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掘墓人的女儿》中的记忆媒介
2017-04-27张岚
张岚
内容摘要:媒介是支撑记忆特别是文化记忆的重要基础,不论是个体还是集体,都需要通过特定的媒介来组织、传播与继承记忆。乔伊斯·卡罗尔·欧茨的长篇小说《掘墓人的女儿》借助文字、图像两大记忆媒介书写过往,反思个人命运与历史、种族等宏大问题。明信片、照片等形式的图像不仅在推进人物关系与情节发展上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并且体现出文字作为记忆媒介的虚妄性与图像作为记忆媒介的能动性,
关键词:《掘墓人的女儿》;记忆媒介;文字;图像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是美国当代最为重要的女性作家之一。她的创作以现實主义为根基,同时融人诸多现代主义表现手法,构建起一幅当代美国社会生活的全景图。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创作生涯中,欧茨的作品曾数次获得和入围美国国家图书奖、普利策小说奖、欧·亨利短篇小说奖等重要文学奖项,本人亦得到美国国家人文科学勋章、全美书评人协会终生成就奖、诺曼·梅勒终生成就奖、斯通文学终生成就奖等的肯定,并已被数次提名诺贝尔文学奖。
欧茨的长篇小说擅长将个体记忆与宏观历史相结合,透过对一个家庭两三代人生活际遇的描述折射美国社会文化的整体变迁。欧茨于2007年发表的第36部长篇小说《掘墓人的女儿》集中呈现了她在新时期的创作特色,即在关注个人奋斗的同时更多结合了对美国传奇、历史、种族等宏大问题的思考。这部小说问世后迅速登上了当时的美国畅销书排行榜,并入围2007年全美图书评论小说奖决选名单。
一.作为记忆文本的《掘墓人的女儿》
该书由一、二、三部和“跋”组成。第一部“在肖脱夸河谷”占据全书愈半篇幅,主线情节发生在1959年9月到10月,女主人公丽贝卡因不堪丈夫提格诺的家暴带幼子仓皇出逃,其间用意识流手法大量穿插描述了丽贝卡的成长经历:她理应出生在德国一个幸福的犹太中产家庭,但父母为逃避希特勒的种族屠杀不得不举家避居美国,父亲雅各布沦落为纽约小镇的掘墓人,受尽艰辛欺辱,性情大变,最终亲手弑妻而后自杀,留下丽贝卡三兄妹孑然于世。第二部“在世上”讲述丽贝卡为逃避丈夫追踪化名黑兹尔?琼斯,在逃亡期间她意外发现儿子扎克的钢琴天赋,并邂逅了富商之子切特,两人相爱同居。第三部“之后”讲述1974年扎克长大成人,想要追踪自己的真实身份,与母亲丽贝卡间的关系日趋紧张,但最终还是顺服她参加了钢琴大赛并获得巨大成功。“跋”一跃至1998到1999年,由丽贝卡与“表姐”弗莱妲的29封书信组成。彼时丽贝卡已年逾六十,身患绝症,她读过弗莱妲出版的回忆录后坚信其是自己失散多年的表姐,两人通过书信互诉过往人生。
《掘墓人的女儿》毫无疑问可以被视为一部关于个人记忆的文学文本。它带有作家欧茨强烈的传记色彩。其中女主人公丽贝卡的身世经历与欧茨祖母(Blanche Morgen-stern)如出一辙。欧茨祖母的父亲与丽贝卡的父亲雅各布一样是移民美国的掘墓人,都以开枪自尽结束了人生。欧茨幼年时与祖母感情甚笃,正是祖母送给她人生中意义非同寻常的第一本爱书《爱丽丝梦游仙境》和第一台打字机,开启了欧茨的文学创作之路。欧茨直到1970年祖母去世后,才意外得知她隐瞒一生的犹太背景,这给欧茨带来了强烈的冲击,并以此为主线创作了《掘墓人的女儿》。正因如此,在题词中她将这部作品献给自己的祖母。因为此书充满着如此之多的个人记忆,欧茨在完成初稿后将其搁置在抽屉中超过一年之久。在访谈中欧茨谈到:“每读到结尾处我就不忍潸然泪下,因为我能感受到自己与祖母间正超越时空的对话。有时我在半夜醒来,那种痛楚袭遍全身。”欧茨已然忽略了文学文本的虚构性,开始担心“这部小说要是出版了,人们会对它评头论足,有些人会不喜欢它。也许他们会不喜欢我的祖母或我的父亲!”
二.《掘墓人的女儿》中的记忆媒介
文字与图像作为《掘墓人的女儿》中的重要记忆媒介,集中出现在小说“跋”的部分。该部分由丽贝卡与弗莱妲写于1998年到1999年间的29封书信构成。通过仔细分析会发现,小说该部分在书信体的整体架构下,有意设计穿插了相当数量的照片与明信片,这些图像在推进人物关系与情节发展上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丽贝卡机缘巧合读到弗莱妲的回忆录《起死回生:我的少女时代》,接连向她寄去三封热情洋溢的邮件,用文字坦诚详述自己的过去及与弗莱妲问的血缘联系,渴望及时相见。弗莱妲却将其视作冒然认亲的普通读者,予以冷淡回应。丽贝卡在继续追忆过去的同时,向弗莱妲寄去了自己唯一一张十六岁时的照片。弗莱妲虽然继续拒绝相见并退还了照片,但她在回信中将自己的落款由官方的“弗莱妲-摩根斯腾芝加哥大学,人类学朱利叶斯·K,特蕾西48杰出教授”改为私人的姓名缩写“FM”(Freyda Morgen-stern),这是双方关系的第一次突破。随后丽贝卡一厢情愿地继续去信,弗莱妲依旧不为所动,甚至不甚其扰地表示“姓‘摩根斯腾的幸存者还有许多,他们也可能是你的表亲。如果你感到孤独,不妨去找他们”。双方关系的第二次突破是由丽贝卡无心寄去的一张明信片打开的,这张印有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的《翻耕过的田地》的明信片恰好也挂在弗莱妲书房的墙壁上,弗莱妲开始好奇丽贝卡的明信片从何而来,随后双方又交换了对于第二张明信片一诺尔德《易北河上的拖船》的看法,两人感情迅速拉近,弗莱妲开始称丽贝卡为“亲爱的‘表妹”,落款称自己为“你的(叛徒)表姐”。当丽贝卡为此欢欣鼓舞并热诚邀请弗莱妲前来探望自己时,弗莱妲重又退缩起来,要求丽贝卡“别再感情用事,别再写信了”,落款亦逐步由“不再是你的表姐”回归到简单的个人签名。直到弗莱妲整理东西时重又翻到丽贝卡的来信和照片,终于从内心深处认可了两人间的关系,将自己郑重地称为“你的表姐弗莱妲”,这是双方关系的第三次突破。此后两人交换了印有约瑟夫·柯内尔作品的两张明信片,并真正打开心扉彼此倾诉内心最深处的记忆,这是双方关系的最终升华。由此看来,丽贝卡与弗莱妲关系的每一次重要突破都是由图像而非文字触发的。
三,文字与图像作为记忆媒介的不同特性
不论欧茨上述写作安排是出于有心还是无意,都深刻揭示出文字与图像作为记忆媒介的不同特质。
从表面上看,相较于图像、建筑等物质存在,文字具有接近思想的虚拟透明性,且易于传抄继承,最能经受住时间的洗礼,成为永生的媒介。但是自柏拉图起,文字的记忆功能亦即遭到强烈的质疑。在《斐德罗篇》中,文字的发明人托伊特认为自己发现了一种用于智慧和记忆的万能灵药,柏拉图借国王塔姆斯回应到,“你现在作为字母之父,出于父爱说出来的东西正好与它们的作用相反。因为那些学过字母的人,遗忘会侵入他们的灵魂,因为他们忽视回忆,因为他们信任文字所以从外部借助陌生的字母而不是内部由自己的心中来汲取回忆。你不是为回忆,而是为记忆发明了一种万能灵药。”而当人们需要依赖或唯有通过文字才能寻求记忆时,文字易于传抄同时亦易于篡改的特性就变得极度危险,乔治·奥威尔在《1984》中所描述的政治梦魇振聋发聩:“谁控制过去就控制未来;谁控制现在就控制过去。”“日记会化为灰烬,他自己会化为乌有,只有思想警察會读他写的东西,然后把它从存在中和记忆中除掉,你自己,甚至在一张纸上写的一句匿名的话尚且没有痕迹停留,你怎么能够向未来呼吁呢?”
《掘墓人的女儿》中,丽贝卡数度通过书信文字掏心置腹地陈述过往经历,期待与弗莱妲相认,但弗莱妲始终反应冷淡、不为所动,这并非是她不近人情,而是弗莱妲深知文字作为记忆媒介的虚妄性。弗莱妲的母亲当年是为纳粹工作的记录员,她所记录下的文字与历史真实间存在着巨大反差。当弗莱妲在45年后提笔撰写回忆录时,为了在同类回忆录作品中更有竞争力,“一词一句都经过了反复推敲以期达到某种‘效果”。而关于这本回忆录的种种好评甚至也不可信,它们都是唯利是图的出版商精心策划的。正因为弗莱妲自我即是通过文字篡改历史的当事人,她自然以此揣度丽贝卡,对她抱有很深的戒心和敌意。
当文字作为记忆媒介的虚妄性浮出水面,人们开始重新认识图像作为记忆媒介的价值。尽管在存留时限与传承成本上,图像较之文字都不具优势,但它提供了一道不同于文字的通往过去的路径。如巴赫奥芬所言:“通向每个认识都有两条道路,一条是较远的、较缓慢的、较吃力的理解的集合;另一条是较短的、用闪电般的力量和速度走过的,是想象的道路,这些想象在看到或者直接接触古老的残留物的时候被激发,不需要中间环节,就像被电击一样一下子就把握了真理。”以文字为媒介的记忆属于前者,以图像为媒介的记忆属于后者。由于图像既沉默又开放,具有很强的能动性,因此善于将人带入那些无法用语言表述、创伤性和潜意识的记忆深处。
丽贝卡向弗莱妲寄去自己十六岁时的照片,弗莱妲从中看到的不仅是丽贝卡“厚厚的长头发和紧实的下巴”,还有她眼神中的“恐惧”、“渴望”与“空洞”,仿佛“灵魂的x光照片”。弗莱妲关于丽贝卡眼神的解读实际上是弗莱妲自我内心深处隐藏压抑的情感,它们被丽贝卡这张照片上也许并无深意的眼神激发出来,令弗莱妲对丽贝卡心生认同,并引发出对于自己过往经历的回忆与倾诉。此外欧茨在该部分有意设计了弗莱妲与丽贝卡在回忆各自人生时通过交换明信片传递心意的情节,这种画为心声、意在言外的形式正是图像作为记忆媒介能动性的生动诠释。
值得玩味的是,这些明信片上涉及到四幅现代艺术史上的作品,分别是德国画家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的《翻耕过的田地》、埃米尔-诺尔德的《易北河上的拖船》,美国艺术家约瑟夫·柯内尔的《兰纳华尔兹》与《池塘》。正如书中弗莱妲所言“尽管他(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在德国广受赞誉,可很少有美国人知道他”,欧茨选用的这四幅作品并非大众耳熟能详之作,不可能寄希望大部分读者能在小说阅读与实际图像间建立联系,但她并没有采用在书中直接印制插图的辅助形式,而是大胆交由读者去联想,也进一步打开了读者的记忆与想象空间,体现出图像媒介善于吸纳和唤起语言文字之外的经验与记忆这一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