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和我的文学之谊
2017-04-28韩伟
陈忠实先生去世四个多月了,我一直想写点纪念的文字,但每次打开电脑看着显示屏良久而无法动笔。先生去世之后,我曾经两次去陕西省作协吊唁,一次恰好遇上了陕西省作协副主席、延安大学文学院院长梁向阳教授。我对先生的敬意是默默的、发自肺腑的。最早以研究者的姿态关注陈先生的作品是五六年前吧,我记得当时是《兰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约李建军先生组一组关于陈忠实文学研究的稿子,李老师向马平川推荐了我。因为这个缘故,我重新阅读了能够找到的所有陈先生的文字,当然也包括曾经阅读过的《白鹿原》。我一直朴素地认为,陈忠实先生是当代文学的大家,研究他的学者和评论家太多了,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因此,我多年来只关注先生的创作和研究进展,很少参与研究。这次应约写作,我想写《白鹿原》的文章太多了,干脆另辟蹊径,写他的中篇小说、短篇小说和散文。阅读的闸门一旦打开,便似乎以一种难以遏抑的激情激起了写作的冲动。我先后写了《多元情结的凝聚与现实主义的生命力——陈忠实中篇小说论》、《从“乡土凝香”到“现实余韵”——陈忠实短篇小说论》、《“生命的真实”与“心灵的悸动”——陈忠实散文创作论》三篇评论文章,每篇大约1.2万字。或许因为写这三篇评论的缘故,我萌生了去西安拜访陈先生的愿望。
10月的一天,我恰好去西安有点事情。事情处理完,我便打电话给陕西省作协副主席、《小说评论》主编李国平老师,并说明了来意。李老师说他得先打电话问问陈先生,很快,李老师回复说陈先生答应了,晚上一块吃饭。晚上吃饭的地方订在离陕西省作协不远的一个酒店,环境也较为雅致。宴席上的诸位都是陕西省作协的副主席、文学院院长,以及著名的作家和评论家。我放眼望去,就我地位和辈分最低、年龄最小。我第一次见这么多的陕西文学界大佬,有点诚惶诚恐的味道。李国平老师给陈先生介绍了我之后,陈先生就开始给各位专家介绍我。陈先生说:“韩伟是从兰州来的朋友,是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导,是年轻的评论家。他给我写过几篇评论,我今天要请他。”说着,陈先生就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他的旁边。我看了看在坐的各位,执意要坐到最下面的位置,但陈先生不肯,一定要让我坐到他的旁边。说着,陈先生给我挨个介绍了诸位朋友。我记得有陕西省作协副主席、《小说评论》主编李国平,西北大学文学院院长段建军,长安大学人文学院院长黄建国,西安工业大学人文学院院长冯希哲,还有陈先生办公室主任,其他的人我已记不太清楚了。席间,陈先生一边抽着雪茄,一边聊着文学,尤其是谈及他与文学、文坛诸事,兴味盎然。陈先生喜欢抽雪茄,但他说最近喉咙不舒服,于是抽几口熄灭,然后过一会儿再点着抽几口。陈先生年轻时候,经济条件较差,抽不起好烟,只好抽廉价的劣质烟。况且,陈先生在没有出名之前,为文学拼得太狠,身体一直较差。抽烟为日后的健康埋下了隐患。这也是我们谈及此事,一直心意黯然的缘由。陈先生让他的办公室主任取来他的两本书,一本是线装《白鹿原》,另一本是刚出版的《寻找自己的句子》。他郑重地在扉页上给我签了名,然后双手递给我,说:“这是线装的,有点收藏价值。这是我刚出的,你看看。”陈先生话语平和谦逊,让人感到亲切、崇敬。陈先生答应我,他抽时间来兰州,来西北师范大学,让我们的学生近距离接触一下文学大家。我向陈先生承诺,他来兰州,我陪他去敦煌,去青海湖,去甘南草原和拉卜楞寺。
席间有关文学之内、文学之外的谈话让我这个曾经梦想以文学为志业的青年人豁然开朗。文学是我青春年少的梦想,为此我苦苦追求了10多年。我曾经的理想是文学创作,也曾写了不少诗歌和散文,甚至是不怎么样的小说。但命运之神捉弄人,鬼使神差让我做了文学研究。起初,我是因爱好文学而研究现当代文学,后来参加工作,因为教学需要,我从事了文艺学。在文艺学的教学和研究中,我总是感觉离自己曾经梦想的文学越来越远。每天从事的文学研究,更多的是从理性的角度来探讨文学的本质,而最为缺乏的就是感性的文学。和陈先生的近距离接触,一下子把我拉回了文学的中心,也让我深切地感受到了伟大作家的伟大人格。我也明白了我的师妹李清霞教授把博士后出站报告选定为《陈忠实评传》的缘由和意义。陈先生是一位值得作评傳的作家。
时间在有意义的交流中飞快流逝,我买的是10点多回兰州的火车票。我对陈先生说:“我一会儿得赶火车了,你们继续聊吧。”陈先生说:“我们也该结束了,大家走吧。”我拿着行李和李国平老师一起下楼,走到路边准备打车。这时,我们看到前面有一位老先生站在马路中间,双手挥舞。我定眼一看,原来是陈先生在为我打车。终于来了一辆出租车,是陈先生给我打的。我和陈先生及诸位专家学者握手告别,匆匆上了车向火车站方向疾驶而去。上车之后,我怔怔地坐着,一言不发,万千思索涌上心头。突然,好像有一双眼睛直刺我的脸庞。我侧首看了看身边的司机,原来他直愣愣地盯着我。我很纳闷,就问他:“你怎么这么看着我?”他说:“看你朴素,但你一定不是一般人!”我说:“此话怎讲?”他说:“刚才给你打车的那个人我见过,电视上见过。他能给你打车,你肯定不一般!”我说:“你知道他是谁?”他说:“知道啊!就是写那个《白鹿原》的作家,特有名,获过很多文学大奖。我在广播上把他的《白鹿原》听完了。不怕你笑话,有一次我都听哭了。”我听着出租车司机的话语,一时语塞,无言以对。我想,这样的作家才真正是人民的作家,他的文学才是时代的表征。到火车站,我下车了,掏出20元递给了司机,他硬是不肯要。他说:“你跟那个人熟,我没有机会见他,就算是我对他的敬意。”我想不出理由推托一份对文学的真诚敬意,只好将20元钱硬塞进车窗,转身走向火车站广场。
火车在汽笛声中驶出车站,驶向无边的黑暗。我躺在卧铺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我感动于陈先生对我这样一个无名文学小辈的礼遇,我责备自己过去没有全面深入地研究陈忠实文学,我慨叹陕西的出租车小伙也有如此的文学情怀和对文学的敬意。我怀里抱着陈先生送给我的《白鹿原》和《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慢慢地在醉意朦胧中入睡了。梦中陈先生挥舞着双手给我打车的样子再次鲜活起来,白嘉轩、鹿子霖、田小娥、黑娃等人物形象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炽热而明亮。渐渐地,我好像走进了陈忠实文学世界之中。我在陈先生营造的文学世界中沉醉、漫游、徜徉,仿佛我就是鹿子霖,我是文学中的一切,文学中的一切就是我。陈忠实文学在我的灵魂深处堆起了一座大山,我一生的使命就是挖掘这座大山所沉埋的宝藏。
回到兰州,我期待着陈先生莅临西北师范大学。后来,我打电话问陈先生何时方便成行。陈先生说他好像感冒了,不太舒服。再后来,我听马平川说陈先生要到天水去,我赶紧致电问询,陈先生说时间紧,这次就不来兰州了。我无法勉强,只好作罢。最近两三年,我听说陈先生闭门谢客,也听说陈先生住院治疗。我一直想去探望陈先生,也给李国平老师表达过这个意思,一直未能如愿。2016年4月29日早晨8点多,听闻陈先生病逝,如雷轰顶。一整天,我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人之生老病死,无可厚非,但我遗憾天不假年,陈先生的生命长度还可以更长,他还可以为中国文学贡献更多优秀的作品。第二天一早,我便驱车到陕西省作协吊唁。仰望陈先生遗容,唯有深深地鞠躬,以表敬意。
陈先生走了,陈先生所创作的文学作品却定格在中国当代文学,乃至世界文学之林。陈先生伟大的人格和不朽的作品,永远值得我们学习。
(作者系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