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诗这件小事
2017-04-25沈书枝
沈书枝
从前我和妹妹很喜欢背诗。
因为没有书看,最喜欢看的书是语文书。语文书里,最喜欢的又是古诗。喜欢诗,又要喜欢去背它。这喜欢里大约有一点功利的、虚荣的东西在,但不要紧。每一回开学,跟在老师后面,在小学校唯一的那间办公室里领了我应得的书,欢喜郑重地背在书包里回家去。到家第一件事是包书,得了爸爸的指导,很小的时候,就学会把书包得很好了。第二件事便是翻到古诗那一课来背。
这时候要嫌书上的古诗太少了,让人想背也没有几首可背。等到老师上课的时候,这几首诗我早已经会背了,却还是很珍惜地一起念:
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
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这一页的画很好看,一叶扁舟在茫茫的水波上,舟上一个小人。鲈鱼是个什么样子呢?我们都不知道。连老师也不知道。总归是很好吃的鱼,我们的想象里是跟鳊鱼差不多的东西吧。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夏天晚上乘凉的时候,就会想起这首诗来。我们到楼顶上睡觉,在滚热的水泥屋顶上泼一桶冷水,把竹簟铺在上面。这时候躺下来,眼前正是漫天的银河,于是故意大声念:“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有时想起来,天上到底有没有仙人呢?忽然便有些害怕,怕仙人已经听到了,或者洞明了前刻我心里那点小小的不敬,要来教训我。我赶紧把被单蒙住脸来睡觉。露水一点一点凉下来了,仙人们终究不曾来过。
学王维诗的时候,很吃惊——“吃惊”是书面的说法,我其实乃是不懂。“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不用老师上课,字面的意思也明白几分,我们年年总要上得几回山,春天掐映山红,打蕨蕨禾子,秋天打毛栗子,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是各自散开时常有的样子,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傍晚太阳回转过来,重新照到树下的青苔上,这就是诗么?我不懂的乃是这极平常的场景,原来其中所有的是诗。
到上初中以后,因为学校离家十几里路,没有自行车,我们就要每天来回走去。早上急着走路,顾不上讲些什么,到放晚学,要是只有我和妹妹两个人走,我们就喜欢玩一个游戏,一边走一边比赛背诗。其实我们看的书完全一样,会背的诗也一样,这游戏只是好玩,单看那一天谁会有哪首诗想不起来,就要输掉罢了。但我们还是乐此不疲地玩着这个游戏,每一次到最后,不把连“鹅,鹅,鹅,曲项向天歌”这样的诗也背出来,绝不罢休。
在学校里,我们的语文老师是一个年轻人,个子不高,话也很少。他的皮肤很黑,嘴唇略微有些厚,实在算不上一个英俊的人,但不知为何我们都有些喜欢他。我们那里形容一个老师厉害,就要说他是:“正宗安师大毕业的!”我们的语文老师不是。他只是一个专科学校的毕业生。
有时候老师让我们起来朗读课文。乡下小孩子很羞涩的,我们用家乡话上课,用家乡话答题,倘若偶尔有什么时候竟然要我们说出普通话,真是再难为情不过的事了。坐在后排的男生在这件事情上的害羞尤甚,到了最后,老师为着怕麻烦,便总是轮流让我们三个起来朗读,而据我们在心里暗暗的评判,我们要承认是苏小林念得最好。因为我和妹妹还是不免拘谨,总是念得很快,赶紧把这篇课文念完,就可以坐下来了。
上课的第一天,我们就都注意到了长辫子的苏小林。她的辫子实在是太长了,又多,想要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也是很难的。她总是把头发分成两半用毛线绳子高高扎起来,再编成两条麻花辫,这样辫子比直接编出来要短一些,也显得更其精神。她的头发并不是很黑,是一种自然的黄褐色,脸色很白,眉毛眼睛都显出一种落落的大方。我们跟她在一起说话的时候,说着说着,总忍不住想从背后抓住她的辫子,捏来捏去捏几下。我们问,苏小林,你的头毛是从小一直没剪过的吗?她说是。我们都很羡慕。在我们小时候,已经很少有女孩子会这样了。我唯一见过的另外一个从小就养长头发的,是一个年轻的阿姨,住在我三阿姨家隔壁。我去三阿姨家玩的时候,看见她把一只脸盆放在大板凳上洗头,一截一截地洗好久。最后她把头发垂下来的时候,头发都披到了脚跟后头。
苏小林的头发还没有那么长,可是也已经很长了。我们很快就成了好朋友,中午都把饭盒拿到一个课桌旁面对面吃。我们走很远的路去她家玩。那时候我们很喜欢几个人放学后跑到一个女生家玩,要是关系再好一点,还要留下来吃晚饭,夜里一起睡觉,窃窃嚓嚓讲很久的话,讲自己喜欢班上哪个男生,作为小小的交换。去苏小林家的这一天,除了我和妹妹,还有两个男生,因此我們只是在她家门口的场基上站了一会。她的家比我们想象中要差一些,是土墙的瓦房。那时候农村已经在兴盖楼房,瓦屋渐渐少了。苏小林家和语文老师在一个村子,因此我们站在场基上,有些说不出的兴奋和紧张,害怕然而其实又是等着被语文老师看见。我们怂恿她把辫子解开来,让我们看看她的头发到底有多长。她有些不愿意,推了一会,到底解开了。因为总是编着辫子,她的头发很松,蓬蓬地拖到屁股上。我们都说:“好长!”
有一天放晚学的时候,我们几个人一起回去。从学校走到峨岭街上,起了贪玩的心,我们就走到后街上,去新华书店玩。后街是从前乡里集市所在,这时已逐渐衰落,只留下一些仍旧用木板上门的破店面,还有粮油站之类的地方。新华书店是后街尚存的店面之一,屋子很大,因为白日里不点灯,只有从门口和一个窗户里投进来的一点光,因此即使是白天,看起来也很阴翳。店里一横一直两个长木柜台,玻璃台面下摆着一些很久都无人问津的书。
我们因此喜欢在放学后跑去玩,趴在玻璃柜台上看一看,最近是不是有了什么新书,或是看看摆在柜子里的钢笔,新进的黄梅戏的录音带子。这一天我们趴到柜台上,在正中的位置一眼看见了那本新书。封面上一幅古画,几丛山石,几笔秋树。
“《唐诗三百首》!”
几乎是同时惊讶地、小声地喊了起来。大名鼎鼎的《唐诗三百首》啊,谁不晓得“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呢?我和妹妹对望了一眼,就知道了彼此的心:我们想买这本书。我们怀着一种兴奋的、敬畏的心情,问柜台里的人这本书卖多少钱。她从玻璃柜里把书拿出来,看了一眼又放回去,告诉我们要十几块钱。
不出意外,果然是我们都买不起的价格。刚刚的兴奋之情一下子跌落下来,又磨了一会,我们满怀着不舍与可惜跨出书店大门,重新走到夕光明亮的大街上,一边继续讲着这本书。忽然间,苏小林说:“我要买这本书,我家去叫我爸爸把钱给我买!”
我和妹妹心里一落,说:“书就有一本啊。”
她说:“你们不是买不起吗?”
我们说:“那好吧,那你买吧。”然后我们就走到十字路口,在此作别,往两个不同的方向回家去了。
我和妹妹默默走了一会。这一本《唐诗三百首》,让我们和苏小林的友谊里隐隐绷着的那一点东西,微微显现出来。现在我们为一本我们喜欢的《唐诗三百首》可能会被她买走而发愁。十几块钱,对那时候的我们来说,实在是一笔大钱——我们无论如何也没有这么多的零钱。那时候我们两个人每天所有的花费是中午的午饭,加上蒸饭的饭票,每人两毛五分钱。家里没有钱,我们对这一点很清楚,也没有想过去要。走了一会,走到稻田间的土路上时,妹妹说:“要不写信给大姐去要呢?”
那时候大姐刚从卫校毕业不久,去了南京一家医院实习。有时她给我们写信,开头和结尾总是叫我们要好好学习。有一回她在信里夹了十块钱寄过来,拆开信的时候,我们因为意想不到的欢喜,坠入一种巨大的幸福感之中,并且从此以后盼着大姐写来的每一封信里都夹着钱——这种事显然不会发生。
虽然不好意思,我们并没有犹豫太久,就给大姐写了信,说想买一本《唐诗三百首》。在等大姐回信期间,苏小林还在我们面前说过三四次她要去买这本书,明天就买——但始终没有去买。也许是她的爸爸不愿给她钱,或者是其实也凑不出这样一笔款。半个月后,我们收到大姐的回信,里面夹了二十块钱。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大姐那时的生活也极为清俭,这二十块不知是她如何节省下来的,但当时我们欢喜雀跃,拿到钱的中午,就跑去新华书店,把那本《唐诗三百首》买了回来。书在班上传了一圈,赢得了所有人的啧啧赞叹。
回来第一件事自然是背诗。我们立志每天背一首,这样用不到一年就可以把整本書都背下来了!第一首,张九龄的《感遇》,背得极熟的,即使到现在,还可以很流练地背出来: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第一句便有两个字不认识,好在这书有拼音,有注释。现在回想,大约是黄山书社的版本,注解得颇为详细,只是排得密密麻麻,并不顾及人是否读得下去的。也没有全篇的解释。我们背这诗,因此并不能理解它的寄托,只是因为要背,所以去背罢了。有时遇到很长的一个诗名,《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如绕口令似的,念得很快,感到很快乐的。
但这种不能理解诗之好处的背诵终究不能长久,我们一天一首的计划没有坚持多久,背了十几首,到杜甫的《佳人》,往后便克化不动了。那时我们对诗的理解,还停留在五绝与七绝的阶段,八句的律诗已是很长,及至第一次看见十几数十句的古风与歌行,简直是呆了。这样一吓,对诗的兴趣失去大半,就不大背了。丢了一段时间又舍不得,又捡起来重新背。这一回只挑清浅的、看起来喜欢的绝句和律诗背。记得李白的诗:
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
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爱其流丽圆转如珠帘,美人的美又是柔弱式的美。还有“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不明白草何以是燕草,桑何以是秦桑,只是隐然觉得这里头有一个碧绿的相思罢了。我的想象里当真有一片碧草,且是一丝一丝地长在那里。
暑假里放牛,有时我们也把这本书带着。我们放牛都是在田埂上,隔一下退一步,看着牛不让它吃稻棵。背诗是很合适的事,只是并不专心,漠漠地背一两首,便把头抬起来,专心看牛吃草。青色的蝗虫和灰白的小蛾子被牛惊动了,纷纷从前面的草缝里飞出来。牛绳子不小心浸到田水里,浸得潮了,牛总是猛地回过头去打身上的苍蝇,有时把绳子扯到书页上,那一页就留下一条淡淡的脏痕来。我背白居易的《长恨歌》,背到“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仿佛是被那个不认识的“鼙”字吓到,觉得十分艰难,从此便长久地停在那里了。
此后的日子仿佛电光火石,我再不曾有过像小时那样学诗与背诗的热情。虽然后来我念了古代文学专业,有了学校阔气的图书馆,想借什么书,绝大多数都可以借到。也买了很多人的诗集,一册一册插在架上,整齐悦目,只是很少有翻开的热情。和妹妹也早就分开,不在一个城市,再没有和人玩过背诗这个游戏了。直到研究生毕业答辩完的那天晚上,和室友与同门四人去喝酒。彼此酒量都很浅,借着一点微醺,疯疯癫癫地说比赛背有“花”字的诗来玩。
室友一君是个勤奋而强识的姑娘,我的对于诗的记忆早已烂成一团,嘻嘻哈哈地背了一两句,便只静静坐着,看对面她独自抱着翠绿的酒瓶,小声唧唧哝哝地背着。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我仿佛有些难过,为自己早已记不住几行诗,为即将离开的校园,而她们还将留下,继续做古代文学的博士。忽然她又背:“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
灯火昏黄的饭店里,身后扰攘不绝。一霎时我几乎是爱她,爱她能背出这样的好诗,飘忽而易逝,如四月里渺远的鹃声。
背诗这件小事,终究是很动人的呀。
(李昭瑾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燕子最后飞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