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狗

加沙尔老人骑着枣红马，肩上挎着那把老旧的半自动步枪，走在低岭高洼的山间小道上。牧羊犬塔西一会儿跑到马前，一会儿落在马后，时而吠叫，时而专注在一篷草丛中，不知道对什么事情发生了兴趣。

老人这是要去双崖沟。在那里，他有过许多收获。在那里，他曾经打下过赤狐。

其实，他已经年过七旬，打猎不是他的任务。他和儿子儿媳在坎里斯沟建起毡房、马厩、羊圈。坎里斯沟水草茂盛，足够他们家七八百只羊和十多匹马吃喝了。平时，儿子儿媳和四五条牧羊犬照看那些羊和那些马不成问题。加沙尔老了，有时帮他们一把。大多数时候，他就骑了枣红马，带着牧羊犬塔西，出去瞎逛，碰到一些野物，也开几枪，完全是个乐子，并不一定要获得什么。老人喜欢这种自由散漫的悠闲日子。

孙子帕拉提汗在城里上最好的中学。进那所学校很难，要托人，要花钱，还要考试，好不容易进去了。前些天回来，说他在班主任老师面前夸口爷爷是个猎人，是神枪手。结果，班主任说：“那能不能请你爷爷为我打一只赤狐？”

赤狐是好东西，赤狐皮很珍贵。

班主任要，那就是再难，也得去办。在这样的问题上，加沙尔老人是决不含糊的。

走了半天，终于来到双崖沟，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多钟。这个沟，两面高山矗立，多是石崖。沟道里，森林茂密，一条深河，从中穿过。鸟儿很多，不断鸣叫，时而听到它们在森林上空飞动的声音。当然，野生动物不少，尤其是灰兔特多。可奇怪的是，老人搜遍了整个森林，几乎是地毯式的搜索，却不曾看见赤狐。

有一只狼，还有一只雪豹，看见老人骑着马，端着枪，马上朝远离他的方向跑去了。

牧羊犬塔西朝它们吠叫了好久。

中午，加沙尔老人吃了带来的馕，喝了些壶里的茯茶，给塔西扔了幾块羊骨头，让马在地上吃了些草，算是人和家畜解决了肚子的问题。

下午继续搜索。真的奇怪极了，一直到下午六点多钟，连赤狐的影子也没有看见。

老人只好打道回府。

都要离开双崖沟了，他突然想起，一年前的那两只赤狐，就是在附近的凹槽崖壁处打下的。也许就有赤狐正在那里。于是，他拉一下马辔，回转马身，向凹槽那儿去了。

双崖沟开端这里，有一个向西北方向的凹槽。凹槽的右侧，有一面巨大的崖壁。崖壁底部，有一个不大的石洞。石洞里光线暗淡，从外面看，什么也看不见。快到洞时，牧羊犬塔西突然回转过身，跑到马前，对着加沙尔老人大声吠叫。

老人当然懂得它的意思。当它认为有危险存在时，都是这样激动地大叫。老人想，也许，那个石头洞里，有十分凶猛的野兽。好了，走吧，年岁大了，身上的骨头部件都不灵活了，别去招惹那些不好招惹的家伙吧。

回转马身，老人离开了。

真是奇怪，塔西一直走在马后，向前走几步，回头看几眼，嘴里情不自禁地低吼两声。

老人都快出了凹槽，一时犹豫起来，心想：许久都不来双崖沟一次，就这样空手而归吗？那个捣蛋鬼孙子帕拉提汗很快就回来了，见了那小子，怎么对他说？

身上扛着枪，有什么可怕嘛！

再说，在这个世界上，我加沙尔都活七十多年了，就算有什么事情，还有什么遗憾嘛！

他打马回头，又向崖壁跟前走来。

塔西不明白，便又吠叫起来。

枣红马向前走几步，塔西向后退几步。它边退，边吠叫，并且越叫越激动。

“不要怕嘛，我的朋友。”加沙尔说，将枪从肩上取下，端着，眼睛看着崖壁下的石洞，对牧羊犬说，“我有枪嘛，怕什么嘛！”

这样向前，离洞口只有八九米了。老人想向石洞开上一枪，试探一下，假使有什么危险的家伙，它会扑出来的。可是，正在这时，塔西向他最后狠劲儿叫了两声，猛然转过身，向石洞里扑去。

牧羊犬当然知道，石洞里隐藏着怎样的角色。它通过犬类特有的嗅觉、听觉和视觉，判断出有雪豹匍匐在洞内。看见主人不停地接近，它阻挠不住，担心雪豹对老人突然袭击，于是便向洞里冲去。

雪豹在暗处，将外面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雪豹不会把一只牧羊犬放在眼里，也不会把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放在眼里，可是雪豹认得老人手里那把枪，它的两个同伴就死在那样的东西上了。雪豹是什么动物？雪豹是这山中之王，它害怕过什么呢？一只牧羊犬居然向它吠叫着冲了过来。

怒气使得雪豹没能忍得住，不等塔西冲进去，雪豹便以闪电般的速度冲了出来。

塔西冲向雪豹，显然是以死的勇气来保护主人。

因为，无论是力量，还是速度；无论是牙齿，还是凶狠，它远不是雪豹的对手。

只听呜哇一声，不等塔西进入洞口，雪豹已经冲出。它张开的嘴咬得那么准确，只一下便咬住塔西的脖颈。雪豹打算将头一抖，折断牧羊犬的颈骨，一招致命。可是，不等它第二次用力，只听啪一声清脆的枪响，子弹从它头顶上呼啸飞过。雪豹在恐惧之中，本能地将头一甩，塔西便像一块石头一样横空飞出，“啪”一声撞击在崖壁上。

雪豹不愧是雪豹，即使处在恐惧之中，依然霸气十足。它转过头，立刻向马上的猎人扑跃而去。

几乎同时，猎人的枪再一次打响。可是，因为慌乱，子弹打飞了。

雪豹没能扑上猎人，从马的这一旁纵跃到马的另一旁。

猎人回转过身，掉转枪口，又向雪豹开枪。

加沙尔老人真的是老了。除了前面那两次空枪，后面他向雪豹再开五枪，仍然一枪也没有击中。而雪豹向他扑击了四次。前三次失败了，最后一次，将他从马上掀下，一口咬住他的脖颈。

这是一只有经验的雪豹，它咬住的是加沙尔的致命处。

只那么一口，便将老人的动脉血管咬断了。

可是这只雪豹的运气也不佳，在它咬住老人脖颈的时候，那把半自动步枪的枪口正对着它的肚子。它咬断老人动脉血管的同时，枪也响了，子弹从它的肚子穿过。

它便倒在老人的身子旁边。

加沙尔的血在向外汩汩流淌的时候，把枪从雪豹的肚子下抽出，枪口对准它的脑袋，又开一枪。于是，雪豹的脑袋也开花了。

关键时刻，老人的子弹不能击中雪豹，枣红马也是一个重要因素。因为，早在三年以前，两只饥饿的雪豹，将这枣红马追击过数十公里。直到现在，它的右屁股蛋上还留有雪豹咬下的伤疤。当它看见雪豹时，便万分恐惧；当雪豹向猎人扑击时，它被吓得魂飞魄散。它左躲右闪，使开枪的猎人不能稳中目标。当猎人被掀下马的一瞬间，枣红马一个蹶子，向远处跑去。一会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牧羊犬塔西撞击在崖壁上，昏厥了过去。很久以后，它醒了过来。这时候，它的主人加沙尔和它的敌人雪豹双双躺在了地上，它并不知道。塔西从地上站起，眼前一片金星闪烁。在那一瞬间，这只个头不大的牧羊犬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像是在睡梦中一样。它趔趄地走了几步，慢慢记起之前发生的事情。它用眼睛搜寻。啊，它看见了，它的主人—加沙尔老人倒在地上。这只牧羊犬的心里立即涌出无限惊惧的情感。

它朝主人那里跑去。

加沙尔老人的血还在流淌。塔西看着老人，嘴里发出呜里呜哇十分悲伤的声音。随后，它用舌头舔舐主人的脸颊。加沙尔本来已经魂游远处，可是脸上的刺激将他招了回来。他用劲儿睁开眼睛，看见他心爱的牧羊犬在他身边，显得悲伤惊恐，嘴里不停地发出只有狗才真正懂得的哀婉声音，他老人家马上记起当下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居然笑了一下，费劲儿地说：“我的朋友，我的小朋友，你好吗？”

听见主人说话，虽然声音非常微弱，可是它依然兴奋了，头稍微向上抬了抬，又呜里呜哇一阵子。

“再见，我的朋友。”在最后的瞬间，加沙尔老人想抬手做一个姿势，但是，他没有劲儿了。他和自己的朋友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完那句他认为十分重要的告别词，以一个微笑永别了。

现在，这里就只剩下这只孤独的牧羊犬了。

天色阴沉下来。

开始，塔西以为自己的主人还会醒过来。因此，在他身边不停地呻吟、呼唤、鸣叫。后来，看见主人一动不动，鼻子也了无氣息，确信主人不会再睁开眼睛了。它的叫声慢慢地弱了下来。最后，一声不吭了。

黄昏的时候，几只秃鹰飞了过来，几次飞下，想啄加沙尔老人的身体，都被塔西赶走。不等秃鹰再来，塔西用嘴将老人拖拽到两个大青石之下。随后，又跑出去很远，找回像炕席那么大一块破毡，将老人的身体盖住。

之后，它就蹲在那两块青石的前面。

夜晚，大雪纷纷飞飞下了起来。牧羊犬塔西蹲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直到第二天中午，阿吾勒的牧民们找到双崖沟，牧羊犬依然蹲坐在那儿。

谁也不知道，它的魂魄什么时候离开了这个世界。

它的模样看不清了，它身上的颜色看不清了。可是它一直蹲坐在那儿。一层雪落下，冻住；另一层雪落下，再冻住；雪不停地下，不停地冻；最后，牧羊犬塔西就不纯粹是牧羊犬塔西了，它变成了一尊冰冻的雕塑。因为头顶上落了很厚很厚的雪，不断地冰冻，不断地结晶，它的头部便平添了冰冻的长发，它是一尊冰冻的雄狮了。

看到这个场景，每一位牧民都掉下了感动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