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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凌濛初《二刻》“莽亻刍 ”篇对西厢故事的继承与发展

2017-04-27林昱冰

湖北工业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6年6期
关键词:继承发展

林昱冰

摘 要: 凌濛初的短篇白话小说《莽儿郎惊散新莺燕,亻刍 梅香认合玉蟾蜍》(《二刻拍案惊奇》卷九)对西厢故事有所继承和发展。继承在于小说前半段的基本框架、情节发展与西厢故事大致相同,人物设置也以西厢故事中的人物为原型。同时,小说在女主人公形象、情节构思、主题思想这三个方面对西厢故事进行了发展,既融合了时代的社会文化背景,又掺杂了个人的艺术修养、思想观念,使小说焕发出异样的光彩,赋予其崭新的文本价值。

关键词: 西厢故事;小说文本;继承;发展

中图分类号: I2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5-8153(2016)06-0071-04

西厢故事在我国可谓家喻户晓,最早源于唐代著名诗人元稹的传奇小说《莺莺传》(又名《会真记》),该传奇通过记述张生与崔莺莺相恋又始乱终弃的爱情悲剧,一方面展现出封建时代女性对爱情的正当向往与追求,另一方面又诬蔑莺莺为“尤物”“妖孽”,带有唐代士人婚姻门楣观念的局限。但即便如此,《莺莺传》也深刻影响了后世的文学创作,如鲁迅先生所说“其事之震撼文林,为力甚大”[1]。此后西厢故事广泛流传,以其为题材的作品层出不穷,不仅被写入诗词反复吟咏,而且被文人改编成文体各异的文学文本加以传颂,如宋代秦观与毛滂的《调笑转踏·莺莺》、赵令畦的鼓子词《商调蝶恋花》,金代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明代李日华南调《西厢记》,清代查伊璜的《续西厢》等等[2]。“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王国维《宋元戏曲史·序》),西厢故事也随着社会历史的变迁而不断演变发展,在人物塑造、情节设置、结局安排,以及表达的思想主题等方面皆有所变化,脱胎于《莺莺传》的西厢故事俨然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然而,目前学术界对西厢故事流变研究的关注点主要集中在《董西厢》与《王西厢》这两种剧作上,且对明清时期的改本、续本研究几乎也只涉及戏曲文本,小说体裁鲜有提及①,造成西厢故事在小说领域的传播与接受研究方面相对薄弱。这种状况的产生一是因为将西厢故事推向经典化的文本序列中,戏曲本身就占据着极为重要的地位,学者对戏曲改本的着力无可厚非;二是源于小说这种文体对故事改编的发挥性较强,在追本溯源的过程中难免会存在误读的嫌疑或多重性阐释的可能,从而加大研究的不确定性;三是因为明清小说的对西厢故事的改编创作稂莠不齐,有些文本或模仿痕迹较重,或只学到形式上的皮毛,落入才子佳人小说模式化的窠臼,与戏曲文本相比研究价值较小。但是,明清不仅是戏曲舞台演出的繁盛期,也是白话小说走向成熟的重要阶段,因此我们不能忽视小说对西厢故事进行再创造的文本意义和时代意义。笔者选取拟话本《莽儿郎惊散新莺燕,亻刍 梅香认合玉蟾蜍》[3](以下简称《莽亻刍 》)作为小说文本对西厢故事进行改编的案例,是因为该篇虽在一定程度承袭了叶宪祖的杂剧《素梅玉蟾》,但经过凌濛初“演而畅之”,扩充了大量杂剧中没有的内容,融入了作者本人的思想个性,从而产生特有的思想价值与文学艺术价值,且反映了新兴的市民阶层的思想观念,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为探讨该篇对西厢故事的继承与发展提供了阐释的可能。

一、 对西厢故事的继承

《莽亻刍 》讲述了书生凤来仪在园中散步时偶然瞥见墙外楼上有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凭窗而立,于是驻足观望许久,两人四目相对,他便心生爱意,而那女子是寄住在兄嫂家中的邻家的闺阁小姐杨素梅,也对凤生芳心暗许。两人在丫鬟龙香的积极撮合下,终于见面,私定终身。然而那晚会面之后素梅就被外婆冯孺人接回家中,而凤生也被舅舅金三员外差回家去,准备上京赶考事宜,两人自此失之交臂,不复得见。后来由家中长辈安排,一个另聘,一个他娶,却不料所嫁所娶的对象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最终凭借信物相认,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缘。可见,《莽亻刍 》前半段的基本框架、情节发展与西厢故事大致相同,都是从相遇到动情再到幽会,且都有吟诗挑逗、丫鬟传书、月夜相会等情节。

小说中的主要人物设置也与西厢故事极为相似,凤来仪以张生为原型,杨素梅以崔莺莺为原型,龙香以红娘为原型,而这三人的性格特征皆有所继承。凤生、素梅同张生、莺莺一样,彼此都认定这段感情之后,表现出矢志不渝的坚定。凤生把玉蟾蜍作为定情信物交于素梅时,写下一封书,道:“仪虽薄德,敢负深情?……荆山之产,取其坚润不渝;月中之象,取其团圆无缺。”①可见他用情至诚至真。当素梅知道自己已被冯孺人许了金家之后,对龙香哭啼道:“我当初虽不与他沾身,也曾亲热一番,心已相许。我如今痴想还与他有相会日子,权且忍耐。若要我另嫁别人,临期无奈,只得寻个自尽,报答他那一点情分便了,怎生撇得下他?”体现出她对爱情的忠贞与执着。小说通过塑造这对痴情的才子佳人来讴歌爱情的美好,传达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祝愿,这是《莽亻刍 》以及众多西厢故事的戏曲作品共同颂扬的主题。笔者认为《莽亻刍 》对西厢故事继承得最为出彩之处是丫鬟龙香的形象塑造。龙香作为小说中另一个关键人物,充分扮演了促成凤杨二人姻缘的重要角色,我们可以看到她与凤杨的对话几乎占了文本大半篇幅,且作者利用小说体裁的优势,通过语言、动作、神情、心态等各个方面的细致描写将她的形象塑造得更加立体而生动。小说展现的龙香聪明伶俐又俏皮乖张,尤善于洞察他人心事,当素梅举棋不定时充当她的“军师”,为其出谋划策,与凤生照面周旋,次次都处理得妥帖又有分寸,这种性格特征使得她在凤杨两人之间撮合撺掇,左右逢源,與西厢故事中的红娘如出一辙。

二、 对西厢故事的发展及流变的影响因素

(一)女主人公形象的重塑

在宣扬心、性、情的社会文化思潮的时代背景之下,明代中后期社会风气日益开放,“儒家思想和封建礼教对人们的约束日渐松弛,女性在两性情爱方面表现出更大的主动和热情” [4],加之女性地位有所提升,她们争取自我解放和恋爱婚姻自主的愿望也更为强烈。因此,以往西厢故事中崔莺莺的形象多被塑造成内心饱含着对爱情理想的强烈渴望却又深受封建礼教束缚的矛盾体,而《莽亻刍 》在保留女主人公忠贞品行的基础之上,对她的人物形象进行了重塑,其改造的本质出发点是女性主体意识的进一步觉醒、发展和巩固,折射到素梅身上就体现为她与时俱进的婚恋观,具体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其一,《莽亻刍 》塑造的素梅形象对待爱情的心态和追求爱情的行为更加大胆、开放。小说中多次写到素梅与凤生约见之前眼神交流的场景:“那女子看见凤生青年美质,也似有眷顾之意,毫不躲閃。”“那杨素梅也看上凤生在眼里了,呆呆偷觎,目不转睛。”“那素梅也失魂丧魄的,掉那少年书生不下,每日上楼几番,但遇着便眉来眼去,彼此有意,只不曾交口。”从这些细节描写可以看出,她与凤生对视时并不避嫌,丝毫没有闺中之人该有的娇羞与矜持,甚至主动打发龙香以采花为名义接近凤生,探听他的来踪去迹。主动、热情代替了扭捏、自重,与明代以前各类文本中塑造的崔莺莺形象大相径庭,反映了明代人性的解放促使女性进一步追求自由恋爱。其二,让素梅陷入见或不见两难境地的主要原因并不是碍于封建礼教的管束,而是担忧“恐遇非其人,轻诺寡信”,“且顾眼下风光,日后不在心上,撇人在脑后了”,这只是出于对对方人品的考虑,于是小说直接剔除了原来西厢故事里小姐义正言辞地斥责书生所行非礼的情节,仅凭一封试探对方心意虚实的书信就许下佳期,且在凤生发誓永不负心之后便答应与他承欢。素梅是典型的行动主义者,一旦打消了疑虑便义无反顾,她的种种行迹印证了龙香说的这句话:“我家姐姐自小立愿,要自家拣个像意的姐夫。”作者也借凤生之口夸奖她是个“有见识的女子”,暗含了他对这种婚恋观持支持赞赏的态度。

我们在整个文本中看不到任何内在的“情”与“礼”的矛盾冲突,或者与腐朽封建势力相抗衡的斗争场面,所以笔者认为,作者作出这样的人物设定,意在通过展现素梅主动追求爱情和对这场艳遇的犹疑、思虑,突显出她的婚恋观对推动情节发展所起到的主导性作用,从而揭示文章的主题思想。值得一提的是,在以往的西厢故事中都是书生到小姐闺房中赴约,而此篇小说却安排小姐到书生的书房中去,这一方面为后文情节的开展埋下伏笔,另一方面赴约地点的变动也未尝不可看作女性主体意识觉醒的一种暗示。

(二)情节构思的变动

《莽亻刍 》在情节构思方面作了较大的改动,故事的转折点不是老夫人悔婚以及“拷红”,阻碍凤杨两人结为连理的主要因素也不再是小人拨乱从中作梗或外在封建势力的压迫,身为封建大家长的冯孺人、金三员外只是作为推动情节发展的次要一环出现,而种种机缘巧合才是促使凤杨散与合的主要原因。例如,与凤生结伴读书的窦家两兄弟原本往苏州探访相识去了,归期不定,却偏偏不凑巧地在凤杨两人幽会那晚回到家中,还硬邀凤生喝酒赏月,惊散了这对新莺燕。而窦家兄弟事先并不知晓凤杨的情事,更不知道那时素梅正在凤生的书房中,因此他们的“搅局”确是无心之举,谈不上是小人故意破坏。再如,凤杨两人的父母都早年双亡,各自傍着亲戚生活,因此凤生上榜时才贯以娘舅家的金姓,素梅说媒时也托与外婆冯孺人的家道,皆不以本姓示人,使他们不知所娶之人、所嫁之人就是对方。而为他们定下婚约的金三郎员外和冯孺人对他们私定终身皆是不知情者,自然也就没有封建家长重重阻挠的情节。

作者刻意回避了外在的矛盾冲突,多利用巧合与悬念制造出情节上的曲折跌宕、环环相扣,这些情节以奇巧制胜,从而增添了小说阅读的趣味性,达到扣人心弦的欣赏效果。笔者认为影响作者对情节构思进行改动的主要原因在于满足文学受众的需求。明代市民阶层进一步扩大,小说作为市民阶层文化生活中日常消遣的一种,需要将故事世俗化、娱乐化,以迎合的他们欣赏趣味,且就拟话本这一体裁本身来说,它作为一种“说话”形式,需要制造悬念与巧合,方能吸引听众。其次是为了配合作者规戒世人的写作意图,小说在开篇便提出了“好事多磨”,“不遇艰难,不显好处”的道理,因此才安排这些情节让凤杨两人的爱情道路屡生波折。可以说,作者对西厢故事的情节构思的变动产生了一箭双雕的艺术效果。

(三)主题思想的衍变

传统的西厢故事的主流思想是反封建,“反抗封建压迫的斗争精神,是通过一对青年男女在恋爱婚姻问题上与封建礼教的矛盾冲突表现出来的。作品在这一矛盾冲突的发展演进过程中,揭露了封建礼教的残酷、丑陋和虚伪,赞美了青年男女为争取婚姻自主、美好的生活而进行的反封建斗争,提出了‘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理想”[5],而《莽亻刍 》因在情节构思上回避了与封建势力外在的矛盾冲突,使得通过展现男女争取恋爱婚姻自主来反对封建礼教束缚的主题思想不那么鲜明,从而突出了宣扬以两情相悦和自由选择为基础的婚恋观的地位,在此基础上提出“女性个性解放、追求人的自由和提高女性社会地位等一系列先进思想”[6],这是受到人性解放的社会思潮的冲击而造成的。

凤杨的相遇、相识、相恋自然而然,不受外力支配,是双方自由选择的结果,他们对爱情的追求也是在感情的驱使下愈发主动热情,因此小说首先肯定爱情是婚姻的基础,倡导两情相悦、自由选择。其次,提出女性的择偶标准应当摒弃门第观念,相较于家世背景更应该看重男方的品行和对待爱情坚贞与否,作者借小说中女性人物之口道出了这一择偶标准:“终生之事,岂可草草?你咒也须赌一个,永不得负心!”(素梅语)“夫妻面上,只要人好,做官有甚么用处?”(龙香语)这在当时无疑是一种极为“反叛”的思想。然而,《莽亻刍 》并不是一味地宣扬这些先进的观念,小说中或多或少存在着向封建礼教妥协的成分,素梅应对长辈许下的婚事首先想到的是自尽的极端念头,而虽不失为抗争行为的一种,但过于消极、被动,由此可以看出在那个时代虽有不落窠臼的婚恋观,却仍旧难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藩篱。小说中也隐隐透露出“姻缘分定”的命定观念,认为凤杨最终的团圆是一种侥幸,有种“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人生意味。由于这些消极的态度,小说中的人物丧失了斗争精神,使整个文本的理想色彩淡化,感染力削弱,更趋于现实,这不仅展现了时代社会、人物性格的局限性,也在一定程度上显露出作家思想的局限性。

三、 结语

刘勰在《文心雕龙·通变》篇提出了作文“通”与“变”的原则,其意旨是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革新创造,凌濛初吸收了这一文学发展观,在继承西厢故事的同时发散演绎,既融合了时代的社会文化背景,又掺杂了个人的艺术修养、思想观念,使《莽亻刍 》焕发出异样的光彩,赋予其崭新的文本价值。然而,我们也需要看到这篇小说在改编西厢故事时同样存在着不足之处。小说中另一重要人物凤生的形象不够丰满,他在得知自己将要另娶他人的时候,并没有采取积极挽回的行动,只是“暗里添惆怅”,待到婚事已成定局,却托词说:“而今退推却不得,没奈何了,岂我情愿?”他唯一想到的办法就是别娶之后与素梅见上一面,说个曲衷,与以往西厢故事中极力冲破各种艰难险阻,甚至为了能和莺莺在一起而献出自己宝贵生命的“痴情种”张生相比,显得懦弱而不堪一击,从而显现出对西厢故事张生人物形象的精神内核继承较弱的缺陷。此外,小说中奇巧情节的设置,在一定程度上使作品失去了西厢故事应有的深刻内蕴,正如鲁迅先生评判凌濛初的《二刻拍案惊奇》“适出而争奇”,有“叙述平板,引证贫辛”[7]的缺点。

西厢故事的流变是一个拥有广阔研究空间的课题,笔者所作此文仅僅是小说文本对西厢故事进行改编的个案分析,未免陷入以偏概全的泥淖,唯望取得抛砖引玉之效,引起更多学者对此研究领域的关注,从而进一步拓宽研究视野并加深探讨。

[参考文献]

[1]鲁 迅.唐宋传奇集[M].北京:文学古籍刊行社,1956:342.

[2]伏涤修.西厢题材故事的源起及流变[J].古典文学知识,2006(2).

[3]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

[4]张申平.从崔莺莺看西厢故事“女性意识”的嬗变[J].云南艺术学院学报,2011(4):49.

[5]段启明.西厢论稿[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64.

[6]韩亚楠.明朝中后期女性婚恋伦理观的嬗变——以“三言”“二拍”为例[J].沈阳师范大学学报,2012(6):45.

[7]鲁 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Abstract: Mang Chu,which is a vernacular short novel written by LING Meng-chu,has some inheritance and development to The Romance of West Chamber. The frame and plot of the front part of this story are roughly similar to The Romance of West Chamber, and the characters are set as its prototype. Meanwhile,the heroine,plot,and topic have a further development of the latter one,which not only mixes the social and cultural background but also artistic accomplishment and ideology. All these give the novel a new text value.

Key words: The Romance of West Chamber;novel text;inheritance;developm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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