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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恨水:过渡时代里一个半新半旧人

2017-04-26蒯乐昊

东西南北 2017年7期
关键词:张恨水小说

蒯乐昊

“我从小就喜欢看小说,喜欢的程度,以至于晚上大人们睡了,偷着起来点着灯看。所以我吃小说饭,似乎是命中注定的了。”

张恨水笔名的由来,坊间穿凿附会,因《红楼梦》里“女人是水做的”一说,推测他必是受过情伤,在女人身上吃过亏。更有好事者,捏造了他追求谢冰心不成的逸闻,“恨水不成冰”,害得传闻的男女主角不得不反复对外解释:我们压根不认识。

读书期间,他为自己起了个笔名,叫“愁花恨水生”,后来读李后主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就断其章取其义,署名“恨水”。

小说

如果有一张中国作家作品数量排行榜,张恨水应该可以名列前茅,他一生发表著作约三千万字,仅小说就有一百六十多部,被誉为“中国大仲马”和“民国第一写手”,他的《金粉世家》被誉为“民国红楼梦”,老舍评价他是“国内惟一妇孺皆知的作家”。

“我从小就喜欢看小说,喜欢的程度,以至于晚上大人们睡了,偷着起来点着灯看。所以我吃小说饭,似乎是命中注定的了。”先是读《残唐演义》《三国演义》,到了12岁的时候,看到金圣叹批的《西厢》,把他读小说的眼光,全部改变了。到了17岁,他已经读了几百种小说。

生平第一部小说是为弟妹们写的,主人翁是个力大无穷的小孩,使得两柄一百八十斤的铜锤,是个打虎小英雄。他写了两三天,弟弟妹妹放学回来无事,端把矮椅子将他围住,不到一个小时就讲完了。于是深感“這是一个供不应求的工作”。

张恨水因为写了大量的章回体小说,被批评家诟病,认为自五四以来,章回体小说早该“丢进茅厕”,“有些前辈,颇认为我对文化运动起反作用。而前进的青年,简直要扫除这棵花圃中的毒草。”为此,他后来曾专门写文章自辩:我觉得章回小说,不尽是要遗弃的东西,不然,《红楼梦》《水浒传》何以成为世界名著……新派小说,虽一切前进,而文法上的组织,非习惯读中国书、说中国话的普通民众所能接受。我们没有理由遗弃这一班人,也无法把西洋文法组织的文字,硬灌入这一批人的脑袋。窃不自量,我愿为这班人工作……

在尝试改良章回小说的具体方法上,他自我总结:多方面的取材,大多以社会为经,言情为纬,学习西洋小说,增加风景描写和心理描写,逐渐淘汰章回小说的老套。

他凭借自己创作的一百多部小说,为中国小说史又增加了厚度。

1956年,全国政协二届二次会议上,毛泽东接见他时,茅盾介绍说,某某书就是张恨水写的。张恨水连忙纠正说,那是伪书,我写的是《春明外史》和《金粉世家》。足见这两部是作者自己最为认可的作品。

《春明外史》从1924年4月起在《夜光》上发表,每天写五六百字,连载了将近五年,直到1929年初收梢,约百万字。连载的《春明外史》很快引起了轰动,成为大街小巷热议的话题。随着小说情节的推进,人们从在报摊等待报童叫卖,进而干脆跑到报馆门口排队,翘首期待第一时间读到当天的故事进展。张恨水每日奋力握笔“补白”,同事告诉他,楼下报馆门口竟然像老字号鲜肉月饼出炉一般排起了长龙,他还以为大家在取笑他。后来忙里偷闲,在窗边掀帘一窥,才知同事所言不虚,这个队伍后来五年中竟天天不散,风雨无阻。

《春明外史》虽走的是《儒林外史》《官场现形记》的路子,但张恨水始终觉得这类社会小说有个通病,就是结构松散,“说完一事,又递入一事,缺乏骨干的组织。”所以在写《春明外史》的时候,他就规定自己,要先安排下一个主角,并安排下几个陪客,把主角的故事,发展到社会现象上去。《春明外史》中的陪客竟然多到上百人,几乎是整个社会的缩影。他同时规定自己,在小说回目上精心构制,发挥自己诗词章赋的特长。他视章回小说的回目为“文胆”,马虎不得,因此定下的回目原则特别严格:一、两个回目的上下联要能包括本回小说的最高潮;二、尽量要求词华藻丽;三、选取的字句和典故,务求浑成;四、九字回目,求其一律;五、下联必定以平声落韵。正是他的这种规则,让他得以承接在章回小说和西洋小说新技法之间,促进了传统文化与新文学的交融。

爱情

作为过渡时代里一个“半新半旧的人”,张恨水一生娶了三房太太。他孙子张纪说,“作为张恨水的后人,我们不愿用世俗的尺子去衡量他更爱哪一个女人,这段历史被我上一代人封存已久,缄口不谈。不仅在我家,就是在我老家的大家族里,也是讳莫如深……”

张恨水祖籍安徽潜山,本名芳松,字心远,6岁时祖父去世,17岁父亲急病身亡,家中失去了经济来源,求学路断,只好随母亲回安徽老家生活。他不善农事,终日只是在老书房里读旧书,习诗词。

作为家中长子,自是有匡扶孀母、照抚年幼弟妹的责任。18岁时,他依母命,娶了徽州乡里的女子徐大毛,后为之改名为文淑。文淑身材矮胖,容貌村气,是个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农家女子。这桩婚事,自认新青年的张恨水当然不情愿,结婚没多久,他便丢下小家庭,到外面的世界去了。在那前后写的《青衫泪》《未婚妻》,都折射出他那个阶段的苦闷与幻想。此后他在外漂零,每年只有春节才回家探亲。文淑先后生过两个孩子,都夭亡了,她自叹命苦,就克勤克俭在家侍奉婆婆和操劳家务。

张恨水的第二任太太是他在习艺所自己物色的,这个小名招弟的女子身世坎坷,从小被人贩子拐卖,一次被毒打后逃出来,在石碑胡同的习艺所学习做手工,每天给人糊纸盒度日。独自生活的张恨水觉得身边需要有个女人照料饮食起居,当时他很穷,才子佳人梦既然不能实现,那么物色一个可以调教的孤苦女子,赋之以新生,也算满足了他的侠客心肠,是他改造旧社会建设新世界的一种努力。他按照自己的性格和志趣去塑造招弟,帮她改名为胡秋霞,并在新房里挂起嵌了夫妻二人名字的现成对联: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穷苦出身的秋霞能洗会做,很快成为张恨水的贤内助。张恨水有意识地制定学习计划,教她写字描红,要把她培养成一个有文化、有涵养的太太。几年后,当《春明外史》在报纸连载时,胡秋霞的文化程度已经足够成为丈夫作品的第一个读者。

36岁那年,张恨水邂逅了周淑云,当时她还是北平春明女中的一个女学生,聪慧秀雅,多才多艺,外号“猫二小姐”。周淑云爱慕张恨水的才华,不顾他已有两房妻妾,毅然放弃学业嫁给了他。

张恨水重情而寡断,深知自己不可能跟前两房太太离婚。大太太还好说,二太太胡秋霞听说丈夫又要再娶,撕破脸大闹,并撕毁了俩人的所有合影。但最终,像许多旧式家庭一样,她们三人相处还是比较平和。三房太太为张恨水共生育了13个子女,其中四人夭亡。

在张恨水的文字中,对自己的私生活着墨甚少,但对周淑云,却是一片痴心,流于笔端,写下了大量跟她有关的文字和诗歌。夫妻情笃,志同道合,这几乎实现了他所有的爱情理想,他按《诗经》里的典故,为妻子改名周南。周南颇有文化基础,爱好文艺,有时张恨水拉琴,妻子唱戏。因为丈夫喜欢古典诗词,周南渐渐也学会了写诗。一次张恨水在家院里晾晒旧书报,周南翻到一首诗,没有署名,对丈夫说:这像你写的诗。张恨水十分惊喜:吾妻懂我!

因为丈夫案头工作繁重,周南婚后一直操持家务,养育子女。在最艰苦的日子,挖野菜、种菜、饲鸡、养猪,都没有难倒这位猫二小姐。晚年周南去世后,张恨水终日惶惶,写了大量的哀思之词,“举步长廊留淡影,如人细柳记湖山,令人步步想周南。”他的孩子回忆说,母亲死后,父亲常常夜不能寐,白天长时间地在她的旧照片前坐着,相对无言。

办报

“九一八”之后,张恨水自感百无一用是书生,惟一可做的,就是以笔作战。自《太平花》起,他就开始写抗战小说。《热血之花》写国人与海寇的搏斗,《弯弓集》也是抗战文字,“我写任何小说,都想带点抗御外侮的意识进去。”他写《水浒别传》,会写梁山招安和北宋沦亡。他自谦,“这些表现,都是很微渺的,不会起什么大作用,仅仅说,我还不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罢了。”

张恨水的小说虽然常常被批评者讥为“鸳鸯蝴蝶”,但他作为报人的气节却是始终如一。在加入《新民报》之前,他甚至差点“投笔从戎”,参加抗日游击队。当时他的四弟张牧野说服他去大别山聚集青年亲手杀敌,保卫祖国,这个提议让他心潮澎湃,“国如用我何妨死”,他当即兴奋地同意了。但是当他们呈文上交国民政府第六部,声明成立游击队、不要政府的钱和枪弹,只需得到政府认可,免得被家乡人误会时,竟遭到了国民政府的拒绝。“爱国有心,请缨无路”,他因此写了小说《疯狂》。“可是,重庆作为战时首都,写文章不能那样随便,《疯狂》整篇小说,越写越胆小,到写完的时候,几乎变了质。这是我抗战军兴后,第一次写作的失败。”

他用各种化名书写檄文,他的小品、散文、杂文和诗词,也常常触怒当权者。

在《新民报》期间,张恨水曾创作小说《八十一梦》,“我对军事是外行,就使出中国文人的老办法,寓言十九,托之于梦。既然是梦,就不嫌荒唐,我就放开手来,将神仙鬼物,一齐写在书里,讽喻重庆的现实。”房价、船票、打牌抽烟等重庆人日常生活,被演绎成荒诞不经的乱世图景:官吏大肆敛财、军官滥用武力走私贩私、百姓食不果腹……写到第十四个梦的时候,张恨水突然被请去“喝茶吃饭”,相邀的是一位跟他同乡的国民党高官,全程都很客气,菜肴也都是家乡菜。饭桌上话里有话,一开始是愿意出高价买断《八十一梦》的出版权,进而邀请张恨水去国民党政府任职,不需做事,只需领取干薪,最后发出了委婉的“邀请”:“有人问先生,是否想去息烽小住几年?”

息烽营是国民党军统特务机关专门关押共产党人和爱国进步人士的地方,当时有“人间地狱”之称。张恨水明白,《八十一梦》是写不下去了。他在《八十一梦》单行本的楔子里表示:梦是做了八十一个,写也写了八十一个,但是原稿泼了油,结果被老鼠啃掉了,所以只能拿出来十四个。

《八十一夢》是张恨水在后方销量最多的一部书,在延安也广为流传,这一点让他觉得很光荣。

晚景

抗战胜利之后,张恨水回到北京,主持《新民报》北京版,把《南京人报》让给张友鸾去办。到了1948年,国民党政府勒令《新民报》南京版永久停刊。大中银行经理王锡桓逃去台湾时,卷走了张恨水存在银行的全部黄金。第二年初,郝漾前往张恨水家拜望,“这住宅只有南面一排房子,北面是一片荒芜的院子,远不如他早年在北京的住宅了。”见到故人后的张恨水竟顿时泪下。这年1月,北京宣布和平解放,一部分解放军战士暂住在张恨水家,受到热情接待。张恨水也应邀参加中共在北京饭店为各界知名人士举办的宴会,听了叶剑英的讲话。

但到了3月,《新民报》第一版刊登了一则重要启事,宣布该报正式成立职工会,完全与陈铭德脱离关系,并解除经理张恨水和代经理曹仲英的一切职务。新任总编辑王达仁发表了一篇《北平〈新民报〉——在国特统治下被迫害的一页》,认为张恨水是国民党特务的帮凶,行文尖刻,对张恨水刺激很大。

整个3月,《新民报》上类似的文章层出不穷,矛头直指张恨水,所列举他“勾结”的国民党官员,均是当时新闻界的伪报社长或新闻官,为了报社生存,张恨水不得不与之应酬。这种构陷让54岁的张恨水突发脑溢血,中风住进了医院,一住就是四个月。

当时有一篇署名为“燕上寄”的文章在上海《新民报》发表,详细记述了张恨水的病情,尤其写到,“他和梅畹华一样,他们的经济情况常常被人们误解,以为他们很有钱,其实都是干一天吃一天,在过去,家庭的负担很重,不可能剩下什么钱,可是一病倒,情况就很不好了。现在恨水的生活,是相当艰苦的……他家中的妇孺,除了上学的,都已从事劳动生产,太太是织线袜子的高手。”

老家潜山传来消息,张恨水的大房发妻徐文淑,因为置了少许田地,成分被划为地主。张恨水的母亲,也在前不久亡故了。

养病期间,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开幕了,毛泽东、周恩来、朱德都出席了会议,会议产生了中国文联,张恨水未能出席。会后,周恩来派人专程看望他,并送去了大会文件及一套《大众文艺丛书》。第二年,北京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筹委会召开,张恨水抱病出席。当周扬与他握手时,他用手指指嘴,表示自己说话能力尚未恢复,无法发言。

闲不住的张恨水很快开始“呀呀学语”,重新学习说话、写字、走路,拄着拐杖坐三轮车,遍游北京的13个城门,开始写一组反映北京巨变的文章。他之前创作的关于共和国成立前夕北京家庭的纪实小说《贫贱夫妻》却没能继续刊登。报纸编辑说,我们不敢把他写好的付刊,怕他的病一时不克痊愈,致后继为难也。

事实上,后来他的若干小说计划,或者没有写完,或者因为各种原因被要求修改,退回无法出版。深感对新生活不熟悉,他退向历史,开始历史题材的小说创作,《梁山伯和祝英台》《白蛇传》《孔雀东南飞》等历史小说,都是在香港《大公报》发表的。有了稿费收入,一家人的生活才勉强得以保证。

在他60岁那年的全国政协团拜会上,毛泽东特意问起为什么不见他的新作。张恨水答,一来生病多年,二来对工农兵生活不熟悉,恐怕难以胜任。不久,周扬转达了毛泽东的致意:为工农兵服务,不能从字面上理解,老作家还是要写自己熟悉的题材。

晚年落寞,到了1961年,渐渐吃不饱饭,缺乏营养,无人照顾,高压升到240。当时极左思潮已经来袭,“复辟章回体旧小说”“鸳鸯蝴蝶派”标签在身的张恨水基本没有稿约,主要在家休养,自己写诗填词,陆续吟成数百首,无法发表,就誊抄在宣纸本上。一本为《病中吟》,一本为《闲中吟》。

这些书稿到“文革”时成了麻烦,一家人提心吊胆,张恨水舍不得销毁,东藏西藏,最后他的儿子张伍把书籍的封皮撕去,用油布包起来,有的藏在煤缸里,有的藏在床肚里。红卫兵来袭,他拿出周恩来指示他去文史馆的聘书作为护身符才勉强过关。

在孤独、寂寞中,他走完了自己的晚年。朋友都不来看他了,孩子们怕他物伤其类,也常常瞒着他报纸上的消息:周瘦鹃被“揪”出来了,张友鸾被“揪”出来了,老舍投了太平湖“自绝于人民”了。72岁,他死在家中,除了给远方的孩子写信,临死之前,慰藉他的,就是案头一套《四部备要》,因为这套书可以没完没了看下去,看完一本,接着再看另一本。草间秋虫,早已歇了鸣唱。

(张恨水生于1895年5月18日,逝于1967年2月15日,原名心远,鸳鸯蝴蝶派代表作家、报人,现代文学史上“章回小说大家”和“通俗文学大师”第一人,代表作有《金粉世家》《春明外史》《啼笑姻缘》等)

(郑敏荐自《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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