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一个被拐卖孤女的自救之道
2017-04-27闫红
闫红
香菱还未出场之前,就已经作为一个新闻事件的核心人物被荣国府的人知晓。他们的亲戚、那个号称“呆霸王”的薛蟠因与人争购这个女子而犯下命案,险些被官府通缉,幸好审判此案的贾雨村与他们家有些瓜葛,设法放过了薛蟠,让他能够顺利从南京来到北京。
这样一来,荣国府的人自然对香菱充满好奇,纷纷猜想:一个让人宁愿为她去死的女子应当是风情万种的吧?待大家见到她本人时,发现她确实很美,就连阅美无数的贾琏都忍不住在凤姐面前啧啧赞赏,但是,她的气质却是懵懂而茫然的,尤其是当好事者问起她家乡、父母时,她皆摇头说不记得了。
香菱被拐卖时,大约四五岁,这个年纪不大记事也正常,但从香菱平时的言行来看,她似乎是在刻意遗忘整个过去。这种刻意不只体现在她对旧事的讳莫如深上,更体现于她性格里的那种“憨”。她没心机、没心眼,有时被人戏耍后还呈现出一派天然憨态,让大观园姐妹乃至袭人这样的大丫鬟对她既怜惜又感到好笑。绝大多数时候,她呈现出来的样子都不像一个有着黑暗过去的人。
然而,她的过去确实有很多黑暗,用现在的话说,她曾是一个被拐卖儿童。虽然袭人、晴雯也都是贾府买来的,但袭人、晴雯的家人将她们卖给贾府,与人贩子将香菱辗转贩卖,不是一个卖法。香菱被拐卖后,在拐子手下又待了七八年,其间她经历了什么,难以想象,了解她底细的门子来了句“她是被拐子打怕了的”,概括了她所受的全部折磨。
她期望有人来买她,谁来买她,谁就是她的救世主,她希望这个买家能够善待她。她的愿望实现了一半:买家冯渊对她一见倾心,以至于要郑重地择日迎娶她,只可惜还没来得及成亲,拐子又把香菱卖给薛蟠,香菱的归属又引发了冯、薛两家人之间的纷争。结局是冯渊被打死,香菱和薛蟠一道赴京。
那一路上,她的所思所想俱是空白,后来她也对此事几乎只字不提。唯有在第四十七回,她和黛玉谈到王维的诗句“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时说:“这‘馀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做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赴京之事就在那场血案之后,不知道香菱面对那落日青烟还想到了什么。只是从这段话不难看出,香菱也是一個敏感的人,她表面上那种一无所知的茫然,也许只是一种自保本能,有些事,如果她一定记得,她可能会活不下去。
命运将她摁得太紧,她必须小心翼翼:能从拐子手里逃出已经是劫后余生,下一个主人,即便不能如冯渊那样珍爱她,她也必须好好服侍对方,甚至让自己对他生出感情来。
薛蟠调戏柳湘莲,挨了顿暴揍,香菱心疼得把眼睛都哭肿了。香菱和小丫鬟斗草,拿出一枝“夫妻蕙”,小丫鬟嘲笑她说:“你汉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臊!”香菱羞得红了脸。薛蟠远游归来,带来准备迎娶夏金桂的消息,香菱打心眼儿里为他高兴,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会在这位“大奶”手下得到善待。
从表面上看,香菱似乎完全接受了自己的命运,被驯化得逆来顺受,假如真是这样,也不是她的错,但让人欣慰的是,香菱并没有放弃对自己的救赎。
这种救赎体现在“香菱学诗”那一段。
香菱为什么要学诗呢?此前她所有的表现都很家常,不过是送个东西、倒个茶什么的,憨而呆的性格使得她看上去跟文学没任何关系。虽然湘云也憨,但毕竟也是贵族小姐。写诗是一种基本训练,香菱这冷不丁的怎么突然要学写诗了呢?
曹公给出的理由是“羡慕”。这一章的回目就叫“慕雅女雅集苦吟诗”,香菱自己也说:“我不过是心里羡慕,才学着顽罢了。”宝玉的说法则是:“我们成日叹说可惜她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总而言之,仿佛是曹公不忍心看香菱“竟俗了”,特为她设这么一节。
鲁迅的小说《肥皂》里,两个文人遇到靠一个讨饭奉养祖母的孝女。俩人兴奋得不行,一方面因为“孝”是他们旌表的美德,另一方面,乞讨的孤女在这些充满无力感的穷酸文人眼里自有一种性感。于是其中一个文人跑去问她能不能作诗,“要是能做诗,那就好了”。孤女摇摇头。文人大失所望,说:“要会做诗,然后有趣。”
难道曹公与宝玉也跟这些人一般想法,对于一个身陷泥沼里的孤女,也认为她“要会作诗,然后有趣”?若真这么想,不只是把曹公看扁了,更是对人性的理解过于肤浅。写诗对于香菱来说,具有对于宝玉、黛玉等人不同的意义,冯渊救不了她,薛蟠没打算救她,磨难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并且一再收紧,写诗,也许是她在绝境中唯一的自救之道。这也是她唯一可以全力以赴的事。当她陷入诗歌的世界如醉如痴,夜不能寐时,她正在进行着和自己的战争;一次次失败后,她从头再来,终于写成了诗,这是她的一场场小胜。在她身不由己如飘蓬般辗转的一生里,有几回,她能够像这样感受到自己的力量,感觉到自己终于不再那么命如草芥,有了表达的可能?
这是香菱学诗的意义,不在于写成了几首好诗,或是让自己显得更风雅,而是体现了她对命运的抗争。抗争从来都不是只有一种形式,被命运摁到最低处时,以命相搏是一种抗争,如若不能,在绝境里专注于一件事,从而帮自己暂时从痛苦里出离,也是一种抗争。而香菱学诗就属于后一种抗争,她终究没有被命运彻底压倒。
可惜苦难源源不断,随即,夏金桂手持黑暗的权杖粉墨登场。“自从两地生枯木,致使香魂返故乡”,香菱不可能像续书里所写,给薛蟠生下儿子、再被她爹度化,她的结局很寻常,就是被夏金桂折磨而死。香菱的一生,命苦如此,这是《红楼梦》里最为疼痛的名字,从当时在场的宝玉到后世读者,无不为她怅然。然而,不管后人如何憎恨那一层层覆盖在香菱身上的黑暗,也不能忽略掉香菱那微弱的抗争,那抗争像萤火虫的光亮,即便渺小,却是她这被侮辱与损害的一生里,自己赋予自己的尊严。
编 辑/夏 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