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看见月亮就想原谅你
2017-04-27刘继荣
刘继荣
结束忙碌的出差,终于坐上了回家的火车,我长舒一口气。对面的小宝宝,笑眼弯弯,雀跃着向我伸出双手,她奶奶微笑:“她想妈妈了,你的围巾跟她妈妈的一模一样。”宝宝发现认错人,立刻藏起小手,眼巴巴打量过往的乘客。
我忽然想起女儿,不由自主微笑:她现在已经睡了吧?整整3天了,这小孩竟然一个电话都没有打给我,看来这次是真的生气了。从前我一出门,她早早晚晚会打一连串电话,跟我分享幼儿园生活的种种趣事,问我还有多久返家。奶奶笑说:“你们就像两块拔丝红薯,就算筷子夹到老远,中间还有糖丝甜腻腻扯不断。”
小孩子以为:妈妈天生就该跟他们黏在一起,一刻也不能分开,否则会地震、海啸。所以,女儿希望坐在妈妈膝上,把一顿早餐从容地吃到正午;两人同乘一匹木马,从日出旋转到日落,才不管音乐停不停;她希望夜里与妈妈挤在一个枕头上看画册,一直看到睁不开眼睛。
而我以为:快乐的事情当有所节制,忍耐与等待自有它们的意义。她一时无法听懂,理所当然地要生气。那次我周末加班回来,她闷闷不乐,我问她有多气,她给我看手心里的面包屑:“喏,这么大。”我邀她一起去窗台喂麻雀,她欣然前往。面包屑撒在白纸上,麻雀的头一点一点,很快啄得干干净净,我们和好如初。
有时候,我周末会把工作带回家来做,并且告诫她要乖乖坐沙发上看画册,没有重要的事,就不要打扰妈妈。她表示现在就有重要的事:“妈妈,我肩膀痒痒,可能快要长出翅膀了。”我温和回应:“一定是那件新羊毛衫有点儿扎,晚上得用柔顺剂泡一下。”她大为失望:“那我几岁能长出翅膀?”
我假装没听见,走进书房,因为她可以一直问到天黑,那我什么也不用干了。我刚进入工作状态,她又发声:“妈妈,大白云和小白云,都不下来跟我玩。”我一声不響。再过一会儿,她莺声呖呖地报告:“大白云和小白云快打架了,它们瞪眼睛,头发竖起来,妈妈来劝一劝。”
你的妈妈,闲下来是小桥流水人家,热爱王维、泰戈尔和莎士比亚,窗前落叶可下酒,鸟鸣风噪堪入诗。可一旦忙起来,立即切换到金戈铁马的模式,吃盒饭、挤公交,跟生活拳来脚往,虎虎生风,此刻哪有闲暇理会云卷云舒,花开花落。
过一会儿,脚步声“哒哒”挨近,踩乱我的思路。她唧唧咕咕讲述:“大风来拉架了,把大白云带到很远的地方,小白云一个人发呆,没有人跟它玩。”这小孩话太多,几乎能当主持人,一个人顶一屋子人,叫我怎么干活。我忍无可忍,高声大嗓地驱逐:“去去去!别妨碍妈妈工作。”
她半日不响,准是在嘟起嘴巴生气。等我忙完之后,问女儿这次有多气,她拿起半只石榴,气鼓鼓开腔:“这么大!”我吃一惊,这小孩见状不忍,颜色稍霁,剥下一粒玛瑙般的石榴籽,改口道:“喏,这么大。”我松一口气,还不算太大,而且是那么晶莹清甜的一粒。我一口吃掉,母女俩拍掌大笑。
而这一次就没那么简单,因为临时出差,来不及向女儿解释,匆匆把她送往奶奶家。奶奶家多好啊,有狗有猫有金鱼,还有阳台上满眼的绿肥红瘦。可这小孩嗅出了异常,不理狗,不理猫,不理花开与否,连动画片都不瞟半眼,一直紧紧牵着我的手,让我无法伺机溜走。
然而火车就要到点了,来送我的同事已经等在楼下。女儿指着窗外惊喜地说:“妈妈快看,下大雪了。”我转过头去:外面白茫茫一片,就像天上的花树被风吹动,繁花落下来,连猫和狗都并排趴在玻璃窗上,静静看这个雪白的世界。
女儿拉着我的手,边转圈边跳,跳得鞋带都开了。这是个多好的小孩啊,她愿意把小猫发卡借给我戴,愿意把幼儿园老师奖励的小星星粘在我额头上,也慷慨地把所有压岁钱赠予我,让我爱怎么花就怎么花。现在,她边笑边说:“下大雪了,天就要黑了,妈妈不能出去了!”
我这么个大刀阔斧的人,突然心里一软,眼泪禁不住掉下来。这小孩吓坏了,她惊慌地停下来:“我打扰你工作了吗?”我哽咽着笑道:“没有,只是我一想到我爱你,就幸福得想哭。”她看着我说:“妈妈,我也爱你,我幸福的时候可不想哭,就想跟你堆一个雪人。”
不不不,还有比堆雪人更重要的事。我擦掉眼泪,像个勇士那样站起来,迅速穿好外套,戴上围巾和手套:“我现在要走了,也许你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这样做,可等你长大就知道了。”她大声说:“我现在就知道,你要去工作,你让我待在家里等你,不能跑着追你,不能老是给你打电话,可是我生气了,生很大很大的气!”她像唱歌一样喊着,这一下可坏了,狗向我吠,猫耸起脊背呜呜发威,小孩生气的威力是很大的,全世界都助力。
我笑一笑,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她安全、温暖,有人照看,这足以令我安心。我坐上车子,系好安全带,犹豫了一秒,才摇下车窗探出头去。女儿站在楼下,两只小手比划着唱道:“三刀断,三刀断,以后再不跟你玩。”这是幼儿园小朋友宣布绝交的方式。
同事笑起来:“我女儿也是如此,每次唱完这首歌谣,又会一起愉快地玩耍。”我嘴角牵动,内心的某一处变成小孩跳下车,跟女儿跑进童话国堆雪人,把高树上的雪摇下来,大声笑。但大人的那一部分却留在俗世,不动声色地对同事说:“咱们走吧,别误了火车。”
这小孩所有的情绪像水,清澈明亮地盛在玻璃盏里,哭泣与欢笑都如此可爱。我并不要求她突破认知规律,早慧乖巧,迅速接受成人世界的规则,但我坚信她生气不会太久,我们之间的爱会长久。
可是,她为何这么久不打电话呢?我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火车走走停停,对面的祖孙已经睡熟,我却觉得车厢憋闷,衾枕不适,车声太嘈杂。人生无限落寞,整个秋天的叶子都落在我心里。
忽然,手机震动,屏幕闪亮,我笑着按下接听键,眼泪几乎迸出。怕扰人清梦,赶忙走到车厢连接处,耳机里的小声音带着笑,像被朝霞映染的毛茸茸花蕊:“妈妈,你猜猜我是谁?”我假装猜错好几个,女儿问:“你忘记了吗?我是小猫咪!”我哽咽:“猫咪你好,请问,宝宝还在生我气吗?”
她静了一会儿,说:“妈妈,我本来还生气,可我一看见月亮就想原谅你。”所以,本应该乖乖睡觉的小孩,像只小猫一样潜去客厅,偷偷拨打了这个电话,并且嘱我保密,不要告诉爷爷奶奶。
外面,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月亮在云海里颠簸,小小的一轮,不乘火车,不乘飞机,不惧冷也不惧黑,将这莽莽荒原照得澄澈晶莹。
此刻,我怀揣一个小秘密,笑盈盈坐在车窗前,觉得月光暖,汽笛如歌,天地温柔可亲,火车开向一个落英缤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