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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逝的历史,摇曳的残烛

2017-04-25张坤

文教资料 2017年5期
关键词:梅森历史观

张坤

摘 要: 历史曾是南方文学中最凝重的一笔,然而新生代的南方作家博比·安·梅森却逆传统而书写,揭示历史消亡的趋向。她在《施拉和其他故事》中展现了历史自身消亡的规律和当下取而代之的势头及两者交融的失败,记载了南方历史的命运。

关键词: 梅森 历史观 《施拉和其他故事》

20世纪20年代到60年代,由福克纳、韦尔蒂等南方文作家悉心编织并全力捍卫的南方神话宛若一穿越的棱镜,折射出昔日的五彩恬静后又凸显当下的灰暗乏味,在今昔对比中浮现出的失落与惆怅恰恰就是南方文艺复兴的历史观。它赋予了作家对照的实体、惆怅的缘由,甚至还提供了应对当下与未来的动力。然而20世纪60年代后随着后工业文明的侵蚀,消费主义和大众文化以摧枯拉朽之势消解神话并跃为主导。

美国当代小说家、文学评论家博比·安·梅森敏锐地观察到南方文化的更替,她不囿于南方文艺复兴的梦幻,开创了“超市现实主义”小说,推动了当代南方文学的转向。其作品《施拉和其他故事》凭借独特的新历史观,获得美国笔会海明威奖和美国艺术基金奖。该作品中的新南方人享受工业文明与商业文明的种种便利,沉浸于当下而无暇顾及历史。梅森毫不掩饰这一离经叛道的历史观:“我不认为我写的人物痴迷过去。我不认为他们对内战有所了解,我不认为他们在乎这一点。”(Interview 37)她坦言:“我觉得当下喧哗十分有意思。人们不再背负历史的重担,这是对的。面对改变,人们并不能处理得太好,但这为人们提供了一种可能”( Interview 451)。作为新生代南方代表作家,梅森通过展现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少”烦忧的南方,预言着传统历史观的消亡。

一、流沙的过去

事物的发展总经历萌发到昌盛再到回落的规律,同样,历史的至高无上的地位,在经历了南方文艺复兴这一极盛时代后也走向衰亡,其过程表现为旧事物的残存和新事物抗争时屡屡受挫,不得不屈服于新事物,即老南方人在今昔矛盾中无谓的挣扎、被迫的放弃及无情的背叛。

挣扎是梅森笔下老南方人维护历史的本能反应,可他们皈依历史、追溯解答时,遭遇的却是新南方人的调侃、嘲讽,甚至是唾弃。在《施拉》中老南方人梅布尔笃信历史对人的感化,认为当下所有问题的症结在于对历史的遗忘。于是当女儿女婿感情出现裂痕的时候,她便敦促他们去象征着内战史和家族史的施拉旅行,从而唤醒爱恋。然而,当她还沉醉于讲述“(施拉)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有那么多的历史”(Shiloh 13)时,女儿却不耐烦地回应道:“你什么时候才能闭嘴,不提施拉?”(Shiloh 13)这对母女的矛盾蕴涵了新旧南方人面对历史时的冲突,梅布尔坚信:“人都是从他的过去走过来的,没有哪一个人是孤立的自我,在某种程度上,他是自己的过去,也是他未来的总和。”(Fredric 48)然而她从过去寻求未来的信念却在女儿的拒绝与反感中显得苍白而荒唐。

伴随历史的褪色,老南方人的挣扎愈发无力,于是更多人被迫放弃历史。历史观的保存与延续不仅依托于经历者或耳闻者的情感,更需要一些物质的、实体的要素加以保障。梅森的短篇小说中大量呈現历史遗物的消失,直观地阐释历史的消亡。如《旧物》中的克利奥:“她一直试图处理掉收集的东西。丈夫死后……他所有的西装都给了人,其余的东西打包成盒,卖掉了。她把他的手帕也全都送人了……上面还印着他名字的缩写RSW——罗伯特·雅各布·沃特金斯……她不想活在过去了。”(Shiloh 77)

蔡斯指出过去遗留下来的人工制品的物质存在是维护怀旧情绪的最重要因素,它是可以抓住的现存的东西证明历史的痕迹(Chase 3-4)。死者的遗物恰是哀思者悼念他的载体,放手旧物等同停止思念。克利奥为讨好女儿,适应当下,扔掉杰旧物,以先进的电器取代寄托哀思的实物。这种对历史承载体的放弃消解了线性时间概念,使得探寻与追溯愈发虚幻。同样,《供奉》中的桑德拉探访祖母时萌发了探寻过去的欲望,但当其回忆过去时,毫无思绪。她依稀记得儿时农场上的秋千、狗、玉米地和小猫,但是那些“巨大的,结有硕果的果树”却十分模糊,且因为这些树被祖母砍倒,桑德拉再也不能完整地建构出昔日农场。普莱斯在指出,树木以其特有的年轮、盘根错节的样态,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延续的、复杂的历史。如此,伐倒伴随一个家族多年的大树,无异于抛却历史,与之前的生活决裂。没有了历史的承载者,回望历史也就虚无了起来。

物的消亡对历史观的打击虽沉重,但尚有记忆可弥补,然而人的“死亡”却是致命的。他们或因力不从心,无法再为昔日辩护,或为了讨好子女,决口不提过去,抑或完全被现代吸引,主动放下历史。放手,已然成为老南方人无奈的常态。《旧物》里克利奥的历史观之死纯粹是为了迎合女儿,追赶时代,有意识地强制自己忘却的,并为了“赶上潮流”,模仿女儿的生活状态,一味地“买买买”(Shiloh 87),即便她自己都很困惑,“买”的意义到底何在?还有《新浪潮》里为了解小女友而抛弃传统音乐,转而给乘客播放“原生质”重金属音乐的埃德温·克里奇,在《1949,底特律地平线》中为了迎合城里的姐姐大口大口吞咽咖啡的佩吉的母亲,他们并不理解当下的时尚,更不要提享受其中,但还是出于种种原因,蒙蒙撞撞地随之摆动。康德认为,人们是通过外部感知定义自我的,故人们习得的“自我”更多表达的是“身份”。“身份”能够通过外部事物证明,克利奥购置的新家具,克里奇播放的“原生质”,还有佩吉母亲大口吞咽的咖啡,都从浅表层佐证了人物的“当代”身份。然而“自我”是无意识层面的积累,是在个人经历、环境等因素共同作用下形成的有历史渊源的。梅森笔下面对自我和身份冲突的人多少有些彷徨、失措,这便印证了部分南方人放手历史的无奈。还有一类老南方人不再受历史牵绊,真诚地喜欢上了工业文明,他们决绝地反叛了传统历史观,为新的南方打开了大门。《定居与迁徙》中玛丽的父母离开小镇后心思全拴在了城里的那所现代化的公寓上,“(他们)计划卖掉这个农场后就把那所公寓买下来”(Shiloh 125)。对他们而言,农场已经死了,其价值无非是换公寓的支票。

不论是主动消失,还是被动消失,历史沿着“无—有—无”的规律,即便还未被新的历史观取代,旧的历史观也日渐瓦解,形容枯槁,曲终人散。

二、自恋的当下

假若老南方人放手历史,是无奈的背叛,那么新南方人对待历史则是彻底的敌对。前者曾经拥有甚至信奉历史,而后者一开始就否定历史的存在,故而前者面对历史多有愧疚,不忍将其置之死地而后快,后者则只有不屑与淡漠。历史感的稀薄感是新一代南方人突出的特性,由于个人情感,后现代思潮的渗入及当下事物的冲击,在他们眼中,让老南方人扼腕的昔日生活是可憎的、虚无的、荒唐的,所以必须与之斩断联系。

决裂是新南方人面对历史的共性。然而这一态度是由多重因素层层叠加而成的,其中个人情感是最直接的一个。《施拉》里的诺玛·简不愿意回头看,是因为过去的日子充满了伤痛。多年前,自己和丈夫的疏忽造成儿子兰迪的死亡,二人不堪打击,渐生隔阂。兰迪是过去的实体,本应伴随她到现在和未来,然而他的猝然離去,中断了其生活的连续性,将她搁置在了孤立的当下,于是决心要生活下去的诺玛·简选择了抛弃,忘却可切断与历史的联系并无忧无虑地融入时代潮流中。诺玛·简对历史的抗拒不只是情感使然,更蕴藏着时代的必然性,昭示着后现代思潮的渗入,传统价值观与认知方式被颠覆。詹姆逊将这种历史意识消失产生的断裂感定义为后现代文化的特征之一,认为这一断裂使得后现代人告别传统、历史和连续性,而浮上表层,在非历史的当下实践体验中感受断裂感。这一思潮的涌入将诺玛·简从一个冷酷麻木的母亲形象中解救了出来,转型成顺应时代芸芸众生的一员,是被时代驱赶不得不向前看的受害者。

后现代思潮对历史的瓦解方式并非是为后者画上句号,掀起新的篇章,而是从其内部解构,消解其存在意义。在后现代主义者看来“历史是逻各斯中心的,是神话、意识形态偏见的源泉,是一种封闭的方法。历史特许这一个或那一个主题为最高中心,为真理的终极起源者和记录者”(波林,93)。换言之,传统历史观相信历史的意义与价值,使其成为“真理的终极起源者和记录者”,但后现代哲学旨在打破这一中心论,将意义与价值从历史中剥离出来,夷平历史的深度,最终呈现后现代的浅表性世界。由此,人们的认识日渐肤浅,失去断定价值的能力和历史想象力,就像勒罗伊在《施拉》中的感触:

他(勒罗伊)努力集中注意力,想着这样一个事实——在这片土地(施拉)上曾战亡过三千五百名士兵,但他却只能把战争想成一种由塑料士兵构成的棋盘游戏。在比较邦联军队联邦营地的大胆的进攻和付吉尔·马西斯对保龄球馆的突袭时,他不由得笑起来……现在勒罗伊和诺玛·简就身处在这同一片战场……历史对于他来讲只是一些名字和日期,他把历史的内容丢了。(Shiloh 15-16)

道格拉斯指出“后现代世界里不存在意义,它是一个虚无的世界”,勒罗伊所看到的战场也是虚无的。对历史的回顾需要依附于一个隐形的维度,即观察者对所见事物的深层认知,然而勒罗伊对施拉既没有情感依赖,又没有历史认知,整个遗迹只是“赤裸裸的、可见的、外显的、透明的”展现,对于他而言,历史已经失去附着体。一如苏珊·巴斯奈特的比喻,逝者已去,表面上看来,他缺席了自己的葬礼,但他并没有消失,只是转存于哀悼者的心里。从这个层面上讲,他又出席了这场葬礼,内战已经一去不返,但由于南方人对历史特殊的眷恋,这场被英雄化、神秘化的战争在南方同时“在场”又“不在场”,直到后现代思潮侵入,杀死南方人的历史想象,即“在场”,内战的残骸硬邦邦地呈现在人们眼里。对于勒罗伊来讲,历史已死,梅布尔念叨的施拉就是一破烂无趣的地方,无异于其他地界,毫无情感价值。所以,当他试图将眼前的旅游景点和意义、内涵、价值这些已经在他心里化成灰的东西联系起来时,他自己都觉得荒诞可笑。抽调价值的历史就如同勒罗伊所说的“只是一些名字和日期”罢了,这实则呼应了后现代常态:“都在那儿,你所看到的就是你所得到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

历史被消解了内涵和指涉,只留下物理的存在散落于当下,本来具有延续性的时空观,抽取了“时”的价值,只保存了零散的符号,挤压在当前的空间中。但抽掉历史的符号并不意味着价值的消逝,鲍德里亚认为符号不再是再现性的手段,而是对象。在后现代语境中,符号顶替历史,成为价值的载体。由此,在以消费主义为主导的后现代社会中,切实存在的商品必定会比虚无缥缈的历史更具吸引力。梅森笔下的南方人多痴迷当下而无暇顾及历史,多沉迷消费而不肯深究意义。《蛰伏》中的杰克对历史似乎有一种天然的冷漠甚至仇视,他参不透历史的意义,他想要的就是安安稳稳地过好现在,他对老狗格罗弗的态度赤裸裸地彰显着他对当下的爱。格罗弗是其生活的见证者,南希甚至觉得杰克和格罗弗已化为一体,但当其疾病缠身时,杰克想的尽是“安乐死”和“养只新狗”。于是,在妻子阻挠其屠杀计划时,他爆发了:“我只想把这件事情尽快了结了。”“我只想面对现实。你不明白么?我不想像你那样抓着历史不肯放手。”(Mason, Shiloh 208)格罗弗对于杰克来讲无异于一件旧衣衫,严重拖累了当下生活的质量,他之所以急切地摆脱格罗弗,再买新的,不过是在消费思潮影响下,通过更好的消费实现自身价值而已。梅森倡导这种商品价值取代历史内涵的消费行为,“在她的小说里难有因传统的衰落而油然而生的悲伤、遗憾,而多是以正常、投入的心态畅游在现实消费文化的海洋里”。

后现代所讲的当下已远远超过时间度量方式,也不可能成为将过去与未来连接起来的桥梁。此处的当下是在时间中不断被延宕的充满时尚感与自得感的“当下”。在这个完全可以自我指涉、自我满足的当下,历史颇为多余。正因为此,当下才可与历史决裂,并冲击甚至取代历史。

诚然,历史曾在南方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是几代南方人精神的依托、灵魂的港湾,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和时空的转换,历史在南方人的生活中会不断褪色。后现代突出的当下性使其具有了自我指射、自我确证的属性,在这一完全自足的环境下,与之没有隶属关系的历史就尤为突兀。梅森是一位见证者也是一位记录者,她用看上去颇为琐碎的小故事诠释着历史自身灭亡的趋向及当下取而代之的势头。她笔下的人物,不论是怀旧的老南方人,还是享乐的新南方人都无法改变这一规律。逃离神话的新南方中,历史观和当下性不可兼容,前者被后者完全超克,于是渐逝的昔日犹如风中摇曳的残烛,挣扎着、消亡着。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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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波林·羅斯诺,著.张国清,译.后现代主义与社会科学[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8.

[8]道格拉斯·凯尔纳,著.张志斌,译.后现代理论[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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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汪民安.后现代性的哲学话语[J].外国文学,2001(1).

基金项目: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科规划基金项目“鲍比·安·梅森的美国后南方小说研究”(16YJA752008)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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