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根烟囱

他是一根烟囱。

村子里的最后一根烟囱。

他矗立在最高的一座屋顶上俯瞰全村，已经有八十多年的历史。

他见证着周围一点一滴的改变：从灰蒙蒙变成五颜六色，从静悄悄变成吵吵嚷嚷。

绿色和鸟儿渐渐消失，一座座奇形怪状的高楼拔地而起。

他开始不安，尤其在发觉同伴越来越少后。

一群人用一捆捆绳子将一座座矮房五花大绑，并起劲地吆喝着：“嗨——哟——”矮房就在他们的拉扯下轰然倒塌。青砖灰瓦碎了一地，世界上又少了一根抬头挺胸的烟囱。

他心痛。

曾几何时，每到做饭的时间，家家户户的烟囱就飘起炊烟，在天空连成一片。那是他百看不厌的壮观景致。而现在，天空正被更多更高的楼宇瓜分，他淹没在阴影里，抬头只见一方残缺的蓝色碎片。

楼房越起越多，越起越高，越起越快。他终于变成了村子里的最后一根烟囱。

村子也已经不能叫村子了。他和他相依为命的这座屋子，开始成为这不像村子的村子里最碍眼的存在。

有人来敲门。

“你们这座屋子该拆掉啦。该建一座更大、更气派的高楼。”

“谢谢你，还不是时候呢。”他听见男主人这么说。

又有人来敲门。

“你们还在用炉灶烧饭，多不方便呀！把屋子拆掉吧，用别的方法烧饭。”

“谢谢你，还不是时候呢。”男主人又说。

心惊胆战的他，在这样的拒绝里安下心来。

可到了夜晚，他却听见女主人与男主人这样说——

“为什么不答应拆掉这破屋子？我受够用炉灶烧饭啦。”

“傻瓜，说拆就拆，就不能多拿赔偿金啦。等得越久，赔得就越多……”

他虽然听不太懂，但还是明白了一件事：该来的总要来的，只是时间问题。

他知道自己终将被淘汰。

他不想被淘汰。他不知道怎么才能不被淘汰。

他是最后的烟囱了啊。

他想：无论如何，应该做些什么，应该留下些什么……

新的一天来临了。

他像往常那样眺望着漫天霞光，看云朵缓慢而自由地变幻形状。

蓦然间，他找到了自己能做的事情。

畫画！

他想起曾经的一位烟囱伙伴，喜欢在天空中写诗。他不懂诗也觉得棒极了。可惜那时，人们已经变得越来越匆忙，再没谁有闲心仰起头，辨认举头三尺的诗意。

而今他有相同的表达需要。他迫切地想画画。

恰巧这个时候，女主人来做早饭了。

柴火被丢进炉灶的肚子里，引燃，他就开始觉得身体热腾腾的，一股热情喷薄而出……

他执起这轻袅的画笔，谨慎而神圣地，向着头顶的蓝色画布涂下第一笔。

第二笔。

第三笔，第四笔，第五笔……可惜，一幅画刚开了个头，炊烟就断了。因为早饭烧好了。

熄灭的炉灶不能生烟，没有烟就没法继续作画。只能再等等。

等过了中午，还是没有机会。主人们中午不回家吃饭。

直到晚上，期待已久的开伙机会才重新来临。

可这时夜幕已垂，画布上仿佛打翻了墨水，漆黑一片，这该怎么下笔？

他从来没想过，画画是一件这么奢侈的事。

这样过了好几天，他始终等不到一个尽情挥毫的时机，却等到了一个让他震撼的消息。

男主人眉飞色舞地对女主人说：“价钱终于谈拢啦，周末，就会有人来拆屋子……”

早晚要来的悲剧，一下子提早到来。

距离周末还有五天，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仿佛与他作对似的，主人们下厨的次数日益稀少，灶膛一天也难得热上一回。好容易有个中午，他再次拿起久违的画笔，刚涂了两笔，又被风擦得干干净净。

希望与失望拔了五天的河，迎来人与屋子拔河的周末。

他看到男主人意气风发地迎接着一大群客人，他们带来的见面礼是一捆捆触目惊心的粗麻绳。

麻绳像蛇一样利落地缠住了整座屋子，他也不可避免地被绕上一圈又一圈。

完蛋了。

这就是最后的结局。

他正绝望时，忽然听到有一位客人说：“先让我们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呀。”

这个建议得到了多数人的赞同。心情不错的女主人于是打开已搬上卡车的冰箱和米缸，然后系上围裙，走进厨房……

啊，她开始烧饭了，不是一两个人的饭，而是十几个人的大锅饭！她往炉灶内加了很多的柴火，火苗激动地蹿了起来，比平常更卖力地舔着锅底，似乎也分外珍惜这最后的一班岗……

他的身体里蓄满了炽热的激情，犹如回光返照。他稍稍镇定了一下，开始专注地创作那幅画。

炊烟上扬，没有风的干涉，笔直如他单纯的生命，在触到了蓝天的画布后，又氤氲成温柔的一摊，自在舒展。

炊烟是笔，颜料是心。

画砸了是不能重画的。画砸了，就没有下一次。

他感谢今天的客人足够多，胃口足够大。他感谢家具和餐具都已迁徙出屋，这让足够多的客人只能在院子里用餐。

他沉默而飞快地画着。这一刻，他已经等待了太久。

一个满面胡茬的人最先注意到了，他说：“今天的云形状好特别啊。”

大家陆陆续续地抬起头。有云吗？蔚蓝打底，金芒点缀，晴空分明万里无云。但如果不是云，那一幅徐徐铺陈的壮阔画卷，又是什么？

有人发出了惊呼，惊呼传染开去，渐渐在这个不像村子的村子里此起彼伏。

他的画终于被看见了。那是他的画，也是他的话。

远一点，是山。山上长满了树，飞鸟衔着音符，在林叶间成群飞翔。

近一点，是田。高高的庄稼间闪烁着蝴蝶与蜻蜓，高大的牛正俯首耕犁。

而远近之间，是人与屋子。牵着手的人，挤挤挨挨的屋子。每一座屋子上，都耸立着一根烟囱……

有人发现，那么多烟囱冒出的烟，都试图向地面延伸，却终究断在了中途。而地面上，那唯一的一根烟囱，已经不再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