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花〔组诗〕
2017-04-28蓝格子
蓝格子
仿生花〔组诗〕
蓝格子
河边的雪
它们还在坚持,在树荫下忍耐
但是春天已经来了
天气越来越暖
河水湍急
一点一点刮走河面上的雪
越来越薄
越来越脆弱——
我看见边缘上的一小块
终于没有力气再抓住河岸
猛然栽进河里
来不及挣扎,也不喊疼
迅速与河水融为一体
被泥沙裹挟着,向前流去
想起这些年,生活里的很多人
也是这样消失不见的
我在岸边慢慢蹲下,影子
一半落在雪上
另一半被流水冲洗
河水,可真凉啊
浪花之诗
此刻,我站在大海对面
可我不想向你描述它的辽阔
也不想形容海水的蔚蓝
我要告诉你
浪花向我扑来的时候
是多么汹涌,奋不顾身
它以迅雷之势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果敢,从容。这些词与死亡连在一起
多么美!它的美
足以和每一个黄昏相比
一瞬间,整座海都跟着它颤抖不已
甚至成为它消失的背景
可我,一个多次想自我了结的人
还没来得及流泪
还没来得及像它那样心碎
还没鼓起勇气死一次
就看到它身后,成千上万朵浪花
相互拥抱着
又一次在我面前
粉身碎骨
四月的一个夜晚
杯子里的啤酒花很快归于平静
灯光映出另一种陌生的影子
几分钟后,耳朵里不断传入各种声音
生活,和它之外的很多东西
“你要认清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重要的是你要感受到快乐”
旁边的人不停递来经验之谈
如坐针毡。后来就不是了
心里的冰块逐渐融化
她能交出的只是一个又一个伤口
但越来越力不从心
她不知道有多少人像她这样
但她意识到,疼痛隔着这么多酒瓶
并不能用于同等交换
她坐在椅子上,跟自己喝了几杯
身体里的波涛翻涌之后
终于,一点一点平息下来
她夹起一块鱼肉,放到面前的小餐盘中
并没有吃。窗外
是漫无边际的黑夜
金柳路
木质栈道上有明显的湿迹
午后,阵雨已经下过了
时间沉闷。植物的心
也是湿漉漉的
她看见杂草丛中闪现出一丝绿意
想到的,却是
冬天覆在上面的雪
白色萨摩犬从她后面飞奔而出
带起一阵微弱的风
她不知道她的狗
正引她至怎样一段回忆
或是一次未竟之旅
她决定加快脚步,追上去
前方。曲折似有深意
她身旁,河面上流动的寒光
消逝,又浮起
山 中
冬天,多数河水都结了冰
有的薄,有的厚
通往山中的路也是
夕阳的光照着整座山
世界,看上去
像一口巨大棺材,色泽温和
有时,你看到雪花扑簌簌往下落
想起夏天山脚那座湖
和湖边树上停着的几只灰鸟
你没有注意过,自己脚下踩着的
不过是一些,掉落已久的
松针
石头
痛苦,被锁在石头里
灰白色,带花纹
有棱角的石头
在山上,或者山下
也有可能是河底
有时被风抽打,被雪覆盖
或被流水冲击
但绝不可能是一块静止的石头
夜里,你看不到它
它也没有开口
只是在某个瞬间,你能听见
一块石头
轻轻滚动的声音
春天,我不愿说出赞美
春天一到,阳光现出暖意
候鸟从南方归来,河水解冻
树木抽出新芽
油菜花一朵一朵地开
满目生机。我站在风里
想尽一切值得赞美的事物
但一想到春天死去的亲人
不会再活一次
我就含住泪水
放下了赞美的念头
仿生花
叶子上面蒙了些灰尘
在白色细釉花瓶里,一摞书旁
夜晚,她一个人躺在床上
月亮将它的光伸进窗户
就在床边的地板上,缓慢移动
然后,轻轻跳上床
越过她日渐空旷的身体,消失
那些仿生花也是在日复一日的夜里
一点一点褪色、变旧
但不会枯萎。它们不懂得衰败之美
也没有散发香气的欲望
你可以批判它们的非真实性
可你不能否认
那个将它们带回家的女人
曾站在同样的夜色里,深深地
爱过你。她的花瓣
也是一瓣一瓣
凋落的
你说下雪了
一个隔海的早晨
你在电话里说下雪了,在湖北
落在武汉,在黄鹤楼
我想象你窗前的树枝上
也落满了雪
几只不怕冷的鸟儿站在上面
看雪,不停下着
白茫茫,和时间连成一片
天色渐晚
更多的雪落下。没有声音
像一些古老记忆
缓缓降临。你说下雪了
就真的下雪了
我回过身,屋子里的墙
都和雪,一样白
胆小鬼
现在,雨已经停了
我们在靠窗的位置上坐着
摆弄各自的手机
雨后寂静,增强了时间的延展性
树上樱花被打落不少
被过往行人自然地踩在脚下
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人再学习黛玉葬花
至今,仍有人说她装腔作势
可我们之中没有人像她那样爱一个人至死
这些年,我们都把自己
活成了胆小鬼
在人群中躲躲藏藏,口是心非
坐在我对面的人
我曾想象他,成为我的父亲、儿子和爱人
或许我们都想说些什么
但勇气,稍纵即逝
那些一再被回避的词语
最终,还是像玻璃上向下滚动的水珠
一点一点滑落
无声地,掉在地面
黄昏即景
落日在窗外,是一点一点下沉的
它的光芒散落得到处都是
行色匆匆的人群,奔驰的车辆
以及周边红色的屋顶
在暮色里融为一体,又迅速分离
阳光跳进屋内,在空椅子上显示空
在镜中呈现出绝望
最后,我看见它与地面的阴影交错
稀疏,有破碎之势。
死亡消息
整个冬天。听起来有些漫长
但并无虚构。我在少雪的城市
读书、写字,生活
死亡的消息隔海传来时
我竟忘记流泪
是否有人仔细擦掉棺木上的灰尘
是否有浩浩荡荡的送丧队伍
送你至另一个世界
不得而知。从未看清的脸庞
在此刻突然变得清晰:黝黑,能看出细密皱纹
表情并不算冷漠
想来是我们误会太深
关于此事,我曾写下几行潦草的诗句
但总是不尽人意
后来,常常在夜里将它拿出
一遍一遍修改
就像在用力纠正自己
和我们一再错位的命运
尽管,每一次都是徒劳而终
在夜行的火车上
火车在夜里,继续向前移动
那些斑驳的风景
不得不,一一撤退
时针,已经转向三的位置
她的表情在车窗上
投下近乎陌生的暗影
在她眼里
这似乎显得过于抽象
孤独,如同身后的铁轨
被无限拉长
乌云,黑鸟一样
成群地飞过来。她感到,自己
逐渐被染成夜的颜色
端坐在车厢里
她在巨大的黑暗中睁着眼睛
直到——
窗外急速行走的草木
重新找回绿意
雨落黄昏
雨,说下就下了
极目处,不同颜色的伞面
在雨中发生倾斜
隔着一张原木色方桌
我们相对而坐
望着共有的,这一小块暮色
试图回避一些真正的想法
那么多往昔
被雨水,瞬间激活
好像窗外,落在地上
弹跳起不同高度的雨滴
并且,发出声响
杯子里的茶越来越淡
说“再见”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你的背影跟随那些陌生人
一步一步,隐没于黄昏
转身是件很容易的事
但我一闭上眼睛,就想到雨
一滴挨着一滴
归途
傍晚,雾霾始终未散去
我一个人穿过天桥,来到第二站台
列车还没进站。那么多人在等待
时间因此变得漫长
拥抱的人还能再抱一会儿
而我的心,被两条铁轨紧紧牵住
远处的轰鸣声不断迫近
在人群中产生一阵小小的惊慌
我攥了攥手里的车票,目光
移向打开的车门。刚哭过的人
红着眼睛,在我身旁坐下
给送站的人打电话
有人在车厢连接处抽烟
也有人凝神望着窗外
一座城市慢慢远去。另一座
将在夜色中靠近
现在,我母亲一定在等我推开家门
杜鹃花在枝头微微震颤
它的香气,成为一个人隐秘的喜悦
像此刻,空气中渐起的灯光
坚硬的核桃
从秋天高处被打落的果实
披着坚硬外壳
你想吃掉它。可以
但绝不会像剥鸡蛋皮一样,轻而易举
就将它的皮剥掉
它已将内心沟壑显露于体表
如同孤悬风中的落日
其明亮的壳,同样不可手剥
需要更硬的工具,才能以暴制暴
无数个柔软黄昏
你看见它身上一条细小裂缝
随着时间深入,变得
越来越宽。甚至,要自行炸开
但,它还在等
等待一把真正的利斧
把它从中劈开。它并非暴力爱好者
但在被吃掉之前
它必须证明,自己是一颗
足够坚硬的核桃
吃雪的羊
草地上的草,已由青变黄
而那些假羊还是低着头
表情温顺。现在
大雪,落到它们洁白的身体
没有过多停留,就掉下来
从远处看,像是一群羊在吃雪
它们低头不语的样子
像极了城市里捉襟见肘的异乡人
尽管一再被看穿,还是低头
佯装一切都好
这不免让人感到有些担忧
毕竟,雪再厚些
它们就真得
把头埋进雪里,吃雪
大雨
大雨像是注定之事,在预报的时间降下
天空看上去仿佛翻涌的海面
被窗帘阻隔的旧事又重新被提起
大雨打在屋顶,和一些人撑起的伞面上
弹起小小的水花,如同喜悦
酒精,有时只是用来对付失眠
而大雨却像散乱的刀锋
砸向醒着的人
昨夜已经过去很久
没有人再把焦虑之事搬出来
生活,到处都是漏洞
语言变得毫无意义
只有记忆,一直沿着时间的绳索
在大雨中逆行。我坐在沙发上
吃草莓味的粟米条
没有起身挽留一个要离开的人
此刻,房间里
挂满刚洗过的湿衣服
窗外,大雨更像是一个人的泪水
持续落下。但它们
并没有,悲伤的迹象
日常:回避
直面生活,无疑是一种巨大的勇气
而回避,一听就是怯懦者的行径
是的,我必须承认
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缺乏勇气的
怯懦者。一再回避人群
和他们的目光。回避酒精
和它带来的暂时性快感
回避药物,一同要回避的
还有衰老和病痛。回避与人交谈
一开口,就会将内心暴露无遗
回避喜悦和泪水,一不小心就会陷入流言
而保持平静是最好的状态
回避死亡的念头,一生一次,需要倍加珍惜
在回避的路上,一再回避自己
回避爱,和一切与之相关的话题
等同于回避失去。回避被爱
以此证明我本孤傲之人
无需挂念。
屈从
从轻轨站出来,至第一个路口
突然下起雨。雷声轰鸣
周围的人不约而同加快脚步
我也跟着他们一起跑
跑到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就近找一个能避雨的地方
一时间,众多鞋子
在水泥路面上发出踢踏舞一般的声音
听上去,让人感到喜悦
街边的建筑物从视线中快速撤退,又不断出现
因为跑,我们都获得了比平时更轻的身体
衣服和头发,被风吹起
产生短暂的自由快感
但跑着跑着,雨突然停了
身边的人开始慢下来。似乎没有理由再跑了
为了不被视作异类,我也放缓脚步
屈从,是多么自然的事
夕阳慢慢从云层里探出头
它的光,让雨后的世界变得格外明亮
但我多想让刚才的雨再下一遍
多想独自带着我的孤独
奔跑着穿过这个黄昏
橙 子
一只橙子放在桌上,等待被吃掉
已多时。空气里
只有它能看见,却不可言说的秘密
晚饭后,她决定吃它
刀切还是手剥
犹豫片刻。在她拿起刀的一刻
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撬动
继续切下去——
橙子的汁液,越流越多
她拿起一小块,放进嘴里
甜蜜,迅速占领口腔
然后蔓延至过去,某个秋日黄昏
她想起一件同等悲伤的事
一个人站在回忆面前,近似于一只流泪的橙子
没有再往下想
她将剩余的半个橙子皮剥掉
眼泪一起落下来
她伸手去擦,也顺便舔了舔
手上的橙子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