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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二十年接受史

2017-05-03董牧孜

齐鲁周刊 2017年15期
关键词:暗号王小波杂文

董牧孜

1997年4月11日,王小波四十五岁,死于年华。他生前以“沉默的大多数”自诩,警惕“喧嚣的话语圈子”。死后,“话语圈子”对他的纪念却沸腾了整整十年,且牵引了穿越二十年的王小波畅销史。

王小波的“身后之名”,是在归类贴标式的接纳、认同明晰的追捧、及其后数不胜数的致敬之作中迎来的——这多少淹没了王小波作品本身的独特与复杂性。

第一个十年里,人们先是惊呼一位过早陨落的天才,又忙不迭地为之附上“崇尚理性”“自由主义分子”“小鲁迅”等近乎盖棺的封贴。自由主义与文化左翼,都争夺对王小波的诠释权。

第二个十年里,王式幽默早已作为话语套路席卷中文世界,成了段子手的标配。再往后,王小波又成为新一代网友眼中的“金句小王子”与“撩妹高手”。

王小波的接受史是个有趣的文化悖论,它映衬出中国90年代至今“历史的跑道”是如何转轨了。在记忆与遗忘的二十年间,“历史”悄然改写并被我们再度辨识。而在今天,或许是时候应该以阅读严肃作家的方式重读王小波了。

“王小波式的生活方式”作为“接头暗号”

在《王小波画传》的前言中,李银河写道:“王小波就像一个接头暗号,这些人从别人对王小波的喜爱程度辨别对方是否同类”。神秘暗号可能的谜底,李银河认为是自由平等的精神、爱智慧、美的创造以及幽默感。

“我最怀念大学到博士期间王小波式的生活,有趣的性爱,有趣的社交……”在2016年的国产热播剧《欢乐颂》中,男女主角围绕王小波展开过一段有趣的对话,展露出当下王小波阅读症候的某个侧面。

风流倜傥的中产帅哥赵医生因“渴望王小波式的有趣”,要求与“没文化”的“富二代”美少女曲筱绡分手。小曲大呼要下载王小波的所有文章补课学习,好以“王小波式的恋爱”再度追回心上人。

“王小波式的恋爱”,某种意义上与王小波作为“撩妹高手”的新形象相关。其书信集《爱你就像爱生命》大受追捧,王小波的情书金句广为流传(比如“一想到你,我这张丑脸上就泛起微笑”,“不管我本人多么平庸,我总觉得对你的爱很美”)。去世廿年后,王小波荣升了网友的恋爱专家与浪漫导师。

“性爱”与“趣味”,始终是王小波小说和杂文写作的关键词。他以反讽与荒诞的幽默来处理一个肉体不自由、无趣化倾向蔓延的历史时期,令人吃惊而又痛快淋漓。

而今天,我们已进入趣味泛滥且公开叫卖的时代——冯唐为消除内心肿胀而作的泛滥文字或许便是一例。早有批评者指出,李银河所谓的“接头暗号”,更像是一张流行标签,将王小波所主张的特立独行,转化为一种可供模仿的“高雅的精神时尚”,以此来标榜自己文化上的自由与不俗——而这恰恰是王小波所批评的那种媚雅。

作为神话的王小波

如果说近几年的接受史中,大放异彩的是“写情书的王小波”;那么,若将目光拉回到世纪之交,“写杂文的王小波”则要比“写小说的王小波”风头更健。

90年代的中国全面转向市场经济。这是文学开始丧失轰动效应的年代,也是知识分子话语权逐步失落和让位的年代。奇妙的是,正是在这式微转折之下,王小波成了民间洪流所择定的文化英雄。他的杂文,被视为开辟了一代公共知识分子的话语方式;他的小说亦率先流行于文学青年之间,并被《人民日报》冠名以“文坛外高手”。

王小波传记的作者、文学学者房伟考察了王小波去世后十年的形象接受境遇,指出是媒体与知识界共同塑造了王小波三重意义上的神话:文坛受难者神话、知识分子神话与中国文化神话。王小波世纪末的“非正常死亡”,曾引发其亲友、读者与媒体十分悲怆的纪念。

但在此后的几年,这种纪念活动变得过于喧嚷嘈杂。文化场域内不同的话语力量,基于各自的立场与误读,改写着王小波的形象;而媒体通过“对抗性想象”制造文学消费热点,也重塑了自身的文化形象和话语权。

1998年,王毅主編的《不再沉默——人文学者论王小波》一书,率先将王小波拉入到自由主义的思想阵营。王毅认为,著名的“沉默的大多数”一说,是王小波面对专制时代的沉默;朱学勤则指出,王小波辞职做“自由撰稿人”,意味着“切断与权力体制的一切联系”。

这种对于权力边界的一派天真的论断,是90年代拥抱自由市场时典型的欣快话语,它同样来自于对王小波杂文的局部阅读(或说整体上的误读)。而就在同册书中,戴锦华已清醒地指出:在逃离经典权力之后,自由人的唯一选择便是步入市场的权力管制。

至于文化研究,往往直接将王小波作为符号与流行的文化现象来对待,以之解构90年代以来“市场经济-自由主义”催生的新意识形态。“王小波热”被认为是顺应了新生的社会结构——一个正在崛起的中产阶级。

然而,王小波自身及其作品又难以被这种阐释所吸收。他的部分杂文自身即透露出对于大众文化的警惕与批判,他对市场经济与资本主义也并非全然拥抱。

重读严肃作家王小波

90年代以来,中国的小说市场有三位神话般畅销的作家:路遥、张爱玲、王小波。他们都处在彼时文坛的边缘,单凭作品本身,直截击中了各自读者群的情感痛点:“路遥之于城乡迁徙大潮中的青年,张爱玲之于都市化以来小资-白领的青年,王小波之于渴望寻求“自由”的青年。”

在世纪之交,青年作者与青年读者共处于后革命时代的情感震荡与记忆梦魇,在追溯与遗忘之间摇摆。至于新一代的青年读者,他们与王小波的“接头暗号”是分明的断裂,以顺应当下情境而不断重建。在王小波的知青小说、历史新编以及反乌托邦故事里,他着魔地凝视并书写着具体的中国历史,乃至游戏于亘古恒今的权力轮盘。他的反乌托邦不仅指向极权专制的过去,同样也指向技术专制的未来。

据说,“王小波经历之丰富,只比杰克·伦敦差一点”。回顾王小波二十年接受史,再重绘王小波“涣散得要命”的形象,就要拨开包裹其外的神话、以及前人误导性的定性与论述。

相较十周年时,近年的“王小波热”有所退潮。不过,在新的互联网主导的文化工业环境下,“王小波”或可能作为大IP而召唤资本登场。近年来,王小波的小说《绿毛水怪》《红拂夜奔》陆续宣布将改编成电影。这或许能掀起新一轮的热卖与阅读,未可知。

倘若果真如此,这算是他“反熵”的写作历史中有幸遭逢的“熵增”现象了。或许在今天,我们应该以阅读严肃作家的方式重读王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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