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栋:回到童年的“白雾村”
2017-05-03吴永强
吴永强
近年来,作家刘玉栋先后推出《泥孩子》《我的名字叫丫头》《白雾》三部儿童文学作品,影响广泛。著名作家张炜说:“刘玉栋的儿童小说,和他的当代书写一脉相承。他坚信柔软的力量更能持久,始终以富有诗性的叙事,努力探寻传统的力量,是一种视野高远、胸襟开阔的富有格局的写作。”
作为传统文学作家转向儿童文学创作的重要代表,刘玉栋创造了新的文学地理。他也为乡土中国的童年表达提供了一条道路:朦胧的白雾中,少年在诗意的故乡,探寻快乐、未知、生命、伤痛、命运……
用儿童小说打开新的世界
4月12日,春意正浓的济南,刘玉栋和本刊记者一起,回到童年,回到鲁北平原那个雾气缭绕的村庄,回到文学的内核。
多年的纯文学创作,刘玉栋早已为儿童文学写作奠定了基础。比如发表于1999年的成名作《我们分到了土地》,“爷爷为了能分到一块好土地,决定让孙子来抓阄,结果我抓到了五个最不好的地头子。”刻骨的儿时经历加上包产到户宏大的历史主题,使得小说一发表就成为其代表作。
儿童视角作为创作的一种方式,他曾驾轻就熟,也曾产生警惕。“其实那时就有一个想法,将来有机会的话,给孩子们写几本书。”
2013年春天,女儿中考前夕生了一场病。刘玉栋在极度紧张过后,有了写儿童小说的冲动,下半年写了《泥孩子》——三个童年伙伴,在桃花源世界逐渐消失的乡村河边玩耍的故事。
第二年春天,他看到首届青铜葵花儿童小说奖征稿的消息,顺手投了过去。后来,他几乎忘记了这件事,没想到2015年春天突然接到電话,说《泥孩子》获得了银葵花奖——这个由著名作家曹文轩的代表作《青铜葵花》命名的小说奖,在国内有着不错的影响。
曹文轩说:“道义、审美、悲悯情怀等大概是这一奖项永恒的取向。”用这句话来评价《泥孩子》以及刘玉栋的其他作品,也是很恰当的。《泥孩子》获奖词中说:“作品回到乡村日常生活,回到儿童的世界,又透出环保的主题,温暖而感动。”
《泥孩子》出版后,又获得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图书奖。很多朋友发现了他在儿童文学领域的独特优势,鼓励他继续写下去,几家出版社相继前来约稿。2016年3月,《我的名字叫丫头》出版,影响更大,进入“中国好书”月榜,获得2016年度冰心儿童图书奖、“大众喜爱的50种图书”。他又用半年时间完成了目前最满意的《白雾》,并于2016年12月出版。
儿童小说的写作,使他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并在一定程度上集中梳理了过去童年视角小说的创作情况。
三部作品,在孩子中产生了很大影响。一个10岁男孩看了《泥孩子》,请求他能不能再写续集。一位中学生读了《我的名字叫丫头》,被其中父亲去世,化身一条黑鲤鱼的情节感动,在读后感中写道:“有些事情,当我们年轻时,无法懂得,当我们懂得时,却已经错过。丫头的父亲走了,带着对他深深的挂念,遗留给他永无偿还的心债。丫头已错过,你也想错过吗?”
这几年,刘玉栋还写了大量中短篇小说,比如《风中芦苇》《回乡记》《南山一夜》《锅巴》等,连续三年被《小说选刊》转载,持续产生影响。
人是有童心的,就像种子有胚芽
“那一年的深秋,妈妈带着我,从城市回到一个叫白雾的村庄。从那一天开始,我的记忆变得清晰起来。”
——完美的开头,《白雾》集中展现了刘玉栋的儿童文学创作理念。
因为爸爸所在的地质队要远行,冬冬跟着妈妈回到了乡下,在这里,他结识了小伙伴童木、树墩、张得月,和他们一起度过了愉快而又难忘的一年。
那是一个怎样的村庄?小说中,姥爷讲述白雾村的来历:明朝靖难之役时,燕王的大军在一个早晨经过村子,天地间突然起了大雾,整个村子被浓浓的白雾包围,军队从村外的枣树林穿过,竟没有发现这个村庄。村人幸运地躲过灾难。
雾的形象无处不在,就连在梦中,“我”也会进入一片迷蒙:“好大好大的雾,雪白雪白的,如同风吹白纱那样飘忽不定。周围静悄悄的,我好像是站在南大场上,但透过白雾的缝隙,前面好像是一片树林。”
雾既是童年记忆的化身,又是独特文学表达的呈现。刘玉栋说:“雾是一个很好的概念,朦朦胧胧,代表记忆的不确定性。”现实中,他老家的村子就叫齐周雾村,“那个村子地势低,一下大雨就被包围了,号称‘小台湾。”他曾在很多小说中提到过齐周雾、雾村、雾镇。沿着记忆的脉络,北方农村浓郁的生活气息在雾气中弥漫。
人生漫长的岁月,基本上是童年的一种延续。作家苏童也把童年生活视为写作的最大秘密。刘玉栋回忆自己的童年,“10岁之前,非常快乐,父亲在外工作,爷爷是大队会计,妈妈和姑姑是小学老师。”他有很多亲戚在外面的大城市,经常带好吃的东西回来,爷爷曾做过木匠,又当了三十年会计,在村里德高望重。他也曾跟着帅气的父亲,去父亲的工作现场,到过章丘、莒南、东阿。和其他孩子不同,他从小就知道,自己生活的世界之外,还有一个不同的世界。
然而,10岁之后,家庭产生很大变故,他开始感受到人世的世态炎凉,爷爷生病,姑姑出嫁,赶上分产到户,母亲回家种地,生活压力陡增。直到高中毕业,他来到济南和父亲一起生活。
生活的反差很容易在一个孩子内心深处留下深刻痕迹,他从小就是一个敏感的人,“不过以前没意识到,如果不写作,很多事可能就一直埋在心里了。”
几年来,刘玉栋发表了长篇小说《年日如草》,聚焦中国“农转非”这一特殊题材,在当代社会的广阔舞台上,一家人、一代人的聚合,成为时代变迁的缩影。同样,在他的儿童文学作品中,我们既能读出纯美的田园牧歌,又能感受到命运的忧伤。
很少经历乡村生活的当代儿童,在“白雾村”里寻找到了他们的伙伴,也找到了优秀文学作品带来的对人性的思考,对朦胧命运的透视,对高尚价值观的坚守。文学的普遍相通性在此处得以呈现,抛开地域、时代、国籍,“真善美”在作家和读者之间架起桥梁。
国际儿童读物联盟中国分会前主席海飞评价《白雾》:“他是在以文学之美,‘记住乡愁;以乡愁之美,展现现代化进程中‘白雾般的精神诉求。”
评论家马兵很看重《白雾》中不断写到的“离别”:
在最后一个告别里,冬冬在梦中看到了白雾村河道里的一艘白色大轮船。就像艾特玛托夫笔下的“白轮船”一样,它属于一个童年的、自由的世界,它是我们,或者可以说大一点,是人类童年记忆的象喻,也是对不义的成人的救赎——
“人是有童心的,就像种子有胚芽一样”!
自觉地把个人情感转化为普遍情感
《齐鲁周刊》:您的儿童文学作品都以乡村为背景,创作这些作品最初的出发点是什么?
刘玉栋:过去有很多乡村题材的儿童文学作品,比如曹文轩老师的《草房子》。现在这个题材越来越少了。因为我熟悉乡土,也有童年经验,写乡土题材是自然而然的事,感觉特别舒服,有一种乡愁融化其中。
《齐鲁周刊》:您也承擔了向读者普及消逝的乡村世界的任务。
刘玉栋:对,现在的孩子根本不知道父辈当年的生活状态,我就在审美、故事、时代气息上让他们感觉到那种生活。《白雾》完全是那个时代的呈现,但语言跟现在紧密结合,《泥孩子》里还有一些方言,《白雾》几乎没有。
《齐鲁周刊》:三部小说的写作背景有何联系?写作过程有何心理变化?
刘玉栋:如果有联系的话,主人公都是男孩,都有几个孩子之间的友谊,包括同情、怜悯、分离等各种情感。必须尊重儿童的阅读习惯,在创作中考虑到读者是少年儿童,字里行间有一种美的气息,让孩子们感受语言和故事中的情感。
《齐鲁周刊》:“父亲”这一形象有着亘古恒久性,您的写作经历中,对“父亲”的认识有何变化?
刘玉栋:我的很多小说中,父亲是缺失的。《泥孩子》中,主人公的父母去城市打工了,他跟着爷爷奶奶生活。《我的名字叫丫头》中,父亲最后消失了,变成了一条鱼,其实就是去世了。《白雾》里,父亲是勘探队员,“我”本来跟着父亲在城市生活,父亲去了西北找石油,“我”才跟着母亲回到老家。
父亲是一条隐线,缺失却又无处不在。这和我的生活经历有关,我父亲是地质队员,一年的大部分时间在外面,很少见面。我小时候没有太多和父亲一起生活的经验,有时候并不是刻意,自然而然就这样写出来了。
《齐鲁周刊》:如何看经验写作?
刘玉栋:我的创作不是构思一个完全陌生的故事,更多还是沿着个人生活经验来写,不是技巧性写作,而是生活化写作。
经验写作并非只写自己内心那点儿事,如果只盯着自己的小情绪,是没有意义的,要自觉地把个人情感转化为普遍情感。你看《呼兰河传》《城南往事》,那种童年记忆,都有普遍的东西在里面,代表了那个时代人们的生存状态,有普遍共鸣。
《齐鲁周刊》:如何把握小说里的疼痛度?
刘玉栋:每个人的童年都有伤痛,不管这个伤痛多么浅、多么淡。小说中会不断出现离别、淡淡的忧伤,《泥孩子》里还有环保因素,环境恶化,桃花源世界逐渐消失。我不会写完全纯美的东西,文学不是风花雪月,要真实、准确地把握生活。
《齐鲁周刊》:中国的儿童文学写作处于一个怎样的状态?
刘玉栋:当前,文学界和出版界特别关注儿童文学原创,但真正优秀的作品很少。从审美角度,儿童文学应该对孩子有潜移默化的影响,不能只写一个热闹的故事,要对孩子的价值观负责任。好的儿童文学作品不见得非得迎合市场,要坚持自己的审美取向。
《齐鲁周刊》:您创作儿童文学的理念是什么?
刘玉栋:首先,要回到初心,有一颗童心;其次,要有一颗爱心,要有对儿童世界的感受能力;还有,要有一颗诗心,不管写悲伤、离别,还是写欢乐、喜悦,都要有诗意,情感故事里渗透着诗意,这样才能让孩子感受到美的存在。
《齐鲁周刊》:童书的读者群是儿童还是成年人?有一种说法,成人文学作家因为远离儿童方阵,有些跟不上潮流,您怎么看?
刘玉栋:一定要记住自己的读者是儿童,当然,如果能写出让成年读者也喜爱的作品,那就更好了,比如怀特的童话,不论《夏洛的网》还是《吹小号的天鹅》,哪个年龄段的读者读后,都会为之动容。这些小说不仅有爱心和童心,还有对儿童心灵潜移默化的滋润、对想象力的挖掘和生命意识的启发。成人作家写童书,可能更注重那些根本性、常识性的东西,人类亘古不变的情感会从语言和故事中更好地呈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