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路民俗摭拾
2017-04-28袁品生
袁品生
我的家乡在陕西咸阳礼泉县,村子位于县城西北门外,与县城仅一桥之隔,故名桥北村。有名的西兰公路穿越县城之后,由南向北从村子西边经过,然后又向西北而去。记得小时候,西兰公路上汽车很少,我常常在村边站上老半天,等那偶尔驶过的汽车;有时还能看到零零星星的骆驼在公路上行走,不知人们赶着它们去哪里,觉得很新奇,也由此带来许多遐想。而今,这条古丝绸之路仍然是通往西域的主要交通要道。
西兰公路在我们村西是一段坡道,坡度不小,因此这里偶尔就有车祸发生,有时也能看到路边停着抛锚的汽车,满身油污的司机钻在车底修理。路旁崖下的窑洞里住着村民,司机有时前来讨水喝,或是借用修车的工具,免不了互相拉拉话、说说事。正是在这些不经意间的来往中,村里人自然接收到来自远方的许多文化信息,甚至将其融入到自己的生活之中;同时,我们当地人的一些民俗也可能传播到了遥远的西域。至今,家乡的人们在衣、食、住、行等方面的许多习俗,都与过去的西域地区有相通的地方。比如,过去冬天我们乡间的男人喜欢在腰间系一条腰带,和维吾尔族男子系的“波塔”类似,都是用布做成,在腰间缠几圈。维吾尔族招待贵客时吃的细面“玉古勒”,也类似我们家乡待客时吃的臊子面,都是手工擀成的,色、香、味俱全。我们家乡摆宴席讲究“八碗一品”,而回族的正宗宴席要搞“九碗三行”,菜的用料和种类也差不多。还有用粗布制作的褡裢,这种用具内地和新疆都一样,中间开口,两端盛物,搭在肩上,极为方便,只是新疆少数民族称作“霍尔青”。至于“打嘎”、“斗鸡”等儿童游戏项目,各地方玩法也是大同小异。
虽说离开故土已经几十年,故乡的民俗对我来说也渐行渐远,但童年时候耳濡目染的桩桩件件,至今记忆犹新。有的现在已经成了不见白纸黑字的“乡规民约”,大家约定俗成,遵规守约,无人越雷池一步。
我的故乡是一个风纯气正、邻里和睦的村子,然而,以往各种各样的“讲究”确实不少。比如盖房,现在自家院里盖房,想盖多高就多高,并不碍别人家的事,谁也管不着。但过去不行:如果要盖房,首先得给隔壁两邻打招呼,把自己盖房的想法如实相告,事先予以沟通。如果存在界墙问题,还要协商解决的办法,一不小心就会产生予盾和纠纷。因盖房出现界畔之争,酿成邻里打架,甚至世代结仇的事情在有的地方也发生过,正所谓“寸土不让”也。另外,房子的高低也要与邻家说清,因为乡下有一个讲究:后盖的房屋,其高度不能超过邻家已有房屋的高度;否则,就等于压住了人家的“风水”。一般谁也不愿意碰这条底线,顶多是与邻家房屋的高度相同,而且还会给人家的房脊上再加砌一道砖,以示歉意。
盖房如此,栽树也一样。在村里,谁家院子里都会栽上几棵树。但栽树之前,得事先考虑将来树冠的大小,不能让枝叶伸到两邻的院子里,影响别人家的采光。因此,村里人都不把树栽到离界墙太近的地方。万一树冠长得太大,大大超出了预先估计的范围,就要主动锯掉伸头探脑的枝条;如果对两邻的“领空”影响不大,也可不必过于较真,而是随它“红杏出墙”,连甜甜的果子也让人家去品尝,还可睦邻友好呢!
俗话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在乡间,邻里之间互相借个筛子、锄头之类的物什使用一下,那是常有的事;即便过后忘记归还,东西在那儿明摆着,会提醒你的。如果我借你家一碗白面用来擀面,或是借几个蒸馍吃了,过后很容易忘记,也等于没了影儿;其实忘了也就忘了,被借的也不会在意。但是有一样东西却是借了必还的,那便是发面用的引子——酵面。乡里家家面瓮里都有一块酵面,那是家庭主妇很在意的东西,她们隔三岔五蒸馍时必用。过去,农村穷,一年到头很少动荤,黏面便是最好的饭食,但也不能天天吃,隔两天吃顿汤面片、搅团什么的换个口味,却是不耐饥,因而各家馍笼里的馍不能断,甚至每顿饭都离不了馍,哪怕没有菜都成。經常蒸馍的主妇,偶尔也有忘了留酵面的,以至蒸馍时就得去别人家借;但切记,过后一定要还人家。因为发面的“发”与发财的“发”是同一个字,如果你借了别人用作“发”的东西不还,即便确实是忘记了,别人也一定会来讨要的。与此相关的还有一个更离奇的讲究:如果哪家殁了老人,等到抬走棺木葬埋后,在清扫停棺处的地面时,一定要泼撒一些发面水,暗喻子孙后代会发家致富。
除了酵面之外,还有一样东西——碗,也是借了必还的。农村人平常很重视感情联络,谁家偶尔做顿好吃的,不只是自家独享,邻居有老人或小孩的,一定会舀上满满一碗,端给他们品尝。只是这盛饭的碗,不管是新是旧,过后都一定要还,而且在还碗时,还常常将自家做的好吃的顺便送上,你来我往,加深彼此的情谊。如果碰上个转身就忘的“马大哈”,碗的主人肯定会讨要回去的。想想也是,谁会把自己吃饭的家伙送给别人呢?
当然,也有借用了千万别再还回去的物件。比如药锅,不管谁借用了都不能还,否则会被认为是一件十分不吉利的事情。因此,谁家有个药锅,便成了全村人公用的东西。那时候,村里谁害个头疼脑热,时常请郎中开几副汤药调治,而药锅却不是家家都会备的,只有条件稍微好些或有慢性病人的家里才会有,于是就得到这些人家去借。可当主人家要寻自家的药锅时,反倒得跑好几家,先是张家借去了,之后李家又从张家借走,后来又让王家拿走,转来转去,时间长了,也不知在谁家,没办法,有的只好重新买一个回来。要让药锅不丢,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借药锅的人家用完之后,与主人家见面时打个招呼,就说药锅用毕了,让他有时间拿回去,这样便省了还回去的过程。更有趣的是,如果药锅不小心被摔破了,不但无人责备,还会被认为是个吉利的事情哩!
在农村,老人下世是常有的事。对亲人来说,生离死别自然是十分悲痛的。封建社会有一种习俗叫“守制”:父母去世,儿子要在家守孝三年,谢绝一切应酬,做官的必须离任。尽管守制习俗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有所改变,但守丧习俗仍延续至今。不过,现在比之五六十年前,时间短多了。那时候,殁了的老人往往要在家停放好些天,少则五六天,多则七八天,再长九天、十天的都有,而且年纪越大,停放的时间越长。在此期间,习俗也不少,其中之一就是披麻带孝的人只能去同姓的自家人屋里,万万不可去外姓人家;即使出了五服的人家,也同样不能去。
人们常说“乱丧事”。办丧事难免会有考虑不周之处,如果临时急需一个自家没有的用具,为了不耽搁事情,也来不及想那么多,便差一个孝子去别家借。孝子上门被视为不吉利之举,因此必须脱掉丧服后再去。即便没穿孝服,孝子也万不可进外姓人家的大门,有事只能站在门外大声呼叫里面的人。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有千年的邻家,没有千年的亲戚。”乡民们世代同住一个村,淳朴的性格让他们和睦相处,遇到难处会互帮互助。孝子来门口借东西,这是万不得已的事情,谁都能理解,绝不会刁难,东西照样借,但主人家会有一个举动:孝子一转身,便立即将一把白面朝孝子身后撒去,使其落在孝服上。据说这样可以避邪,冲跑晦气。这个习俗,我小时候曾亲眼见过,大概是上世纪50年代初,那时我家借住在本姓叔家。村里一个老太太过世了,办丧事持续了好多天。那天,过世老太太的孙女来本姓叔家借镢头,她站在头门外叫:“婆(本姓叔的母亲)——”婆迎上去,问清来意,便把镢头递给她;她刚一转身,婆就朝她撒了一把白面。这个情景,给我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
关于丧葬的习俗还有不少:若是父母双亲去世,在下葬之前的日子里,身着重孝的儿子与其他孝子很有区别,其身后的長孝布必须拖到地面上,脚上的鞋只能靸着,显得不方便许多。这寓意着儿子是重孝,走需慢行,言必缓语,因为失亲他比别人显得更悲痛。还有一个讲究:如果家里有人去世,这家人过年时便不贴春联。等到三年服丧期满,才能回归正常。
婚嫁也有讲究。在家乡所有人都知道,出了门的女儿不能在娘家坐月子。如果将娃生在了娘家,被视为对娘家人的大不吉利。万一出现这种事,夫妻二人就要亲自给娘家消灾:用犁套上一头犍牛,把娘家的院子从前到后全部犁一遍,然后再将地面摸平,才算完事。这个风俗恐怕是最严厉的,惩罚的代价实在太大,没人违反它,在我们周围也没听说发生过此类事情。一般有身孕的女儿,在六七个月以后,就不在娘家呆了。
还有一个看似可笑的讲究:孕妇不能去看正在坐月子的产妇。据说要是看了,便会带走孕妇尚未出生的婴儿的母乳,使将来的新生儿没奶吃。尽管这个风俗有点离奇,但过去人们对此深信不疑,孕妇是绝对不会去看产妇的。当然,这个旧俗早已被淘汰了,现在妇产医院里,一个病房住的不是生了的就是待产的,大家在一起互相交流育儿经验,谁还在乎这个习俗?
我们祖先所遵循的这些稀奇古怪的讲究、形成的种种民俗,反映了民族的道德情操、风土人情、生活情趣,具有历史、美学、哲学、宗教等多方面的价值。我想,即便是其中有些所谓的迷信成分,也无伤大局。有一种规矩,有一种制约,有一种约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作为一种文化去对待,我们完全可以再大度、包容些,就让这些民俗在民间延续吧!而我,只是有些民俗的曾经见证者而已。
(作者系陕西省咸阳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