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大地的舍利子”
2017-04-28文剑
文剑
读完白描的《秘镜——中国玉器市场见闻录》后,玉器鉴赏的审美愉悦被一种庄重、肃穆与深切反思民族文化心理的主旨取代了。这是预料之外的事情。谈玉本是一件典雅且悠闲的事情,如若要自命风雅、彰显不俗,以修身养性为谈资,玉即刻便有了精神超拔的人文情怀,毕竟美感总是先于理性经验到达,让美背负与承载太多,似乎是难为之事,尤其对玩味玉器来说。
谁承想,白描以玉为透镜,观察世道人心,思悟道义品格,映射文化涵概,揽照民族心理。天下很多事是经不起推敲的,白描却执拗而硬气地要在玉文化——这个中华文化重要的源头上,给世人一种主动思索玉与天道、精气、义利与巧取之关系的机缘,让点缀生活与悦人心目的玉器走进人的灵魂深处,给生命以盛装。诚如白描所说:“《秘境》实际写了两种东西:文化的经幡与功利的镰刀,是在我们日益陌生的现代文明进程中对君子理想的呼唤:怀君子之心,立君子之德,守君子之行,兴君子之风。”
天下熙攘,尤其是商品经济高度发达的今天,白描对玉义构建的苦心孤诣,让我自然联想到春秋时期的孔丘,他在一个崇尚武力、霸業未定、诸侯纷争的时代推行仁义学说,不合时宜,可叹可怜。然而,这是发轫于责任心之上的“愚”,源于人性本质中对善的渴慕,这是生命中最高贵与高洁的质地,是人心之玉。有趣的是,孔子曾借玉取义,通过对民族文化基因中所淀积的深厚的玉缘情结、玉德操守、玉行指规、玉义品格,阐发他的学说和理想主张,所以,玉不仅仅是美石,它更是高尚人格的一种反观、人性静美舒雅的一种征徽。由此挖掘,《秘境》创作初衷浮出水面,即固本培元、清源正流,滋养心性、廓清迷雾,呼唤中华文化君子传统在现代社会的回归。
物之感人也深。被玉品融化和激荡后的白描,理所当然地从单纯品鉴中提升,开始了对美玉渊源流变的考察、玉德参与道义人心构建的努力,从赏玩的小情调、个人爱好到持有“玉德济世”说的大转变,让人看到一个学者式作家具有的胸怀与境界。他说:“中华民族所创造的绵延8000年的玉文化,她的核心理念,她的价值支撑,她的精髓要义,为现代文明渐渐疏远,渐渐淡忘,渐渐背弃,而这正是人间发展所要遵循的正道、常道、恒道。”这个“道”不正落脚在“人心”二字上吗?世间一切美丑,哪个不是人心的镜影与外化?历史长河中,因玉衍化的悲喜剧推陈出新,哪一幕又不是人心私密的演绎和奏鸣?以此观之,玉滋养的是仁厚乐善的心性,廓清的是虚伪巧夺的迷雾,拔除的是私欲贪恋的习性,正耳目、启心扉,美玉甚至具备了宗教般的意味。白描景仰的是他的家乡先贤张载的抱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有此担当于心,面对世俗人欲膨胀的洪流,也能择善而居,并毅然大声责诘,着实一剂去苛猛药,引世人警醒的良方。
笔触写真心,大道有真情。《秘境》的书写不是以玉器知识的普及与玉文明延展的系统性取胜,虽然全书以条块状的故事、浑然一体的美玉赏析导读构架文本的整体脉络,给读者传递华夏文明之缩影的和田玉以及在清末与国玉和田玉并驾齐驱的“后起之秀”翡翠玉的基本美学概念,承担了玉器品评的入门书与教科书的作用,但这只是成就本书阅读魅力的一方面原因。更重要的是,作家的目的是要以千年玉文化所生发的礼法与人伦秩序、“生活仪轨”为宗旨,集中呈现人玉情缘中的民族文化内涵、人玉相通的德行义理。宇宙无限,以空间的浩繁将发生与正在发生的所有都推为远景,成为历史掌故。时间多情,以时事的丰富性关联了人与客观外物的层层对应关系。时间赋予人不断成熟的美之体验,也让人在这样的体验中性情得以完善,生命存在的真谛、为人立世的根本便由此萌发。
因此,白描说玉并不简单是格物致知,不是因一时兴起而彰显自我学识涵养,玉在他眼中俨然成为兼济与慎独的人性最美好理想的代言。玉是天地之心,是人文原始的启蒙,美因人的出现真实可感,人因玉的性灵而身心诗意地展开,美善栖居在大地上。玉藏有生命的本质,即纯粹与洁白、互爱与自尊。白描追根溯源,以玉抒怀,可谓用心良苦,这也是《秘境》这部“开创了‘文化非虚构先河”的作品精神高度、文化血性与文化责任感所在。
有人说:“玉是大地的舍利子。”这句话形象又深刻,充满敬畏之心,以及慈悲与怜悯。我在想,这份弥足珍贵的矿生舍利又是如何剑锋淬火,砥砺修行,终成为人类的永久良心和至美范式的。以此剖析,那个走南闯北,一会儿踏西域崇山峻岭,一会儿探云南边陲险境,溯源古玉石之路(丝绸之路的前身),重走徐霞客道路,深入玉器市场最前沿,“挖空心思”感化造假“大师”,探秘玉器市场发展规律的白描形象渐渐清晰。面对风险和操劳,还有奸诈与深不可测的玉器交易内幕,他从一个嗜玉爱玉、从容雅致的品鉴者渐变为一个探微与寻找真相,试图拨乱与矫枉的玉文化市场秩序的“建设者”、清除因玉缘而人心蒙垢的“清洁工”、华夏玉文明的忠诚追随者和传播人角色,这源于他内心的坚守,因于“如子忆母”般地对民族文化沁入骨髓的爱恋,更有对鱼目混珠、散乱无序的玉器市场现状的痛心疾首,这个完全背离美玉本质的乱象,“言行不一的尴尬,理想主张和实际作为上的二重标准的矛盾”,让玉器的《秘境》已成为“茫然迷境”。所以,玉,这块大地的舍利子,要靠信义美善的火把铸炼锻造,让人在玉的反观中,不断调整心灵的坐标,大美天下。
所以,这部中国玉器市场见闻录之“见闻”绝非一般意义的采访与交谈,它是生命的诚挚交付。“卧底”制假窝点、伺机靠近玉矿老板、现场断人命官司等细节,让人看得惊心动魄,文儒的白描有点福尔摩斯的味道,他的所作所为早已超出一个作家的本分,而这样的行动性不正是很多作家所缺乏的吗?“录”不是机械的、无关痛痒的实录,是自我情感认同与浸染后的言说与“反刍”,与贾平凹等文坛名流“分香散玉”的逸事、杨毓荪因珍宝琵琶陷入赌石的疯狂行为、张安凤阴差阳错走进翡翠行业成为“翡翠女皇”的传奇经历、“四大国宝”背后牵连的家族史、个人命运浮沉以及国家意志等故事,让《秘境》好看、好读,深入浅出,引人入胜。
玉器市场的浮光掠影、尔虞我诈、数方博弈、一夜暴富又一夜倾家荡产的激烈人事,制假兜售、窃取肥利、诚信窒息、险象环生、步步惊心的玉器交易大环境描摹,白描的文字里没有切肤之痛的鞭笞,也没有痛剀淋漓的讽刺,即便自己上当被蒙,也只是扼腕叹息,遗憾非常,甚至见了行骗者,也保持了文人的矜持与克制。为什么?这和我们的历史与文化有关,玉器交易从有宋一代开始,打破玉器“不鬻于市”的桎梏,解放后,玉器也实行计划经济,国人对玉之神秘性的情感倾向等诸多原因,造成目前玉器消费者知识的欠缺和玉器市场的诸般现象。所以,以玉写心的白描以这种包容、宽厚、仁爱的方式,贴近君子德行,追慕君子遗风。
《秘境》是文化高度自信和文化高度自豪的作品,上部《白玉纪》是写国玉和田玉的,下部《翡翠传》则是写缅甸瑰宝翡翠玉的,但是白描却将翡翠置于中华玉文化序列进行审视和观照,使其作为华夏玉家族的一员得到应有的地位,他说“翡翠产自缅甸,但最早是中国人开发了翡翠,翡翠的判断标准,特征命名,行业术语,都是中国人发明创造的”,翡翠俨然也具有了华夏民族的文化个性,这是我们这个伟大民族文化的同化力量。
白玉的温润内敛、含而不露,翡翠的流光溢彩、绚烂异常,不正是两种人生风景和相异人生情趣的写意吗?不管何种玉,其质性始终如一:天地之心,美善楷模。我相信,读完《秘境》后,再次识玉、辨玉、赏玉、品玉,会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作者系陕西青年文艺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