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生惨死导师工厂:这是一场乖孩子的噩梦
2017-04-27余战纪
余战纪
2017年1月3日,上海市青浦区人民法院就2016年5月23日上海焦耳蜡业有限公司发生的爆炸事故给出判决结果:被告人张建雨违反爆炸性物品的管理规定,在使用中发生重大事故,造成包括华东理工大学研究生李鹏在内3人死亡的严重后果,其行为已构成危险物品肇事罪,依法判处有期徒刑两年,缓刑3年。
爆炸的烈焰吞噬了李鹏年轻的生命,也吞噬了他一家人对美好生活的所有希望。李鹏的家人到现在都不明白,自己的孩子为什么会因为听老师的话而丧了命。
这个乖孩子,是全家人的希望
李慧敏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她与弟弟李鹏的最后一次微信聊天。
“姐,如果我在上海扎了根,一定要请咱们全家人一起来上海好好玩玩。”看着弟弟微笑着的微信头像,李慧敏轻轻地说了声“好”,她知道,只要是弟弟许的诺,就一定能实现,她的弟弟是那样一个老实又努力的孩子。
姐弟俩的老家在河南周口市鹿邑县生铁冢镇。父亲李伟国是老高中生,高考落榜后常年外出打工,留下爱人王淑珍在家照顾一双儿女。姐弟俩成绩都很好,李慧敏在弟弟刚进高中时就考上了大学,而弟弟李鹏是县二中所有毕业班甚至全校的学习榜样。2010年夏天,李鹏参加高考时患上肠胃炎,结果发挥失常,原本可以考上上海同济大学的他不得已就读于一所二本院校―郑州轻工学院。因为没考上同济大学,李鹏在大学里拼命学习,为读研做准备,成绩始终名列前茅。
大学毕业前,李鹏率领的团队参加河南省“数学建模大賽”,为郑州轻工学院夺得全省第一名,郑州轻工学院自建校以来从未获过如此荣誉。一时间,李鹏成了校园里的风云人物,但他没有丝毫的骄傲,依旧每天在图书馆学至深夜,即使有女孩子跟他告白,也被他以“学习需要用功,没时间谈恋爱”为由拒绝。有室友笑他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可是他们哪里知道,李鹏背负着的是全家人对美好明天的期望,品味爱情和享受生活对他而言,太奢侈了。他想要考到全国经济最发达的上海,挣最多的钱,给爸爸妈妈和姐姐最好的生活。
2014年3月,天气转暖,刚刚在河南周口一家企业入职的李慧敏去郑州看望李鹏。弟弟要备考上海华东理工大学研究生,肯定得花不少钱,她把刚刚拿到的实习工资2000元递到弟弟手中,没想到平时乖巧听话的弟弟却死活不肯收:“姐,我已经成年了,这个暑假做兼职也赚了不少,以后不会再跟你和爸妈要钱了。”无奈的李慧敏只得趁弟弟不注意,悄悄把钱塞进他的书包里。在郑州返回周口的路上,李慧敏惊讶地发现这2000元竟出现在自己的包里,而且还多出了一些。李慧敏拨通弟弟电话,说了一声“喂”之后便哽咽了,她不知道要对弟弟说些什么,只听电话那头,弟弟的嗓音也有些颤抖……
2014年年末,郑州轻工学院有几百名学生参加考研,到华东理工大学参加复试的有4人,最终只有李鹏一人被录取。李鹏终于实现了到上海读研的梦想,成为了张建雨副教授的研究生。李鹏疲惫却开心地从海面上探出头来,以为可以轻松地游向幸福生活的彼岸,谁知等待他的,却是从天而降的风雨。
“熬吧,熬到头总归会有阳光”
入学后,李鹏仍然拼命学习,2014级化学工艺研究生班,一共有15个研究生,他是公认的“学霸”。在消费水平居高不下的上海,他两年没跟家里要过一分钱,用奖学金和兼职工资贴补自己的生活费。节假日里别的同学三五成群地四处游玩,他却在快餐店打工,每天还要做两份家教兼职。
2015年暑期,李鹏开始为导师张建雨“打工”。正值研二,每个学生都需要找地方发表自己的论文,这样才能凑到足够的学分,为顺利毕业打下基础。可每当李鹏请教论文时,张建雨总会打断他不安的询问:“不要急嘛,你写好可以放在那儿,论文需要慢慢磨嘛。”一开始,他并没有理解导师话里的内涵,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导师掌握着他学术论文甚至顺利毕业的“生杀大权”,他又不好反复询问,生怕惹怒了导师。后来,几个同学悄悄告诉他,他要是轻易发了论文,谁还来给导师做苦力?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张建雨带的上几届研究生,很多人都被延迟毕业了……
得知这个消息,李鹏的内心十分震惊,他感觉自己像是陷进了一个漩涡里,但他却选择放弃挣扎,随着漩涡沉沉浮浮,让这个漩涡主导自己的选择。
身为一所知名大学的副教授,张建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据李慧敏回忆,弟弟曾不止一次在电话里表露出对导师的失望和埋怨。张建雨一个同学的朋友想考华东理工大学的博士,来学校复习期间,张建雨让李鹏把饭卡交出来,给他的这个朋友使用。李鹏的饭卡被白白使用了一个月,归还时已然数额空空。平时省吃俭用的李鹏觉得十分委屈,却无法开口跟导师索要餐费;还有更荒唐的事,张建雨所属实验室的设备仪器坏了,他二话不说就打电话让李鹏拿去送修,李鹏自掏腰包付了修理费,导师过后却对此事只字不提,更没有还钱给他的意思。原本研究生每月有300元的补助,李鹏从没拿到过,却不敢跟张建雨提一句。
李鹏忍不住在QQ空间发起了“小牢骚”,李慧敏看到这些抱怨之后,极力安慰弟弟,让他忍一忍,这些都会过去。李鹏回复:“姐,我也就说几句,没事了,你别为我担心。”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李慧敏与弟弟通电话,每当快要结束通话时,她总觉得弟弟似乎还有话要讲,问他还有什么要说,他却总是回一句:“姐,没事,就这样吧,再见。”“他心里有苦衷,却说不出口。我懂事的弟弟,他是不想让家人为他着急啊……”
李鹏的同学骆某回忆,李鹏也曾在私下里说过,他其实很害怕去陪导师的那些“客户”,但老师却又“特别喜欢”让他去陪。有时不只是陪吃陪喝,连买单都要由李鹏来,而张建雨在一旁却从不阻拦,也从不问李鹏有没有能力买单。这些李鹏都只能忍了,他不敢对导师表达出不满,他觉得有付出总会有回报,导师会因为他的听话而多多照拂他的论文。同学们看在眼里,都替他感到不值,有人叹气说:“你导师老是在你身上打主意,我看是因为你的师兄快毕业了,你导师用完了那师兄,现在该你出力了。”
李鹏一边无奈地“迎合”着导师,一边别无选择地委屈着自己。2015年下半年,李鹏随张建雨一起来到浙江建德市乾潭镇梓洲村,在张建雨投资开办的工厂里“实习”。所谓实习,其实是为导师打工。李鹏来到这个位于大山里的公司,其实就是来做苦力的,知识经验没学到太多,活儿倒是没少干。他吃住在公司,饭菜大多是他在返回上海市区之后专门从菜市场里买了带过去,土豆、白菜、西红柿,什么便宜买什么。李鹏做得最多的就是把饭和蕃茄一起拌着炒,并戏称是“加班式石锅拌饭”。他把自己烧的饭菜发在微信朋友圈里,写道:“万万没想到,这半月的实习给我最大的收获,竟是学会了做饭。”后面跟着3个“大哭”的表情……
干完一个月,李鹏从大山里赶回学校,在电话中信心满满地跟姐姐说:“姐,我干了一个月活儿,应该能拿2000多元吧!”可实际上,他只从导师那里拿了不到1000元。除去吃的、用的和交通费,连个零头都没剩下,而这一个月的起早贪黑和奔波劳累,也没有换到导师的一句称赞和认可。
在学校里,张建雨更喜欢学生们管他叫“老板”而非“老师”。参股至少两家企业的张建雨,在学生眼中也更像是一个商人,他将自己大部分的精力都投入到了企业中,对学生的学习和研究关注寥寥。但就是这样一位导师的手中,却牢牢掌握着学生论文甚至毕业的“命脉”。能否按期毕业,关系到能否与心仪的用人单位顺利签约,也直接影响到学生能否在上海安身立命。
李鹏一向对导师的安排和要求唯命是从,不想破坏自己在别人心中“乖孩子”的形象,他将自己能够顺利毕业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导师身上。有时,实在憋屈的李鹏打电话跟父母诉苦时,爱莫能助的父母也只能安慰儿子:“只要能毕业,老师说啥就是啥。”即使有怨怼,李鹏也只能将苦水往肚里咽,他最经常和同学说的话就是:“熬吧,熬到头总归会有阳光的。”
“只有在糖里,他才感受到
生活的甜”
李慧敏和弟弟见的最后一面是在2016年2月9日,大年初二。此前一家人分散四地,父亲在河北邯郸工地做泥水工,母亲在浙江义乌打工,李慧敏住在河南周口,李鹏在上海求学。大年初二晚上,一家人好不容易聚齐,李鹏在饭桌上微笑着说,不出意外的话,自己顺利毕业之后就能在上海扎根了,想带着父母和姐姐去上海痛痛快快地玩几天。他的眼睛里满是快乐,仿佛毕了业就会解脱。可谁会知道,这一切都在一声爆炸的巨响后,化成了泡影。
为完成硕士学位论文,李鹏在学校实验室进行了多次小剂量的易制爆品—硝酸钠与硫氰酸钠混合加热试验。而张建雨在明知硫酸钠为危险化学品的情况下,为避免在学校进行两者混合加热放大试验的繁琐流程,将化学品直接带去工厂进行大批量生产,他有意违反危险物品的相关管理规定,提供经费以及焦耳公司营业执照等证件购买50公斤硝酸钠,快递到自己的公司里。
5月23日,张建雨驾车载李鹏以及2包共计50公斤的硫氰酸钠至上海焦耳蜡业公司,安排公司3名工人协助李鹏进行硝酸钠与硫氰酸钠混合加热放大试验。张建雨随后即驾车离开,没有留在现场进行监督和指导。下午3点左右,李鹏与焦耳公司工人朱某、杨某进行混合加热放大试验时发生爆炸,3人当场死亡。
晚上8点多,李鹏的母亲王淑珍最先接到上海华东理工大学的饶老师打来的电话,得知张建雨参股的工厂出了事故,而李鹏如今“情况不明”。王淑珍感觉自己的血从头凉到了脚,她流着泪在电话里不断追问儿子的情况,而那位饶老师正在赶往事发现场的路上,并不知道具体情形。
而正在河北邯郸一建筑工地上的父亲李伟国接到儿子出事消息后,顾不得穿好鞋子,疯了一样边接电话边跑,急得话都说不出来。在工友的帮助下,他终于坐上河北邯郸至上海的火车,一直拨打儿子的手机,李鹏的手机是通的,但始终没人接。他心里不断祈祷,只要手机通着,就证明人还在,儿子可能只是受重伤,在医院抢救……
王淑珍等人赶到上海时,已是第二天上午10点多。学校来人告诉他们,事发前一刻,现场共有4人在操作,其中一人中途嫌药品气味太大,出门透气,因而逃过一劫,包括李鹏在内的3人在爆炸中身亡。王淑珍听后当场哭晕过去,而李伟国虽然已有思想准备,但还是眼前发黑,差点儿栽倒在地。
李鹏的父母原本是扳着手指在算日子,最多再过一年,儿子就可以有个正式的工作了,在他心心念念的大上海扎下根。到那时,夫妻俩可能再也不用背井离乡去外省打工了。李伟国平时比较关注新闻,2015年12月,他看到电视上报道清华大学博士生做实验时不幸被炸身亡的消息时,就赶紧给儿子打电话,提醒他做实验时一定要小心谨慎。李鹏说:“爸,学校规定学生只能在实验室里做做小试验,不会出事。”他还把实验室的照片拍给父亲看,让父亲放心。可谁曾想,不到半年,他的导师就带着他越过了这些安全规定,将最乖、最卖力的学生送上了不归路。
5月24日,事发一天后,张建雨和其哥哥张建军因涉嫌“重大责任事故罪”(判决时已认定为“犯危险物品肇事罪”),被上海市公安局青浦分局依法刑事拘留。李慧敏和父母去学校带回了弟弟的遗物。在弟弟常用的笔记本上,李慧敏看到这样一段话:“每天的活儿都不重要,每天的活儿都不可缺少。任何事,只要你想长久经营,克制、稳定和耐力比家世和智商重要多了。把自己当苦力就对了,再坚持一会儿,坏感觉会用完的。”
字里行间,李慧敏又看到了那个对现状不满却又坚强隐忍的弟弟。李鹏的微信签名是“Pain is inevitable, suffering is optional(痛苦是不可避免的,承受是一个选择)”。李慧敏说,弟弟可能把当“苦力”这种事当成是对自己的一种自勉,他认为一切总归会过去的,灿烂的阳光总是在风雨后。可他却忽略了,正是他的沉默和对导师的逆来顺受,最后把自己给害了。
李慧敏含着泪对记者痛苦地说:“弟弟的书包里,总会放着一些糖块。可能是他吃的苦太多了,才不时地吃几块糖。因为只有在糖里,他才能感受到生活的甜味。”而她和家人却无奈地放任这种苦味在弟弟的人生里消弭不散,没有支持他勇敢地与绝对服从的师生关系进行抗争,而是一味地劝他去忍,去妥协。这种悔和恨,让李慧敏和父母痛心不已。
距離乖孩子李鹏去世已经半年多了,当初闹得沸沸扬扬的新闻让“商人导师”张建雨成为千夫所指的罪人,也让人们对一条年轻生命的逝去扼腕叹息。张建雨于今年年初锒铛入狱,去年的新闻也随着无情流逝的时间变成了冷饭,但不变的,是这个无辜家庭无法愈合的创伤。爆炸的滚滚乌云下,是家庭破碎的号啕与哭泣。
韩国“岁月号”沉船悲剧还历历在目,得知自己的孩子遇难后,一位42岁的母亲悲痛欲绝地哭喊道:“不听话的孩子都活着回来了,听话的孩子却不见了。”船长一边让学生原地待命,一边自己抢先逃生,这是欺骗;将自己都不相信的话讲给孩子听,把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教给孩子做,这是不公。也许,我们不能保证权威不会伤害孩子,但我们需要教会孩子去分辨哪些是谎言,哪些是不公。乖孩子,不该生活在噩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