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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师

2017-04-29黄一豪

课堂内外·好老师 2017年2期

黄一豪

现就读于郑州新枫杨外国语学校。活泼开朗,兴趣甚广,尤爱学习。好读书,不求甚解,钟情大众文学。向往村上春树轻盈的风格,又放不下刘震云厚重的文字。于2016年8月获得全国中小学生创新作文大赛总决赛一等奖、中国中学生作文大赛河南赛区二等奖。

故乡的天空还是一如既往的黯淡。阴暗的天空中涂鸦般抹着几笔煞白,给清晨增添了些有气无力的安逸。偶有阳光从缥缈的游云中漏出,悄无声息地点燃一隅池塘,波纹隐隐闪烁着清亮的微光。山雾混沌了远方,把蜿蜒的山峦搅成了一团浆糊。只看得清近处的道路。但我知道,目的地不远了。

自父亲的葬礼后,我就再没回来过。把对于故乡的回忆和留恋一并扔进父亲的棺材,在心里埋葬入土。而这一次,我又要掘开土层,放进另一具棺材。

到老师家时,老师已经出殡。家里有些杂乱,花圈簇拥在遗照两侧,花朵稍稍枯萎,是朴素的局促。不远处传来尖锐的唢呐声,混杂着人群的吵闹声。遗照中,老师的笑容依旧温和安详,正如同几十年前的那个下午。

那天下午,我蹲在家门口择猪草,看见一个男人慢步踱来。他戴着眼镜,看起来很年轻,却有细碎的白发。他细声细语地问我:娃,你想不想上学?我一言不发,迅速跑回家,躲在门后窥视。我看见我爹走出家门,狠狠地骂了几句,把门重重甩上。随后就是长久的沉默。那年我9岁。那时的我胆怯内敛,从不敢与外人接触,对于未来除了惊慌只剩顺从。

唢呐声渐渐微弱,看来送葬的人群已经走得很远。天空渐渐放晴了,一束阳光透过窗子,正打在老师遗照上,尘埃纷纷扬扬。

就在这扇窗下,我上了人生的第一堂课。那是老师来找我后不久。我去村南头的油坊打油。回来时路过老师的屋子,听见屋内有读书声,出于好奇,我悄然走近窗户,向里窥视。看见老师正声色激昂地朗诵诗篇。我看痴了,并未发现油漏洒在地上。当我回过神来,油已经洒了大半。我想到我爹狠辣的巴掌,哭了。老师走来,隔着窗户问怎么回事。我说油漏了。他看窗沿下一大摊油迹,心里明白了几分。他对我说,别哭,把你的油瓶子给老师。我愣愣地把油瓶递给他,他拿着瓶子走进内屋,出来时,瓶子里已经装满了油。我呆呆地望着他,发不出声来。他把瓶子递给我,对我说:以后想听古诗,来找老师。老师欢迎你来!我连谢谢都忘了说,拿了瓶子就傻乎乎地走了。心中对这个古怪而又和蔼的男人留下了印象。

此后常去那里。一开始是出于一种“报恩”的心态,慢慢喜欢上了学习。或许我骨子里除了沉默与内敛,还有好学。出乎意料地,父亲对此并不怎么阻拦,只是催促我学完后快些回家干活。

我学得飞快。一两年后就学完了小学的知识。本该继续上中学,可我自知家境贫寒,本就不抱什么可笑的希望,何况父亲本来反对。老师只是摇头叹气,说可惜了。我一声不吭,恢复到本该如此的生活。

如果此后就這么过着农民的生活,我会变成什么样呢?应该会重复父辈的生活,春天播种,秋天收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但事情却有了转机。那是一个弥漫着微雾的早上。我在田里干活,隐约看见一个身影朝我奔来。是老师。他气喘吁吁,裤腿上沾了点点的泥。他对我伸出手,说,娃,跟老师走。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叹了一口气,拉住我的手。我就跟着他走了。他带我到县城,去参加中学的考试。题目非常简单,我顺利地通过。老师欣慰地对我笑笑,娃,放心吧。问题老师解决,你安心回去准备吧。

关于之后我不愿多说。无非是努力和屈辱的混杂。我考上大学,在城市立足,过上了忙碌充实的生活。但从上大学之后我就没回来见过老师。在城市里混久了,刻意和小村子划清界限。老师是我生命中的一个重要过客,但我自己同样也只是过客。

是善生吗?刚刚没见你……你果然还是回来了。

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把我从回忆中拉出。我回头看,是师母。

善生回来晚了,没能见你老师最后一面。他最后还念叨你呐……师母叹道。

我讷讷地讪笑:最近太忙,刚出差回来……太遗憾了。师母说,唉,在城市里上班嘛,能理解。我说:师母,我能带走一样老师的遗物么?以后或许不会回来了。师母说,你老师走前,特意留了样东西给你。

师母带我走进老师的书房,房间逼仄阴冷。几本书散落在桌上,由于长久没有人动,书面上落满了灰尘。她打开尘封的书柜,从中拿出一本陈旧的笔记本。在时间的作用下,书页微微泛黄,变得干燥易碎。我小心翼翼接过,有稚嫩的重感,如同一个婴儿,一个新生命。我难抑心中的紧张,匆匆向师母告别,钻回车里阅读:

“……下午我在读书,瞟见一个孩子在偷看。我认出来是去拜访那家的孩子。突然孩子哭了起来,原来是油洒了。看着他的泪水,我心软了,给他添满了油,看来这个月油要吃紧咯!不过那孩子看起来聪明伶俐,是块学习的料子啊。”

“……我去求那孩子的父亲。态度很恭敬。他父亲态度很恶劣,但慢慢也被我磨软了,答应试试。我没提学费的事情,还是先上学要紧。对了,那孩子名叫善生。”

“……善生学得非常快,我看得出他是块好料。这个月老寒腰又犯了。才40岁,怎么这么多病!”

“……第六次跑县城。那校长终于答应给我个机会。虽说累还受了许多白眼,但也值得了。善生,我相信你一定能考上!”

“……善生上中学了。我热切地希望他能走得更远,别像父辈一样局促在小村庄里!学费我垫上去了。为了这孩子,值!”

“……今天善生就要去外地上大学了。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老师是他的一块垫脚石,也只能帮他到这了。今后的路,还要他自己去走!我只希望,善生能别忘记我,以后能回来看看我。但如果他不回来,我也能理解……”

我带着记忆和悔恨上路了。回去时已近傍晚,夕阳带着云朵,缓缓下沉至地平线。堆积出的大块浊白,此刻沾染了晚霞的鲜红,铺天盖地,在天空盛开大片大片的花朵,是令人目眩的璀璨。我长久地凝望这美丽的景色。想来老师一定看惯了这样的景象,他心中会想些什么呢?我无从得晓。在沉默中,忽然发现自己已许久未抬头看看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