,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时儿子对我说:“奶奶见我一个人拿着东西回来了,还当您不来了,就骂我啥也做不成,连你妈都叫不来?要你这儿子有啥用?”我说:“我这不是来了吗——您急啥?”儿子说:“我解释了半天,奶奶才不骂我了。站在门口一直瞭着您来的方向。”我禁不住喊了一声:“妈!您怎么变成这样了?这要是在街上看到您,我都不敢认您了。”奶奶说:“你也变了,变得老了。”我说:“那还能不老——”奶奶说:“全怪那个讨吃猴——他要是不和你离婚,一家三口这是多好的光景?非要离……”我说:“妈,十多年了,咱们不提他好吗?”奶奶说:“好!咱们不提他。一提他,我就一肚子气。”停了停,奶奶接着又说,“这么多年,你也没再找一个?”我说:“刚离婚时,人们给我说过几个,我都连面也没见。”奶奶问:“为啥?”我说:“我经了那场事,再也不相信男人了。”奶奶说:“那你也还是找一个好。要不你老了咋办?像我守了半辈子寡,满指望儿子会孝顺我的,可是结果呢?不是我这个亲孙子,我能活到现在?老伴儿老伴儿,老了才需要有个伴儿。儿女再孝顺,也不如有个老伴儿在跟前守着好。”我说:“这几年我岁数大了,过去的事也忘得差不多了。有心找一个,又没有合适茬儿。”奶奶说:“慢慢找,这也不是着急的事。这回说啥也得问讯好,千万别再找上个像我那个挨刀鬼一样的人。”我说:“您放心,我会的。我又不是三两岁的孩子——我都四十大几的人了,我知道我该怎么做。”“妈,”我说,“我看面也饧得差不多了,咱们包饺子吧。”儿子说:“我来擀饺子皮。”我说:“你会擀?”奶奶说:“我孩儿啥也会干。要不是我这亲孙子这些年跟我一起过,我早死得撒骨扬尘了。”我说:“看您说的。”于是我们娘儿三个一边包饺子,一边说些分别后的话,心里感到久违了的亲切。
中午吃完饭,我让奶奶上炕躺着去,我给洗锅。可奶奶不听,非要让我上炕去坐着,她去洗。儿子说:“奶奶,您就听我妈的话,上炕坐着去吧。”我一边洗着碗筷,一边和奶奶说些这些年的陈年旧事,奶奶说着说着就迷糊着了。我见了,就闭住嘴不说了。奶奶这时却又醒了过来,说:“志华妈,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我没听清。”我说:“我说您这些年没少受罪。”奶奶說:“可不是。我这全凭我这亲孙子呢,要不,早见阎王爷去了。”洗完锅,我坐到炕上,握着奶奶那青筋暴突的双手,说:“志华也没少让您操心。”奶奶说:“这你可说错了!我孩儿自小就很乖,省心,上学成绩一直都是全年级前几名,每年都往回拿奖状。”说着,奶奶下地打开衣箱,从里边取出一厚沓奖状,一张一张翻起来让我看。儿子说:“我每年拿回奖状,奶奶就马上收起来,放在衣柜里,生怕弄丢了。”我看着那些奖状,果然是从小学一年级开始,直到儿子上高中,没缺少一张。我把儿子叫过来,让他坐在奶奶身旁,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可千万不能辜负了奶奶的养育之恩。”儿子庄重地点点头。奶奶又说:“志华妈,我让志华把你叫来,主要是有一件事想跟你说说。”我说:“啥事?妈,您说吧,我听着。”奶奶说:“你也看见我这副样子了。我知道,我不知什么时候,‘咯嘣一下就完了。志华还没长大,我想让你把他拉扯成人。”我说:“妈,看您说的——志华是我儿子,我怎么会不管呢?!您放心吧,我就是讨吃要饭也要把志华拉扯大。”奶奶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说着又下到地上,重新打开那个衣箱,从一个角落里掏出一个用手绢包着的包包。奶奶坐回炕上,当着我和志华的面,把那个手绢包包解开,从里面又露出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包包。我和志华都不做声,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奶奶再把那个牛皮纸包包翻开,我们看见里边是一卷卷卷起来的人民币。有百元的,也有五元的。奶奶说:“这是我这些年一块两块攒起来的,志华将来上大学用得着。今天我把它交给你,你给孩子保存起来,等他考上大学后当学费。”听着奶奶的话,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哗哗”地往下流。儿子也目瞪口呆地呆立在一旁,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一个故事到这儿就完了,现在咱们讲第二个故事。
你不知道自己这趟重返出生地之行是否能找到你的妈妈。但你还是毅然决然地踏上了从省城驶往大同的列车。你和你妈妈分别已经二十多年了。这二十多年来,虽然你一直没有再见到你妈妈,但你还依稀记得你妈妈的模样。你妈妈长得很漂亮,个子高高的,身材很匀称,是个走在街上让男人们不断回头想多看几眼的女人。你记得当时流传了很久的一个笑话说:有一天,你妈妈到商场买东西,有一个男人光顾着回头看你妈妈,结果一头撞在路边的电线杆上,把额头生生撞出个核桃大的包来。
你当时并不知道你爸爸和你妈妈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你知道从那一天开始,你妈妈再也没有回到你们家,你妈妈和你爸爸离了婚。那时你还很小,刚上小学二年级,还不知道离婚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你爸爸和你妈妈离婚对你今后的生活会有什么影响。你只知道你爸爸和你妈妈离婚,是妈妈再也不回家了,你再也见不到妈妈了。你很想你妈妈。但你爸爸不让你提你妈妈。你只要一提你妈妈,你爸爸就疯了一样地发火。过了不久,你爸爸就带着你把工作调回到了你奶奶的身边,和你奶奶生活到了一起。
在大同站下了火车,你开始有点儿不知所措。你不知该往哪儿走,也不知该坐几路汽车才能到你小时候长大的地方。你决定问问人。于是,你向一位中年妇女打听了一下到矿务局该怎么走?那位中年妇女很热心,她不仅告诉了你该怎么走,还把你领到了公共汽车站站牌跟前,对你说:“你坐上这辆车,走到西门外,再换乘六路车,到和平街下车就到了你要找的地方。”你向那位中年妇女说了声“谢谢”,随后便提着提包上了汽车。你在靠车窗的地方找到一个座位。你在座位上坐下来,看着那位中年妇女向你摆了摆手,你笑着也向她挥了挥手。
你当年和你爸爸离开大同时虽然还小,但你已经记事了。你记得你们家是在一片红砖盖起的楼房里。几号楼你不记得了,但你记得你们家就在刚进入这片楼房的第一栋的边上。你还依稀记得你姥姥住得离你们家不远。好像是一片灰色楼房。你姥姥住在一层。房间不大,只有一间卧室,也没有客厅。进了家门,旁边就是一间很小的卫生间。你坐在汽车上看着沿路的风光,发现这里变化很大,沿途几乎都盖起了成片的楼房,道路好像也修宽了,不像原来那么窄。
你在决定来大同找你妈妈之前,已经在心里计划了好久。以前,你好像不是那么太想你妈妈。自从你结婚后有了孩子,你才理解了人们常说的那句话:“不养儿不知父母恩。”你知道,你不管怎么都得到大同找找你妈妈,看看她这几年到底生活得怎么样。不然,你心里永远不会安宁。这个念头你一直闷在心里没向任何人提起过。你怕万一这事传到你爸爸的耳里,不知会给你爸爸造成怎样的伤害。你心里非常清楚,这二十多年来,你妈妈的背叛曾经给你爸爸的心灵造成了多大的痛苦。你不能让爸爸知道你想找你妈妈。你得神不知鬼不觉地做这件事。所以,直到走的前一天晚上,你已经买好了到大同的火车票,你才和爱人说了这事。好在爱人很理解你,说:“你早就应该去找找你妈了。即使她有天大的错,她也是你妈妈。”爱人这么善解人意,让你感到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你高兴地说:“我知道。”你说,“所以我决定我去找找我妈。”“你肯定能找到你妈吗?”爱人问。你说:“不肯定。不知道大同这些年变化大不?如果变化不大,我相信我能找到我妈。”“那你找到后,一定先给我打个电话。”爱人这样对你说。你说:“好!我答应你找到我妈,我会第一个给你打电话。但是,你得照顾好我们的孩子,还有爸爸。”爱人说:“我知道。万一爸爸问起你,我会说你和你的同学们一块儿旅游去了。”你说:“记住,这事千万不能让爸爸知道。”爱人说:“我知道。你放心地走吧。爸爸那里我会处理好的。”你说:“你真好!我爱你!”爱人说:“我也爱你!”孩子已经睡着了。你爬过去仔细瞧了瞧正在熟睡的女儿,见她把被子踢开了,就帮助她把被子盖好。然后,你翻过身双手把爱人抱在怀里,先是轻轻地在她的嘴唇上吻了吻。爱人也笑着回吻了你。你就又吻了吻她的脖子。爱人笑着不让你吻她的脖子。你偏要吻,爱人也就不再抗争了,整个人非常放松地躺在那里,任由你的嘴在她的身上游走。爱人有点儿那个意思了,身子扭动着,嘴里哼哼着,你就很顺利地进入到了爱人的身体里。爱人说:“用劲!再用劲——”你就用劲往里顶,再用劲往里顶。爱人不由得“哦”了一声,双臂从你的两肋绕过去,紧紧地箍住你的腰,说:“好哥哥,妹妹快活死了。”你说:“我也舒服呀。”说着,你就觉得自己那里一胀一胀的;你使劲挺了挺身子,觉得身子一阵发麻,“蠕”地射了一下,“蠕”地又射了一下。爱人“哎吆”“哎吆”地叫唤了两声,便和你一块儿山崩了似的瘫在了一起。
第二天,你上火车站的时候,爱人把你们的结婚照和儿子刚出生以及过满月、过百天、过周岁时照下的照片全都给你夹在了你提包里的一本书中,说:“让妈好好看看她的孙子,还有她的儿媳妇。”你说:“我妈见了,还不知怎么高兴呢。”爱人说:“肯定的。是我,我也会高兴的。”
你从公共汽车上一下来,好半天,你都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地方?这是你曾经生活过八九年的那个出生地吗?在你的记忆里,二十多年前,你和爸爸离开这里的时候,道路没有这么宽,而且公路两旁全是几十年前建起来的那种低矮而又肮脏的一排排平房,可是现在——出现在你面前的是一幢幢拔地而起的二三十层高的塔式居民楼。你回头看看汽车站牌上的站名:没错!这正是你要来的地方。你依稀记得,你妈妈工作的办公楼好像就在这个站牌往前再走不远的地方。于是,你把提包往肩上挎了挎,一边往前走一边注意着那栋你记忆中的办公楼。可是,走了好远,也没看见那栋办公楼。你猜想:妈妈工作过的那栋办公楼一定是被拆掉了,不然,你是不会找不到它的。于是,你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走过来的地方,试图辨别一下你所处的方位,看看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方向。你回想着二十多年前这个地方的格局,再对照着看看眼前的景象,你觉得你没有走错。你清楚地记得,从市里坐车到这儿下车,再往前走几十步就可以看见你妈妈工作的那栋办公楼了。你妈妈工作的那栋办公楼是座四层的灰藍色建筑。可现在你早已走过几百步了,也没有找到印象中的那栋办公楼。你不由得担忧起来。你怕你找不到你妈妈。如果这次你找不到你妈妈,你该怎么办?你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你就开始在你的记忆里搜索有关这里的一点一滴。你记得你们家住在面朝市里来的方向的左手这一边,而且附近还有一个总是熙熙攘攘的集贸市场。那个集贸市场现在还在吗?如果你能找到集贸市场,你相信就会找到你想找的地方。你拦住一个走在路上的青年。你问他:“同志,请问集贸市场在哪儿?”那个青年告诉你,从这儿往前走不远,有一个路口。你顺着这个路口往左拐,往里走一百来米,就找到了。你顿时来了精神。你高兴地对这个青年连连说:“谢谢!谢谢!”便按着这个青年指示的方向,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个路口。你往前走了走,一会儿便听到从集贸市场传来了小贩的叫卖声。你紧走几步,来到了你心目中的集贸市场。集贸市场也变了。比原来规整了。中间一条人行道,人行道上购买货物的人们来来往往,一派繁忙的景象。两边是商铺,一个个整齐地排列着。你顺着集贸市场往你曾经住过的地方走去。走了不到十分钟,你一眼看见了你姥姥居住的那片居民区。你高兴坏了!你原以为不一定好找,没想到这么容易。你一路小跑,很快就找到了你印象中姥姥居住的那栋楼房。这栋楼房还是那样,只是比原来更陈旧了。墙面已经看不出当年的颜色,脏糊糊的,全是污泥。你走进姥姥居住的那个单元,来到姥姥家门前。你定了定神,举起手,轻轻敲了敲那扇你曾经经常出入的门。没人应答。你又敲了敲,这次你用了一些劲,那扇看起来很旧的门便发出“咚咚”的响声。这时,你听到里边有个声音传了出来:“谁?”你说:“我。”“你是谁?”里边又传出那个声音。你说:“姥姥,是我。”说着,你听到一个老人“踢嗒踢嗒”地走过来,门锁“咔嗒”响了一声,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便出现在你面前。你走进了姥姥家。姥姥没有认出你,忙追着你问:“你是谁?你找谁?”你回身把门关住。姥姥非常紧张地抬起头看着你,说:“你想干啥?”你双手搭在姥姥的肩头上,低下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姥姥,说:“姥姥,我是贝贝。”姥姥身子晃了晃,差点儿跌倒。你赶忙扶住姥姥,让姥姥坐到床上。你说:“姥姥,您不认识我了,我是贝贝,是您的外孙。”姥姥这才醒悟过来,但姥姥似乎有些不相信:“你真的是贝贝?”你说:“姥姥,不骗您,我真的是贝贝。”姥姥一把把你拽过去,拉在怀里就哭开了:“我的妈呀——你这个坏透了孩子,你咋才来呀……”你也不由得掉了两滴眼泪。你给姥姥擦掉眼泪,说:“姥姥,姥姥,您别哭——我这不是看您来了么?”姥姥忍住哭,又破涕为笑地说:“快过来让姥姥好好看看。”你就坐在姥姥旁边,一手拉着姥姥的手,一手摸着姥姥的脸,说:“姥姥,您真老了。”姥姥笑着说:“坏孩子!姥姥不老,不就成了老妖精了!”一句话让你禁不住大声笑了起来。和姥姥又说了一阵话,你说:“姥姥,我妈妈在吗?我想见见我妈妈。”姥姥这才想起给你妈妈打电话。姥姥拿着话筒,声音颤抖着大声对电话那头你妈妈说:“翠莲,你快回家来,你看看谁来了。”你听见电话那头你妈妈说了句什么,姥姥也没答应,便把电话放下了。没等姥姥把电话放稳,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姥姥拿起电话,说:“喂——”电话那头便传来你妈妈的声音。你没听清你妈妈说了些什么,但你听到姥姥说:“让你快点儿回家你就快点儿回来,还啰嗦些啥?”说着生气地把电话放下了。
姥姥坐回到床上,笑眯眯地看着你,说:“坏小子,给姥姥站起来,让姥姥看看长多高了。”你笑着站起来。姥姥看了,说:“妈呀!你这像谁了?长这么高——一米几?”你说:“一米九。”姥姥惊讶地拍着大腿,说:“我的妈呀,长这么高干啥?做一身衣服这得多少布?吓死个人了。”又说了会儿闲话,你听见楼道里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姥姥说:“你妈回来了。”你赶紧往起站,你妈已经打开门站到了门口。你叫了一声:“妈!”你妈妈愣怔了一下,摇了摇头,揉揉眼睛。你又叫了一声:“妈!”你妈妈赶忙扶住门框,瞪大眼睛盯着你。你走到你妈妈跟前。你妈妈扬手在你胸口上擂了一拳头,说:“你还记得你有个妈妈?”姥姥大声斥责你妈妈,说:“你疯了?你打孩子干啥?”说着,跑过去抬起手“啪”地在你妈妈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你连忙把姥姥拉开,让姥姥坐到床上,说:“姥姥,您别生气,妈妈那是高兴的。”姥姥说:“高兴的?高兴就打人?没听说过。”你转身又来到你妈妈身边,拉着你妈妈的手,说:“妈,我看您来了。”你妈妈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没听见你的话似的,站在那里依然一动不动。你知道这是你的突然出现造成的。你妈妈一时还没有从惊呆中回过神来。你拉着你妈妈,让她也坐在床上。你耐心地等待着你妈妈从惊呆中恢复过来。过了好半天,你听见你妈妈长长吐出一口气。你知道你妈妈回过神了。你双手握住你妈妈的手,又叫了一声:“妈!”你妈妈的眼睛这才转动起来。她紧紧盯着你,看着,看着,一刻也不舍得离开你,生怕你从她的眼前消失了。你想起了爱人带给你的那些照片。你就对你妈妈说:“妈,我结婚了,孩子也上学前班了。我还带来了她们的照片,您看看您的媳妇和您的孙女儿。”你打开提包,掏出那本夹着照片的书。姥姥伸手一把夺过那些照片,喜滋滋地说:“让姥姥先看看。”姥姥说,“让你妈妈也看,你看看孩子,长得多喜人。”这时,你妈妈才好像完全明白眼前发生什么事了。她从姥姥手中抢过那些照片,一张一张地翻看着。你指着那些照片,你妈妈翻一张,你对你妈妈说:“这是孩子周岁时照的。”你妈妈说:“看这小嘴儿长的——啧啧!”你说:“这是过满月时照的。”你妈妈说:“看这小腿儿长的,啧啧!”你说:“这是去年刚上学前班那会儿照的……”你妈妈笑容满面地对姥姥说:“妈——您说这孩子长得像谁?”姥姥不假思索,脱口就说:“像咱们贝贝呗。”你妈妈说:“我看不大像,一定像她妈妈。”问:“咦——怎么不见你媳妇的照片?”你说:“有呢。”说着,你就帮着你妈妈往后翻,翻到你们的结婚照后,你交给你妈妈,说:“妈,您看——这就是您的儿媳妇。”你妈妈拿过照片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脸上浮出了一片灿烂的笑容。你妈妈笑眯眯地对姥姥说:“妈,您看像谁?”姥姥说:“像谁?”你妈妈说:“像她妈妈呗。您看这眉眉眼眼,您再看看这张小嘴儿,活脱了就是和她妈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想起爱人分手时和你说过的话,便掏出手机拨通了爱人的电话。手机里那首悦耳动听的“伤不起呀么伤不起”的流行歌曲刚唱了两声,你爱人就接通了电话。你爱人在电话里说:“老贝。”爱人一直这样称呼你,“找到妈妈了吗?”你高兴地说:“找到了,找到了!”你爱人说:“那你让妈妈接电话。”你把电话递给你妈妈,说:“您媳妇想和您说几句话。”你妈妈高兴地接过手机,刚“喂”了一声,又忙捂住手机上的话筒,悄声问你:“你媳妇姓啥?你还没告诉妈呢。”你说:“姓刘,叫刘佳丽。”你妈妈这才对着手机说:“佳丽,你好!”你听见爱人在手机里说:“妈,我很好!您好吗?”你妈妈连声说:“我好,我好!”又说:“孩子在吗?让她跟我说句话。”爱人说:“孩子上学还没回来。等她回来,我让她给您打电话。”你妈妈说:“看我高兴的,连时间也忘记了。”爱人在电话里和你妈妈又说了一些话,就说:“老贝回来的时候,您和他一起来我们家住住,顺便看看你的亲孙女儿。”你妈妈说:“好!等今年年底我退休了,我一定去看看你们。”这时,姥姥在一边急了,也想和你爱人说几句话。你妈妈就对你爱人说:“佳丽,你姥姥也想和你说句话呢。”你爱人说:“姥姥也在跟前哪?那您把手机交给姥姥。”姥姥接过手机,两眼含着泪水,嘴唇颤抖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光是“小刘小刘”地说着,你爱人和她说了些什么,她连一句也没听清。最后,还是你妈妈把手机要过来,又和你爱人说了几句话,这才算完。“小刘多大了?”你妈妈问。你说:“比我小两岁。”“在哪儿工作?”你妈妈又问。听了这话,你觉得这是意料中的事。你不想告诉你妈妈说:你们的生活其实并不宽裕。你和你爱人大学毕业后,有好几年时间,你们一直到处打拼,生活在一种几乎是长年到处漂泊的处境之中。直到快结婚时,你们才经人介绍,被一家私企录用。收入虽然不高,但从这几年的情况来看,你们还算幸运,生活基本还算稳定。但你不想把这些事情让你妈妈知道,所以,你随口就撒了个谎,说:“在证券公司。” “证券公司?”你妈妈说:“这几年股市行情一直不好,她的收入肯定受到不少影响。”你说:“是受到一些影响,但还行。”你说:“您还知道股市?您是不是也炒股呢?”你妈妈说:“罢——是妈妈办公室的一位同事炒股呢。他投进去二十多万,现在赔得只剩下六七万了。气得一天在办公室骂人呢。”你妈妈说:“骂咱们政府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地道的政府。光知道从老百姓腰包里往出掏钱,却怕老百姓从股市挣上钱。你看哇,股市刚刚好上几天,老百姓还没挣几个钱,它就出来把它打下去了。所以咱们的股市总是牛短熊长。骂政府宁肯把好处让给外国人,也不愿让自己的老百姓沾光。说是这回解了套,把资金撤出来,再也不跟它玩儿了。”你妈妈又说:“你呢?你做啥呢?”你说:“我在供电公司。”你妈妈说:“噢,供电公司不错,收入也好。”你说:“我比小刘多些。”你妈妈说:“你们都不错。这妈妈就放心了。”你说:“妈妈,您和爸爸的事,我不想多管,我也不想多问。但我就是想知道,这些年来,您究竟过得怎么样?”直到这时,你们才想到互相打量起对方来。你妈妈惊讶地说:“啊呀我的妈呀!你咋长得这么高?”你笑著说:“刚才姥姥也说我长得太高了。”姥姥说:“那还不是?你说你长那么高有啥用?做衣裳费布,买衣裳费钱,你说你长那么高干啥?”你说:“这又不由我,它要长呢嘛——我能拦住?”说得姥姥和你妈妈都不由得放声笑了起来。笑完了,你妈妈问:“一米几?”你说:“一米九。”你妈妈说:“太高了!有个一米七八就行了。”你很想告诉你妈妈:“这么多年来,其实爸爸一直忘不了您——您知道爸爸为什么一直不结婚吗?其实爸爸就是心里一直搁不下您,才这样。”但你没有说。你拿不准你该不该把这些事情告诉你妈妈……你发现你妈妈并不见老,虽然你妈妈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可看起来还比较年轻。你看见你妈妈的左耳垂下边直到脖子那里有好大一片白斑,好像是什么留下来的疤痕,就问:“妈,您脖子这儿咋了?”你妈妈立刻收起了笑容,恼哼哼地自责道:“报应!这就是妈妈背叛你爸爸的报应!”听妈妈这样说,你也就不再追问了。你知道这里边肯定有些让人不太愉快的事情发生过。但是你姥姥却把话挑明了。姥姥说:“你妈妈和你爸爸离婚后,就和那个王八蛋结婚了。可结婚不久,那个王八蛋又搞上了一个更年轻的,就逼着要和你妈妈离婚。你妈妈不同意,可那个王八蛋铁了心要离。你妈妈想不开,就点着汽油烧自己。幸亏被人发现得早,不然,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姥姥又咬牙切齿地补了一句,“那个拆散人家的王八蛋,他不得好死!”你说:“妈妈,您怎么这么傻?”你妈妈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孩子,你不懂。”你说:“我怎么就不懂?您怎么不到法院告他去?告那个狗日的!”姥姥说:“咱们告不过人家——人家是当官的,人家法院里有人,咱们能告过人家?告不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