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远方和迷途的人们
2017-04-25
恐惧与希望
马 兵
翻看2016年深秋季的文学刊物,发现想从众多的作品中提炼出共同性的话题近乎徒劳,如果有的话,那么它们也并未提供堪称新质的东西。这或许是文学的常态,加缪说福克纳的伟大在于,他提供给世界一个古老但永远不能被写尽的主题:盲人在他的命运与他的责任之间跌跌撞撞地朝前走。而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个隐喻化的盲者,带着恐惧與希望跌跌撞撞地上路。
陈鹏《夜奔》,《青年文学》2016年第11期
在所有关于个人的简介中,陈鹏都特别强调他“国家足球二级运动员”这一与作家毫无关系的身份;在很多的小说中,陈鹏都流露出对自己当年没有成为职业足球选手的不甘,经历之故,足球自然构成其小说重要的组成部分。《夜奔》所讲的依然是一个足球的故事,一个关于几个足球“老炮儿”在一场有关尊严的球赛中领悟人生意义的故事。罗坤和罗父都在遭遇英雄迟暮的窘境,一个在球队中位置不保,一个得了绝症在生死线上挣扎,两条线、两代人,对盛年不再的恐惧和与死亡对视中获得的通达被一场比赛巧妙地串联起来,显现了作者驾轻就熟的叙述才华。当然,作为一个先锋文学的虔诚信徒,陈鹏绝不愿意止于故事的层面,小说里不断插入暴露自己虚构意图的段落,咄咄逼人地让读者从他动人的讲述中中断下来,以所谓的“后设”叙事赋予小说一种特别的形式强度。坦白说,这种强制插入的后设手法虽是先锋小说的惯用手段,但也确实刻意了些。反而是小说的题目“夜奔”,开篇所引用《史记·吴王濞列传》的“吴粮绝”一句,以及文中到底是罗父踢断了对手的腿还是自己的腿被对手踢断的悬而未决,给这个以球场隐喻人生的小说平添了几分智性和让读者有回甘之感的意趣。这些元素同样是先锋文学的负荷体,它们仿佛冰化入水中一样融进故事里,构成对既成讲述秩序的抵抗,相较于煞有介事的后设手法表现出更内在的瓦解力。
谢络绎《耀眼的失明》,《山花》2016年第11期
谢络绎的不少小说都有着细腻明敏的女性关切,比如有人就特别称许她对女人“孤岛”情景的洞察和表现。在《耀眼的失明》中,她进一步把这个“孤岛”情景具体化了。小说中的陈馨因为不能为外人道的创伤记忆而不敢面对自己的肉体,与男友的欢会也必须在黑暗中才可以。为了克服这个心理的隐疾,她找心理医生疏导,又尝试以拍摄人体写真的方式逼迫自己对自己身体的凝视。小说最耐人寻味的地方在于,陈馨对曝光肉体的恐惧既是一种心理创伤的症候,但也隐含着对女性作为被凝视的“他者”这一命定身份的抗拒,无论在男友那里、在心理医生那里还是在摄影棚的男性摄影师那里,他们一方面希望帮助陈馨完成对身体的祛魅,另一方面这种祛魅的后果就是女性身体的重新“客体化”。尤其值得思考的是陈馨男友的态度,他希望陈馨可以通过人体写真的拍摄突破自己的身体禁忌感,但是又迂腐地强调必须由女摄影师来完成拍摄,他或许未曾想到,正是他这种大男子主义式的要求更增强了陈馨对身体的道德禁忌。在这个意义上,陈馨在小说结尾处大喊男友的名字充满了一种隔膜的反讽感。
庞羽《我是梦露》,《山花》2016年第11期
这是一篇颇能展示90后作家活力的短篇小说。梦露和刘邦,两个与伟大人物同名的小人物在“梦想不能照进现实”的小城里各有悲欣地生活着,庞羽在小说的前半段近乎饶舌地调侃着两个主人公,但其实又无处不在地记录下他们卑微的尊严和梦想。两个小人物相遇了,他们情不自禁的欢爱被偷拍又被传播,但是这个悲摧的事件不但没有压垮他们,反而让他们迸发了更大的生命热情。在小说最后,梦露让没有开大客车经验的刘邦坐在驾驶室里发动汽车,不顾一切地往远方开去,这是颇有画面感的一幕,就像斯皮尔伯格《ET》中孩子们用自行车载着ET一直蹬到了月亮之上一样,梦露和刘邦也用自由和奔放,狠狠讽刺了要把他们污名化的环境和人群。这个狂欢化的结尾着实让我们见识了90后作家在写作上俏皮的想象力。当然,作者的青涩在小说中也显而易见,小说通篇都在用一种有快感的语言,但不少地方给人用力过猛的感觉,这其实还是控制力不够的体现。
老四《失踪者有尾》,《当代小说》2016年第11期
老四的身份是诗人和记者,这两种身份的叠加赋予他的诗歌一种强烈的关怀意识,虽然看起来他的情感似乎是冷漠或戏谑的,但我们总能在他的诗歌中触及到现实粗粝和尖锐的部分,也是无法被媚俗化的正能量之类的表述所收编的部分。他的小说也是如此。《失踪者有尾》借叙述者“我”与老黄的邂逅引出了她的女儿黄有尾,在老黄望女成凤的期望之下,黄有尾的真实工作是夜场里的公主。出于某种底层青年间相濡以沫的情怀,还有一点说不上的情欲的暧昧,“我”努力帮助有尾找到一份工作,却不料把她送上了不归路。不难看出,仅从故事的层面看,“我”与有尾的夜场偶遇,老黄不慎牵扯入食品安全的案件,还有有尾在故乡潦草地死去,这些情节都谈不上新鲜,甚至可以说尽在我们的阅读期待中,但是这个小说依然有着动人的让人不忍的力量。我想原因或在两点:其一,老四把故事发生地设置在一个蚁族聚居的大杂院,形象地写出了逼仄的环境对人的精神挤压,老黄的妻子和“我”的妻子都无法忍受这种生活环境,而又无力挣脱。小说中时不时的环境描写体现了作者观察的仔细和别致。其二,小说以“有尾”为人名为题目,这个略显奇怪的名字有一种相当强的拖拽感,仿佛在城市的荣耀之门向老黄一家关闭时,挤进了一根倔强的尾巴,就像结尾处,黄有尾的死亡不是一个休止符,而更是一个“冗长的回声”。
程多宝《花事》,《北京文学》2016年第11期
《花事》是一篇有着浓郁的八十年代气质的小说,这首先是因为小说的故事被设置在1980年代的前期,更因为小说中那种温暖的抒情调性、以花喻人的静美,还有边防战士和后方女孩的相思,都闪烁着八十年代青年人信仰与青春的光泽。对于今天的读者而言,小说中的人和他们的情感,已经近乎一种奢侈的古典情味,惟作者写来如深山洞壑中的一道清溪,林美凤的美、善和痴情,林母的爱女情深,兵同学的善解人意,读来宛然心目之间,尤其是美凤悉心照料的那株牡丹花,更是娟好照眼。美凤是护花使者,而在爱情和生活中亦是一株被男友和母亲呵护的牡丹啊!小说语言流利而风趣,又不时借用生活气息十足的俏皮话,读来颇丁冬悦耳。这样的小说,我们久违了,它当然不会是这个时代的主流,但却代表着一种“象征性的净化”,提醒我们距离爱、美与善并不遥远。
葛芳《一夜长途》,《钟山》2016年第5期
小说的主干是一个婚外情的故事,但这个故事的蹊跷在于,用计谋将小班钓出门赴约的女人康宇居然是他父亲的秘密情人。这里过强的戏剧性让小说本身隐含着一种风险,好在作者在抛出这个包袱的时候就做好了换一种方式去拆解它的准备,小说并未像此类题材通常的处理那样,把重心放在对现代人在快适伦理的原则下放纵情欲的谴责上,而是更进一步,借父亲的出轨和儿子的一夜情探勘稳固的婚姻表象之下潜伏的危机。小说中的父亲结婚几十年,在外人和孩子看来伉俪情深,而儿子刚刚新婚,尚在蜜月期中,他们肉体的蠢蠢欲动既体现了家庭和婚姻中责任感的缺位,也是一种更深在更虚无的存在症候。小说的结尾处理比较巧妙,先是小班表示要与新婚的妻子离婚,和康宇结婚,以这样的方式报复父亲多年的欺骗和对康宇的始乱终弃;然后是康宇的拒绝,她的理由是她爱的是父亲,而不是儿子,她骗小班出来只是为了摄取暧昧的录像要挟小班父亲就范。小班理解康宇的所为,他所困惑的是接下来该如何面对父母和妻子,如何面对家庭呢?他渴望不已的一夜欢会却如跋涉长途一般,向他呈现了人生猥亵的隐秘。阅读这个小说会让人想到库布里克的《大开眼界》和李安的《冰风暴》,一个完整家庭的底面是危机重重。
孤独的灵魂歌者
王 菲
时光的青鸟栖落于掌心,划出岁月的纹路,人类被赋予自然的力量,却在灵魂的孤独高蹈中寻觅自由的出口。生与死、离别与哀婉的诉说,大起大落过后淡如止水,不知这清明如镜的湖面下隐藏了多少人性幽秘的阴暗处。
晓风《发票》,《当代》2016年第5期
《发票》带着微茫的“新左”路线,一针见血地刺中社会症结所在,大胆暴露假发票报销所牵连出的一系列世间丑态。发票风波折射着不合理的高校科研经费报销制度,边缘化的文科学科,清贫的大学教授身份,以及牵涉出的市场经济形态、领导层办事潜规则种种乱象。人情关系串联起来的社会网络,在一个潜心学术的大学教授的眼中,以扭曲而残酷的形态赫然显现。
刘子仁——一个略带孔乙己迂腐气息的史学教授,“在学界的地位固然不高,在家中的地位尤堪哀怜”,其貌不扬却还渴望填补作为男人的虚荣。从精神分析角度看来,刘子仁是一个在古典道德重压下被强行压抑的欲望的典型。这一形象追溯到沈从文先生创作的《八骏图》,以反讽手法看待现代城市文明的弊病乃至人性的虚伪做作。刘子仁同样在道德藩篱下对自己实施精神阉割,一面屡次利用不正当手段获取套现,另一方面却以为人师表的道德榜样自居,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意识到同事李大伟早已“入道”却对自己“留了一手”时,竟以“五十步笑百步”心态指责李大伟“未尽诲人不倦之事”,令人不禁拊案叫绝。
刘子仁的身上隐藏了复杂的人性交融形态,他迂腐、懦弱,在事业与家庭中都找不到人格自信。鲁迅作《肥皂》,对于人性的弱点进行了深刻剖析,四铭在人格上找不到自信且略带国民懦弱本性,“肥皂”便是欲望转嫁的媒介。高远东先生解构朱自清《荷塘月色》,清新动人的美景之下是作者强烈压抑的欲望和躁动不宁的心绪,文中溶溶的月色、隐隐的远山都是作者设置的文化隐喻关系。月光的移情作用使得世俗生活导入自然优美的景物,由月光而引发了许多人性的变异、内心的浮躁。刘子仁并非无欲无求:渴望事业上功成名就,随之在家中扬眉吐气;渴望得到异性追捧膜拜,却在同事冷嘲热讽的奚落中表现得懦弱无能;渴望维护应得的利益,却又担心尊严扫地。这个人物的身上聚集了强烈的矛盾意识——以柳下惠自居,却在触碰到赵晴的纤纤玉指时,分明那感觉“绝不同于‘左手握右手”。眼看经费得不到冲抵又没有恰当的途径解燃眉之急,在刘子仁看来就像“刚娶回来个如花似玉的小妾,刚看了几眼,還没来得及和她亲热,就被官府强行收编进教坊,去充当乐伎了。”文章曲径通幽,明写刘子仁恪尽师道,甘守一方清苦的学术阵地,暗写他死要面子自欺欺人。如若解构主义视角下的《荷塘月色》是情欲的异化表现,那么《发票》可谓是将丑陋虚伪的人性隐匿于高洁傲岸的外衣下,辅以犀利透彻的反讽。
清静的象牙塔,古拙朴实的学科文化,建构了文本的表层印象。身为学者、为人师表,晓风又不免对当下肮脏丑恶的社会风气悄无声息入侵高校有所反思,反讽手法贯通因科研经费引发的一连串后续事件。卖假票的票贩子“把话说得云遮雾罩、莫测高深”,俨然成了“人文学者的当行本色”,面对种种学术乱象,作者在反思之余惟有自嘲以明志。然而进一步说,又是什么导致了当今学术界这般“当行本色”,社会法则禁锢下的意识形态使人类行为发生了相应变异:中年办事员假意狐疑实则暗中提点,商场经理和文印店老板旁敲侧击告知刘子仁周旋策略。不合理的制度是看不见的枷锁,人性为配合这种镣铐式的奴役而潜入各自心知肚明的潜规则中。诚如文末德高望重的史学泰斗苏夷齐道破机关:“制度不合理,你们可以集体建议修改嘛。”如是如斯,苟且于歪曲的社会法则下的市场经济和行政行为都衍化成粉墨登场的丑剧,晓风无异于一记闷锤击中了社会痼疾。然而文末刘子仁如释重负地一笑放下心中块垒却也是和这稳固有序、积重难返的社会秩序最终讲和,它是拉斯蒂涅流出的最后一滴眼泪,“修身”以求适应其“磨砺”。石一枫的“新左”态度总归留有和现实讲和的余地,讽刺得恰到好处,揭露得适可而止。
甫跃辉《阿童尼》,《十月》2016年第5期
生与死的话题,生命意义的价值言说,是循环往复、疑而未解的古老命题。从梵语呢喃合十祈愿,到晨钟暮鼓四季轮回。雁阵南飞春去秋来,数不尽的个体延续着自远古而来绵延不绝的生命密码。
甫跃辉引用雪莱诗歌《阿童尼》为小说的引子,深刻展露人生无奈乃至人性堕落的思考。一次阴差阳错的闹剧,新婚之日岳父母无理取闹的要求让表哥从此沾染上赌博恶习,表哥解了燃眉之急却一蹶不振。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生命于他终究是苍凉的离歌。他想不到如何好好活着,却只想着怎样好好死。“死这件事,他准备了十来年了。大概他都觉得,准备得有点儿长了。”
文章隐藏两个叙述者,结构镶嵌式层层推进。一个叙述者回忆表哥过往生活,一个拉开时间、空间距离远观,雪莱《阿童尼》诗歌隐喻达到质的升华,叙述层由近及远,第一层叙述中饱含对悲苦人生命运起伏的叹惋,从表哥至亲们的视角出发,以报告文学写作方式将表哥的过往人生和盘托出。第二层叙述从作者本人第一人称限知视角出发,对表哥的堕落奚落嘲讽,而最高的一个叙述层则跃升至哲学层面,逾越现世人生的框架看待生如已逝的生命。
雪莱的《阿童尼》是一首赞颂死亡的诗,死亡是锤炼中的超脱、清醒。雪莱诗中的阿童尼“没有死,也没有睡,不过是从生之迷梦中苏醒。反而是我们,迷于热狂的幻象,尽和一些魅影作着无益的纷争。”鲁迅作《阿Q正传》在正文前作小序,让反讽与现实感拉开距离。甫跃辉写《阿童尼》,在正文前以雪莱的一段诗歌为引,恰有异曲同工之妙。世俗眼光看来,表哥无疑是失败的模型。甫跃辉却把这种失败塑造为玄妙的超脱——表哥的生命价值在于播撒生命,“他只想着把种子撒下,从来不问收成。”死于他而言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生反倒微不足道。表哥诠释了生与死这个命题的特殊的含义——即便卑微如蝼蚁也有其存在的理由,正是表哥这样毫无意义的生命个体,组成了万物循环最强大的一节锁链。作者向这些平凡的生命致敬,也对生命本体尊重。雪莱的诗中,阿童尼“变为一种存在,在光与暗中,在草石里,都可以感觉到;在凡是自然力所及的地方,便有他在扩展。”凌驾于文本构建的故事架构,文本的纵深感和历史价值也随之得以彰显。
后现代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在文本中得以凸显。“青苔爬上了表哥的下巴,他整个身子都被青苔吞噬了。他又死了一次。”紧接着“青苔纷纷抖落,表哥竟然站起来了!”“我”哽咽着追逐他远走的身影,却一跤绊倒,跌进墓坑。用有限生命进行生的排练还是死的预演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态度,腐尸般狂欢抑或沉思中默哀也是基于酒神文化的反思。在承认人生悲剧性的前提下,如何肯定自身存在的意义反倒转换为对待人生悲剧的积极立场。发现自我、探索自我同样是行走于人生边界的生存智慧,表哥活着的时候犹如行尸走肉,死后却在生存悖论中“重生”。
甫跃辉塑造《阿童尼》当中这些卑微的人物的同时,也在进行灵魂内转。无疑,在“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之间,甫跃辉选择了前者。摆脱理性道德的枷锁,打破秩序规范的框缚,在肯定生命最原始形态的基础上构筑自由精神的世外桃源。也是在这样完全解放、超脱生命而至逾越伦理道德制约的酒神精神之上,《阿童尼》的文本意义发生了思想自我斗争式的内转。
理性束缚下的潜意识在人生道路的抉择中作祟,贪婪、好胜这些原始本性让文明世界深受其害。“人都会成为自己特别厌恶的那种人”,这是长久以来困扰理性文明规约下人类思维的苦难命题。甫跃辉将角色定位于表哥的生存哲学上,给出“人本身就有变成那种人的潜质,他怕自己变成那种人,所以提前就会厌恶那种人”的答案。“越是厌恶,就证明他越靠近那种人,因为那种人一直在吸引着他。越是厌恶,证明那种人对他的吸引力越大。慢慢地,他也就在自己的厌恶中变成了那种人。”人类趋避本性中潜藏的邪恶,也在追寻和孕育真善美的征程中修正自己。人性的幽暗洞穴带着原始兽性悄然隐伏在灵魂深处,牵引人的好恶,引导人生航向,最终引诱人类在靡菲斯特的赌注中惨败。表哥一辈子所下的注何尝不是同浮士德一样在和魔鬼进行生死契约,和人性的弱点殊死抗争。
周嘉宁《盛夏的远足》,《花城》2016年第5期
梦境如何主宰人类行为,弗洛伊德早有论述:梦是潜意识欲望和儿童时期欲望伪装的满足。梦境包含无数复杂而精密的密码符,对应着现实的种种物象,因而真实而确切地折射着人类的精神世界。
文中讲述着失落的友谊、失散的青春记忆。现下的寂寞漂泊,穿插过往情真意切的幸福美好生活,直至末尾点出梦境主题——主人公夜半醒来一次,“头顶的日光灯全部开着,如同梦境。”再次醒来,已走到一个时间节点——大学最后一个学期的第一天。日子稀松平常,却俨然打上了特殊的符号意义,她一如既往地进行往常所有习惯性行为,每一举动却都像告别。村上春树自杀前和往常一样,晚饭后和家人告别:“我出去散散步。”从此他再也没有回去。和一段岁月告别时常和结束某一段生命有着同等的仪式——庄严、肃穆、平静。
梦境的另一个表现是晓凡对丘的想念。晓凡的梦境也即潜意识里,丘开始自由生长,变成晓凡不认识的青年,晓凡却依然爱他。这困扰晓凡的潜意识和现实人生交缠错乱,在理性思维的入侵下融合出熟悉的陌生化场域。
周嘉宁的小说类散文倾向极为明显,故事性极弱且情节波澜不惊平缓如行云流水,却仍然给阅读留下滞涩感。叙述时空在现下与追忆之间跳跃起伏,隐性情节寓于点到为止的浅层叙述中。文中用一句话:“晓凡能够感觉到她俩都为了促成这次见面做出了努力。”带出背后的情深意笃,短篇小说的魅力在于将故事的隐性情节隐伏在文字的延展性上,给有限的文本叙述留出无限的思考空间。
倘若周嘉宁的文本敘述中,梦境的潜意识和理性的强制结合是整体的叙述基调,那么时间和空间的交会则是现在与过去的叙述节点。从周嘉宁的文本中不难看到女性作家对人心的细腻表现力,以全知视角探求人物各自内心世界虽然削弱了表现力,却并未阻碍其带入感的实现。乌云背后透出的“被稀释的光线”影射人物隐曲而意欲袒露的内心图景——因不忍打碎畅快的谈话气氛而心照不宣地绕开某些敏感话题,善意的假面不至配合言辞的虚伪,在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时间节点上作者留出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弦外之音。
关于点的表述,另一层意义是对被时间淘尽的现实人生的深切反思。将悖论化的文本叙事附着于某个特殊时间与空间点的交叠上,从而引出现实失落感和生命价值的发问。“在每个与大时代交错的时间节点上找到一些意义,或者理想付诸流水的那个起点。”这种探寻在时间点的交错上拉伸了空间意义,将动态行为定格到某个时间点,行走的时间也随之刻度化。“我们过去喜欢的那些人呢,他们都不见了。也不知道是从哪个时间点开始就消失了。”时间的分水岭在某一点完成转换,给出辗转徘徊在人生边缘上寻觅遗失真情的人们一个模棱两可的概念。具象事物只有转变成精神意志才会长久留存,如文中所说:“脱离物理存在的东西反而更加清晰,而且因为不能被描述,所以再也无法被剥夺。”这是否也是对现实世界的另一种否定,对精神境界匮乏的睥睨嘲讽。
停车场边迎面遇见的人们为了匆匆赶往下一个目的地而无暇互相寒暄,曾经海誓山盟的恋人竟也失去了“诉说的语境”,未来与过去形成令人眩晕的色彩冲撞,满怀希冀的时光被重新划分,人性幻化成数不清的自然符码,是无数梦与现实交会的灵光,是潜藏于身体中未经完全开发的隐秘境地。人性的隐与显、痛楚与迷离在这些幽暗的境地得以兀自焕发光芒。
无尽的远方和迷途的人们
杨海天
文学中永远不会缺乏“迷失”或“茫然”这样的主题,许多作家也喜欢让笔下的人物去直面三个最经典的哲学问题,即“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而面对这样步步紧逼的三段式拷问,人们环顾四周,总会显得有些怅然若失。我们身处于这个变幻莫测的现实世界,一个处处带有不确定因素的现实,它充满危险与变数,经常裸露出它灰色、崎岖、狰狞的一面。而那个似梦一般的远方,在现实的对比下愈发呈现出光芒万丈、精致透彻的形态,散发着温暖而迷人的气息,却又并非是一个缥缈未知的精神安慰,而是似乎我们就快要触手而得。但日复一日地,很多人走失在混沌的生活中,而远方也不再有他们的身影,再没有自己的现实和未来,他们陷入了漂浮无根的人生迷途。这或许就是最令人恐慌的事,不是看不到前方的道路,而是陡然丧失了方向感。
祁媛《眩晕》,《收获》,2016年第5期
祁媛出道不久,但近两年来的作品全部都被《人民文学》《收获》《当代》这样的大刊所选编,她的作品的确有着不俗的思想艺术品格,如果细细品读,还能够发掘到祁媛小说中潜藏着的哲学意味,正如加缪曾经所说的:“小说从来都是形象的哲学,在一部好的小说里,其全部哲学都融会在形象之中。”《眩晕》这篇小说的主人公,一个一无所有的北漂男青年,也总会在深夜里思索着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牵引着他生存下去,它从哪里来,又将会把自己带去何方,这些在黑暗和灰白的色调中生发出的哲学式思考,同小说中“虚无”、“孤独”、“痛苦”的字眼,共同为这篇文章增添了奇妙的哲学色彩。
《眩晕》的主体内容看似简单老套,如果抛开别的不谈,可以说就是一个原本怀揣电影梦想来北京打拼的男青年,在经历现实残酷的打击后,追逐理想的信念动摇,最终梦想破灭的故事。但这篇小说的叙述方式和思想内涵却不老套,让这个北漂男青年渐渐迷失的,是一个个不同类型的女人,男青年通过了解不同的女性来了解世界,有和他好了快四年、惟一爱过他的初恋女友沈珏,有通过微信“摇一摇”认识的、肤浅却崇拜他的内衣销售员,也有阶层地位远远高过他、年近五十发根雪白的女制片人。小说的故事情节并不是特别清晰完整的,让人感受最深的是那些充斥于作品中的、对于生存困境的哲学性思考,譬如“有段时间在北京,他完全陷入了困境,那是一種无法描述的逃不出的困境,深夜醒来失眠,开始掉头发。他大概想要在黑暗中伸开手抓住些什么,仿佛抓住了光,又仿佛什么也没抓住。要是什么事都不做,他就不会有这么多烦恼。他好像被一个力量牵引着。他不知道这力量究竟是什么。来自哪,又将带他去向何方。”“在工作室里面,自己是个电影编辑,而在现实中,他是被别的什么在‘编辑着,那个冥冥之中的‘编辑师更高明,更邪恶,因而也就更隐身。”因为还存有对神秘远方的向往,所以男青年会产生这样或那样的生存感受,但是这些哲学式的形而上的思索,却只会让他在现实中迷失得更深。《眩晕》是以男青年与女制片的一场性爱开场的,这是一个非常出彩的开篇,北漂男年富力强,女制片年老色衰,事实本该如此。但小说情节给我们的感受却恰恰相反,在这里,我们感受不到任何涌动着的激情或感情,甚至没有任何情绪,如果说衰老的女制片人还稍有些许兴致勃勃,享受着男欢女爱带来的快感,男青年则完全是精神恍惚的、心不在焉的,祁媛将他这种衰败而茫然的状态刻画得精准到位,这正是开篇的精彩之处。北漂男青年经历着现实冰冷残忍的打击,在幽暗封闭小房间里做着电影剪辑的工作,最初的电影梦想逐渐土崩瓦解,支撑他的仿佛只是他对电影的一种“崇高”感,这令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对自己生存的现实世界感到困惑和迷茫,于是将目光投射到不同的女性的身上,这个卑微颓唐的北漂男青年,想要感受到尊严,甚至只能通过征服女人的方式来反抗这个冷漠的现实世界,只有在女人的身上他才能获得被崇拜的感觉,获取自己的一丝丝优势,“他感到了自己的优势,年轻的优势,性的优势,可以让他在短时间内战胜自己的贫穷卑微的心理,战胜自己的屌丝身份,他看着身下俨然已经被他征服的属于另一个阶层的女人,感到自己不是在搞她,而是在搞这个高于他的阶层,甚至在搞近来总是和自己作对的世界。”然而这些女人就像是尖锐锋利的镜子碎片,折射出令他眩晕的光,使他越发感受到自己身份的卑微、生活的不确定性、未来的遥不可及……种种生存困境纷乱交杂,慢慢的他走上了迷途,在这座车水马龙的城市中眩晕了。
“眩晕”其实代表着一种迷失状态,祁媛用“眩晕”一词作为题目也非常精妙准确,查阅字典对于“眩晕”一词的解释,“眩晕是因机体对空间定位障碍而产生的一种动性或位置性错觉,绝大多数人一生中均经历此症。眩晕可分为真性眩晕和假性眩晕。”真性眩晕是由系统疾病引起的,使人产生明显的外物或自身旋转感。而假性眩晕则包括各种轻重不等的头晕症状,“患者感觉‘飘飘荡荡,没有明确转动感。”这里男青年的眩晕就是一种假性眩晕,现实世界没有任何转动,他却完全失去了未来的方向。悉心思考故事中的这个男青年,他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失败者吗?其实并不是,“失败”是没有达到预期的目标,或被外界、对手等所打败。而我们沿着这个男青年的经历所追溯,他从未有过一个明确而坚定的目标,他也从不知道远方究竟在哪个方向,他自称热爱电影,向往导演的工作,却在做了几天电影剪辑工作之后就不再相信电影的“魅力”了,他对于电影导演的信仰在一念之间就消散了,“其实源于他的信仰本身的脆弱或天真,如同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人,当他刚开始着迷于女性的时候,却不合时宜地上了一堂有关少女的人体解剖课。”祁媛在这里将男青年的梦想描写的如此不堪一击,甚至有些荒诞可笑,可这就是现实,男青年其实根本就不曾明白过,他从出发的那一刻就踏上了一条混沌的道路,飘飘荡荡的从一个人身边走到另一个人身边,他总是在无意义的思考当下的生活,却不为去往远方做任何的挣扎与反抗,这个脆弱易碎的个体,根本无法承受他所向往、所竭力靠近的东西。但他却又不懂得迷途知返,只是无止境的走失下去,他不曾失败过,只是眩晕了、迷失了。
邓一光《你可以做无数道小菜,也可以只做一道大菜》,《人民文学》,2016年第10期
邓一光移居深圳后,整个作品风格都发生了变化,从“硬汉作家”变为一个新潮的年轻人,充满着深圳的青春气息,许多评论家都说他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邓一光用他敏锐的洞察力,与深圳这座城市进行互动,这颠覆了他之前的生活体验和写作经验,不过“改变是作家的常态”,改变也使作家自己焕发出全新的魅力,有人说文坛给了深圳一个邓一光,其实深圳何尝不是塑造了一个新的邓一光。雷达说:“看邓一光的作品,你会强烈地感受到深圳这个城市有着特殊的灵魂。就好像这个亚热带城市的植物一样,你可能叫不上名字,但能够感觉那种强烈、浓郁的深圳气息扑面袭来。”这篇小说的语言就像出自一个尚未走出青春期的年轻人之手,时尚前卫又非常接地气,同时糅合了当下最热门的电视剧、流行语等元素,作者通过这样的城市书写,将几个生活深圳底层的外乡打工者刻画得真实可感。
“现代都市”从一开始就几乎站在了“美丽田园”的对立面,城市书写,可以说是在困境中展开的。邓一光的深圳系列的书写,多角度深层次地将城市底层展现出来,这里有底层的反抗、底层的情感、底层的救赎等诸多问题,让我感受最深的底层人身份认同的困境,他们生活在深圳,充满野心,步调匆忙,迫切寻找一种认同感和归属感,所以对于这些生活在深圳的人,身份的焦虑是一个在所难免的问题。主人公简小恬被迫从家乡四川来到深圳打工,而当深圳关掉了大批制造业工厂其中也包括她所在的工厂时,她却不愿意像大多数人那样转战到东莞找工作,她在心里已经把深圳当做了自己的家,深圳给了她安全感,她四处碰壁终于在观澜的一家科技园找到了工作,即便这个地方距东莞只有一条河的距离。简小恬也不满足于干简单的活、拿五千的工资,她要做技术含量高的岗位,以便自己能在深圳站稳脚跟,真正把这里变成自己的新家乡。除了工作,在爱情上她也竭尽全力地寻找着归属感,她主动承担房租生活费,时不时地往男友佟子诚的钱包里塞上一些钱,变着花样地按照佟子诚的贵州口味做菜,简小恬不遗余力地付出着,想要死死地抓住他,“一定要佟子诚在她露水未干的叶片上驻下触爪,产卵做茧,化蛹为蝶”。然而她似乎有些过于仓促和焦虑了,她所追求的爱情只不过想要平复自己独在异乡的恐慌,在冰冷陌生的深圳,粤、桂、滇、湘、鄂各地的口音掺杂在一起,工厂中人头攒动,这越发加深着她“身处异乡”的孤单和忧郁,于是她“越加渴望能和谁在一起、能有一个家”,找一个爱人,至少能够让彼此在寂寞的夜里给对方一点点安慰,让她不再那么害怕。为此,她甚至接受了深圳加工厂圈里“一夫多妻”的传统。然而佟子诚根本无法给她一个可靠的未来,她所期待的美好未来不过是一场梦。作品结尾处简小恬在思考,她可以做无数道小菜,也可以做一道大菜;她可以走无数曲径小路,也可以只走一条康庄大道,她什么都可以,她看似选择很多,然而自我身份认同上的极度焦虑和分裂,会让她无路可走,深圳不是她的家乡,远不会成为她认知世界中的精神家园,她只能继续做一個地理上和精神上的漂泊者。
周洁茹《抱抱》,《莽原》,2016年第5期
这篇小说不是讲述一个故事,而是书写了一段流年,在这里只有时光的流转,看似一章迷惘的青春物语。青春光阴飘散着上海老房子的气味,让“我”和刘芸深深迷恋而不能自拔,她们还保留着青春期少女那股无名的忧伤,幼稚而多情善感,刘芸诉说着自己房子的破旧就突然泪如雨下,她哭诉着没有人爱自己,也没有家,最后她得到了一个陌生人的拥抱,这仪式感十足的东西,却是最能给她们安慰的。小说印着周洁茹自己和她现实生活中的好友棉棉的影子,周洁茹说,住在美国时,她总会梦到棉棉,没有别人,因为与棉棉在一起的时光,洋溢着青春的荷尔蒙,纵情恣肆又吵闹喧哗,她们讨论着乐队表演、星星月亮,穿着流行的黑色厚底鞋上气不接下气地赶火车,那些二十多岁时候的事情,被她渐渐搁置在了脑后,但她仍旧迷恋那些美妙的夜晚,“音乐和酒,笔直的烟,笔直地坐在对面的大人们。”“大人”作为自己的一个对立面存在,她仍希望把自己当做一个任性的孩子,就像故事中的“我”和刘芸,明知道现在的生活早已不相信眼泪,却还是心甘情愿地被困在旧时光里。没有了新的方向,生活就如同在一间黑房间里的挣扎,彷徨、恐慌、无意义。
庞羽《喜相逢》,《芙蓉》,2016年第5期
读完小说的最初,我思考着这篇作品的题目为什么叫做《喜相逢》,故事中出现了几段人物关系,但在他们相遇相处的过程中,我们并不能看到有任何的喜悦美好,只是平淡琐碎,还掺杂着一丝痛苦与无奈。这篇作品看似并不存在“追求”和“迷失”的主题,女主人公文珊、她的丈夫夏青以及周围所有的人,都过着再平常不过的生活,买菜、做饭、听调频广播、被各种各样的广告轰炸,这就是我们普通人的生活,但这看似正常的生活实则正常吗,或许没有那么乐观,我们只不过每天都在努力地粉饰太平,掩盖伤痕,我们在网络上发布美食和风景,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呈现给世界,妄图证明“我过得快乐而充实”,而作者庞羽则毫无保留地撕开人们身上的伤疤,正如她自己所说:“小说就是描写洞之命运的艺术。真正的小说家,是要把这个洞撕开的,把这一切的丑恶、贪婪、既定的命运,实实在在地亮给众人看。”小说在像“生活流水账”似的表面之下,埋藏着触及痛点的东西。
在十几年的婚姻生活之后,婚姻和丈夫对文珊来说算是什么呢?她从一开始就相信“婚姻,是永恒的疲倦”,对于“趴在床上,像荒山上的坟冢”一样的丈夫,她也早已失去闲来无事就为他做一顿美味的韭菜饼或鸡蛋饼的乐趣,现在的文珊,只会“倒一层油,加一把半蔫的菜,撒点盐,锅铲拨拨”。而在丈夫遭遇车祸意外去世之后,文珊淡定地说:“我杀了我的丈夫。”他们的关系早已名存实亡,他们不再对彼此和未来充满期许,他们在日复一日的繁琐生活中变得迷茫麻木,两个枯死的灵魂,早已死在了对方的心中。当文珊真正意识到夏青已经在地下躺了二十一天的时候,她选择了逃避,为了抵抗灾难狂风暴雨般的侵袭,她戴上一副冰冷冷的面具,对亲人的陪伴和安慰,对婆婆的哭天喊地和痛不欲生,她都不动声色,似乎只有这种逃避的方式,才能够抚慰自己内心的褶皱,填补自己身体里那个恐惧的洞。其实越逃避越远离,恐惧就越是能更深地钻入到内心深处。
就像文珊为了逃离世俗卖掉市中心的房子,想要过起“正午蝉不知雪,傍晚闲云野鹤,相看不厌,悠然南山”的陶渊明式的闲居生活,却陷入了无所事事、浑浑噩噩,靠着电视广告、经典老歌、心灵鸡汤和新闻报道度日的处境。在形形色色的文化产品和琐碎冗杂的生活中,文珊被困在了这个樊笼里,一片漆黑没有方向。文珊自己选择的生活,却又把她束缚在空虚之中而不得自由,我想起了卢梭在《社会契约论》中开篇的第一句话:“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处不在枷锁之中。”
不同于北漂男青年迷失于缥缈的梦想、简小恬迷失于身份焦虑,文珊走失于一片空白,她的身体和心灵都是空荡荡的,“像空旷的操场,旷日无人的灯塔,开了又关的门……”现实世界在她面前,好似一出庄周梦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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