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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妈”教子的 铭心记忆

2017-04-25张卓桥

党的生活(黑龙江) 2017年4期
关键词:虎妈朝鲜族酒厂

张卓桥

我们这些20世纪60年代初出生的人,男孩儿小时候不挨揍的恐怕不多,反正我身边的小伙伴儿们大体如此。

我挨揍的历史可能比小伙伴儿们要稍长一些,打记事儿起就经常挨揍,甚至挨“胖揍”。我妈那暴脾气,啥也别说了。

打小儿经常挨揍,是因为我总尿炕。

每天早上,我的那个“地图”褥子都得挂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众目睽睽之下,让我既狼狈,又无奈。

六岁的时候,有一天早晨起来,妈妈过来一看我尿得整个褥子呱呱透,抄起笤帚,一边打一边喊:“告诉你起夜就是不听,一天到晚都玩疯了,睡死了……”

开始时我没出声,可后来实在挺不住了,不禁鬼哭狼嚎,乱踢乱踹。

一旁的爸爸见妈妈下手这么狠,心里很生气,但又不敢上前阻拦,便赌气地说:“来,我帮你摁着,打死得了!”

爸是真摁,妈是真打,我是真惨——由鬼哭狼嚎转为上气不接下气,竟被打昏过去了。

醒来时,觉得后背、屁股、大腿都钻心地疼,但我忍着沒叫唤。下午趁妈妈不在,自己照了一下镜子——整个后身儿,从小腿弯往上全是紫色,屁股上更是血檩子纵横。后来看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两个女游击队员被德国鬼子用刑后的惨状,知道了这叫皮开肉绽。

那几天,妈妈的眼神中偶露几分悔意,但我就装作没看见。我生气——我睡着了,还能是故意尿炕?

有一天去邻居家玩,一位大婶见我不敢坐,问明原因后,找到我妈说:“这孩子不会有啥毛病吧?我家有个秘方,抓服药吃试试。”

结果,就这一服药,我从此再不尿炕了。

十四五岁之前,我经常怀疑自己不是妈妈亲生的——虽然哥哥和妹妹也挨揍,但比我少太多了,更不会像我这样被打得皮肉见血啊!

结婚后,一次全家聚会时,我借着酒劲儿控诉起妈妈当年的“暴行”。妈妈很是尴尬,瞪了我一眼:“你是忘了,那时你有多淘,有多气人。”

我没话说了。小时候我确实特别特别地淘。

当时家里穷,我总是捡哥哥的衣服穿。有一年春节,妈妈好不容易给我做了件新衣裳,一再嘱咐:“可别刮坏啦!”

当时答应得好好的,可三十儿晚上跟小伙伴出去一疯起来,便啥都忘了。你追我赶的时候,突然“刺啦”一声——一个大三角口子,横竖都有半尺多长,傻了!不过傻眼也就几秒钟的事,大不了挨顿揍呗,继续玩!

那时我家住在阿城县玉泉镇,家附近有一大片生产队的菜地。

有一年夏天,一天晚饭过后,朦胧的夜色下,我领着七八个小伙伴儿开始了“蓄谋”已久的行动。

我们把背心掖进短裤腰,背心上面就成了一圈兜兜。避开“看青”的人,顺着垄沟往前爬,边爬边用手捏柿子,软的就装进背心。直到再装就往外掉了,我们才撤退。

撤到安全地带,几个人聚在一起开吃,入口发涩的扔掉,熟的三两口下肚。一顿狂吃,还是剩了不少,嘻嘻哈哈地各自回家了。

当时有点儿麻痹大意了。回到家,妈妈见我白背心上染的红色、泥痕,立刻明白怎么回事儿了,一顿暴揍,打得我鼻口蹿血。也难怪,平时因一些小事儿都挨揍呢,何况这是“偷”!

第二天一问,挨揍的小伙伴儿占了一半。

除了疯起来不管不顾、不长记性,像把别人家窗户玻璃打碎了、把小伙伴儿打哭了之类的事情发生后,回家挨揍那是必须的。有时惹完祸,也觉得自己有点儿欠揍。

挨暴揍最惨的一次,发生在十二三岁的时候。

那时上学自带午饭,天天都是玉米面窝头、大饼子、大 子、高粱米饭之类的粗粮。而我们班有几个朝鲜族同学,总是带大米饭。

真是太馋人、太气人了!那可不是两掺儿的二米饭,而是雪白雪白的大米饭啊!我常常在冷眼相看的时候琢磨,吃上一口会是啥感觉呢?实在想象不出,因为从没这么吃过。

后来和一个朝鲜族同学处成哥们儿了,有一天,那个同学给我拨了两口大米饭。细嚼,慢咽,哎呀,就一个字——香!

一天,那个同学给我拨了两口大米饭后问我:“想不想可够儿造一顿?”

“咋不想啊!”我心想,这不是废话吗!

“你家玉泉酒厂有亲戚没?”

“没有。嘎哈?”

“有的话,要点儿曲子。”

“曲子是啥玩意儿?”

“做米酒用的。要是能整到,我跟你换大米,一斤换五斤。”

“啥样的?”我动心了。

“方块的,和大酱块子差不多,也那个色儿。”

那天放学时,我叫上小伙伴儿张三,和他说了曲子可以换大米的事儿。

张三说:“好办。一会儿你扶我到酒厂大墙上踅摸踅摸。”

来到酒厂大墙下,我费了好大劲儿把他 上去。他看了一眼就跳下去了,不一会儿在大墙里边小声喊:“哎,在这边呢,找到了,接着啊!”而后,“嗖嗖嗖嗖”飞过来四块曲子。因为我接得不太利索,有的摔个稀碎。我那个心疼、那个自责啊!

张三半天才从远处跑过来:“找不到上墙的地方了,差点儿出不来。是这玩意吧?”

“估计是。跟他说的好像差不多。”

因为不敢往家拿,只能找个地方用雪埋起来。临睡前,憧憬着换回大米可劲儿造一顿的幸福时刻,很是激动。

第二天,我悄悄拿了个面袋子放进书包。放学后,我和张三从雪中翻出曲子装好,交给那个朝鲜族同学。

又过了一天,我和张三骑着自行车去了朝鲜屯。那个朝鲜族同学的爸爸说,曲子称过了,五斤七两,给我俩称了29斤大米。

“你俩谁舅在酒厂啊?以后可以经常来换。”同学的爸爸说。

我俩一愣。那个同学赶紧冲我俩使了一个眼色。

我向朝鲜族同学借了个面袋,差一不二地和张三分了。回来的路上我犯愁了,问张三:“你敢往家拿吗?”

他想了一下,说:“敢,就说朝鲜族同学给的。”

“你想得咋那么美呢,这么金贵的东西,人家给你?凭啥?”

“我就这么说,他们不信拉倒!”

“敢情是你妈不揍你啦。”我跟他没法比啊,这小子两个哥、两个姐,他是老疙瘩,几乎没挨过揍。

既然不敢明面往家拿,只好等天黑后回家。我像贼一样进了院儿,在柴禾棚子深处把米袋子藏好,然后若无其事地进了屋。

第二天,我看张三带的是大米饭,里面没一点儿小米。

“你妈信了?”我问。

“信了。我说帮同学家挖菜窖,人家给的。”

“你妈可真好糊弄。谁家大冬天挖菜窖啊?”

“反正是信了!”他得意地晃着脑袋。

有这么个傻妈,这小子太幸运了!

一个礼拜天,爸妈带着妹妹去朋友家吃饭,哥哥不知道去干啥了。我终于等来了机会,于是,舀出一碗大米开始做饭。那时,各家的孩子一般十多岁就都会做饭。

我家做二米饭不像现在焖大米饭,都是在小米中象征性地加一点儿大米,先煮,差不多时捞到盆里再蒸,然后用米汤炖白菜土豆。

大米饭做好了,因为不敢留下什么痕迹,我只好忍痛把牛奶一般的米汤扬在园子里。大米饭有点儿做多了,满满一小盆,那也不能剩下!于是,我把饭浇上酱油拌一拌,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晚上,妈妈一进屋就惊呼:“咦?咋这么香呢,大米饭味儿。”

坏了!咋就忘了开门放放味儿呢。

妈妈过来掀开被子问我:“哪来的大米饭味儿?”

我装睡,没吱声。妈一巴掌打在我的屁股上:“起来!”

没法再装了,一起身,不争气地打了个饱嗝,一股大米饭香喷涌而出。

我揉着眼睛说:“帮朝鲜族同学家上山拉柴火,人家供了一顿大米饭。”

妈妈说:“你小子倒有口福。看你那肚子,撑得溜圆,可没少吃啊,整得满屋都是大米饭味儿。睡吧!”

老天爷呀,吓死我了。拉倒吧,明天还是赶紧把大米送给最好的哥们儿刘军吧!我下了狠心。

第二天早上,我刚刚起床,妈妈掐着笤帚过来问我:“不许撒谎,昨天是不是做大米饭了?”

我愕然,不知哪儿又出了岔头。

妈妈瞪着眼睛直视着我:“板障子上米汤結冰,里面还不少大米粒呢!”

哎呀,忙中出错啊!我心中暗自叫苦,见情况不妙,赶紧认账:“是。”

“哪来的大米?”

“咱家的。”

“胡说!咱家剩的三斤大米前几天你姑来时给你奶捎去了!”

妈妈接着再审,一步一步逼得我坦白了与张三翻酒厂大墙“拿”曲子的事儿。

“那是‘拿吗?那叫偷!”说着,妈妈抡起笤帚噼噼啪啪一顿抽,越打越生气,“你竟敢偷公家的东西,长大还不得进‘笆篱子啊!”

我妈的规矩是:打时不能挡,疼了不能躲,跑了,回来加重打。

只一会儿,笤帚就打散花了。她转身到厨房顺手抓过小铁铲,转身就是一下。小铁铲本是奔我屁股来的,碰巧趴着的我起身躲闪,一下子砸在我脑袋上,我一头栽倒没了知觉。

醒来时,爸爸单位的厂医已经给我缝了七针。包扎完毕,我看了下镜子,那样子好像电影《英雄儿女》里负伤后的王成。

爸爸用自行车驮我回到家时,妈妈没在家——她去张三家告状,并要和张三妈一起去朝鲜屯我那同学家,说那个家长是“教唆犯”。最后,还是爸爸硬把她给拽回来了。

妈妈找出大米袋子,朝院子一扬,鸡鸭们兴奋得抖着翅膀一顿盛宴狂欢。

这顿打,我也觉得应该。所以,在妈妈晚年我半开玩笑地“控诉”她时,她会说:“不打你,你会有今天?还时不常地坐主席台、上电视?说不定早进‘笆篱子了呢!”

我倒未必认可妈妈的这种推断。但她把孩子从小有劣行放大到未来可能成囚徒的忧虑,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参加工作后当记者时,我去省少年监狱采访过。有些少年犯确实是因为父母疏于管教,从小偷小摸发展到撬门压锁,有的甚至发展到拦路抢劫、杀人越货。

因为我对这种“虎妈”的教育方式一直耿耿于怀,以致很长时间跟妈妈在心理上觉得不亲,甚至设想:如果将来有一天她“走”了,我肯定不会悲伤,不会想她。

令我感到吃惊的是,妈妈逝世后第三天,在去老家墓地下葬的路上,当儿时的往事在脑海中一幕幕浮现,我突然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吓了妻子和女儿一跳,也让她们感到惊诧。因为她们都知道我小时挨揍的经历,觉得我不至于如此悲伤。

我的预判错了,她们的直觉也错了。怎么可能不悲伤呢?那是我妈啊!从此,再也听不到她的叮咛了,再也不能嗔怪她的暴脾气了。

按老家的习俗,送葬要绕村一圈,沿途要走走停停,晚辈要冲着灵柩磕头。每当我磕完头凝视她的遗像时,便禁不住泪如雨下。

我真的悲不自胜,想起的都是妈妈身上种种的好,无尽的好——

妈妈的心中有孝悌。她对奶奶好,对叔叔、姑姑们没有不惦念、不操心的。沾点儿亲的老家人来省城看病,常常到家吃住,她从无怠慢。每次过年回双城镶白四屯老家,几个儿女孝敬给她的钱,她都这家一百、那家二百地给了穷亲戚们。她用善良无私和助人奉献,在家族中打造了一个长媳、长嫂难得的威望。

她鼓励子女学习。哥哥和我参加工作后,都自动把每月的工资交到她手中。可每当我们想买书向她要钱时,尽管家中从无存款,她也从没说个“不”字,以至于交给她的钱远不够我们买书的。我想学画画,要什么她就给买什么;我想学写作,她特意托人找了一个作家给我辅导。

她希望我有出息。看到我发表作品,她反过来掉过去地看,爱不释手。我每有一次进步,她都会开心好多天。所以,每当工作有了成绩,我都第一时间告诉她。看到她得知喜讯后眼中飞散出的那种欣慰、那种自豪,我很享受。

她要求我干净做人。每当看到电视上报道贪官落马的新闻,只要我回家,她都要跟我叙述一番,末了总要嘱咐一句:“儿子,你可千万别收人家的钱啊!”我立马满口答应:“妈,放心,不会的!”

妈妈刚刚离开的那段日子,进了家门我总是习惯性地看一眼她常坐的那个沙发位置——空的,也听不到“回来啦”那声问候,这时我便猛醒,唉,妈,走啦!这样确认了多次,这样恍惚了许久,慢慢才接受了“妈,确实没了”的现实。

没有了妈妈真诚透彻的分享,即便再有收获,这成就感也显得那么索然无味。这时我才明白,自己以往之所以努力奋进,心底里竟有许多动力来自于妈妈。

我知道,其实妈妈一直很在意我;我现在才懂,其实我真的很在意她——在我成年前严厉、在我成年后慈祥的妈。

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曾经久不释怀的挨揍,如今回忆起来也是一种别样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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