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慌不忙是种范儿

米青

A

认识她，是偶然一次去上海出差，住在徐汇那边。她属于生活较优越的那类，在香港地区和国外都呆过，见多识广，平日写写小文，带带孩子。她非常准时，并且笑着跟我说，今天我正在想要不要去徐汇那边买些毛巾，就接到你的电话，而你正好在徐汇这边住，真好。她很随意地说，让人感觉自己很受欢迎。她带我顺路去附近的外贸毛巾铺：“这家不错，毛巾密度高，我一段时间来一次，家里毛巾换得勤。”她熟门熟路地选了一打毛巾、浴巾，很心满意足。我想起了章怡和写到的张良：生活非常讲究，某一次到她家来，看到卫生间里带破洞的毛巾，第二天不声不响地拎了一打毛巾来她家，很认真地对她母亲说：“我家毛巾都是一周一换，不能用到硬了再换，毛巾这么便宜的东西，不要省事儿……”那一次，我发现毛巾这样的小东西的确也可以改变心情。买完毛巾，她跟我聊着天儿就走到了一家开在老房子里的餐厅，她点牛排，我点海鲜饭，她说：这家东西很好吃。她吃饭的样子很好看，讲话会停下手里的刀叉动作，认真地看着你的眼睛说。

她熟知上海哪家老式面包房的面包好吃，给我画了草图，告诉我从我的住地怎么去。她去日本旅行，最喜欢逛的是日本旧书铺和唱片店，万里迢迢背回来的是市面上买不到的画册和书，价格还那么合理；她常煮的一款鸡汤，放白果一起炖，她说白果非常君子，一不混色，二不混味，煮成的白果鸡汤原色原香，而白果添的，是缠绵悱恻的柔糯跟滋补。她怕乱七八糟的东西，吃东西品相在第一位……

她的某些段位实在很高，人是低调聪明至极。写过来的邮件漂漂亮亮，让推荐的CD，她委婉地写道：不知你觉得中岛美雪如何？她永远退一步说话，没有任何指教的意味。而在音乐方面，她的鉴赏力极高，根据天气来变换唱片，下雪的黄昏，换上老派评弹大师的苏州评弹，一唱三叹，煮一碗热腾腾的姜茶，开始下厨给家人备晚餐……

她把孩子培养得极好，从小跟着她旅行，不怕吃苦，好的差的都能接受，没有怨言。她开玩笑说，很多人教孩子从小学会去抢去争，可是她的孩子不会这些，碰到抢座位的，只说：妈咪，我倒杯茶，你先坐一会儿，不急……现在已能在路上照顾她，照着LONLYPLANT上推荐的餐厅带她去试，口味和鉴赏力、慧眼识珠的能力已被她彻底带出来了。

B

她的家境很殷实，对珠宝玉器和茶类都很有眼力劲儿，也喜欢这些，但她相当低调。有时我开玩笑，说比起她来，我是穷人，这倒是一句实话，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成为朋友。

她很会照顾别人。某一次和我一起结伴出行，她说分头行动效率高，她来订机票，让我订住地。我最后订了一家不错的酒店，到那里才知道她早已是这家酒店的会员，她当时不说，只是让我自由选自己喜欢的地方，她照顾我的喜好和对价格的选择而已。

去看一个首饰设计师的东西，她每样都能说出名称和材质，让那位设计师简直是高山流水遇知音，恨不得与她拥抱。设计师说很多客人来买东西，什么也谈不出来，只是为买而买，根本不懂，设计师即使赚到钱也会寂寞，很少碰到真正懂的人。后来，她只买了一个小的戒指，价格倒不贵。出来后，她说，其实并不喜欢那个设计师的设计。我很意外：那你为什么买？她笑笑说：“我的做事原则是，你好我好，在我的承受范围内，大家图个开心而已……”这句话让我印象很深，懂得为别人捧场，是非常难得的品质。

这样的情形出现过几次，每到一个发自内心认真做事的小店铺，她在欣赏之余，总会顺手买点什么，她有经济实力是一个方面，但很多人有钱，并不会注意这些小细节，她是对别人用心的尊重，这个尊重对做事的人有多大的鼓励，只可意会。

C

她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相当有造诣，她是典型的书香门第大家闺秀，年轻时非常漂亮，没见本人前看的是照片，有灵气温润的女子。文字也节制干净，字里行间有聪慧之气。她在日本呆过多年，是随夫出去的，之前在国内有很好的工作，为了爱情去一个陌生的国度，重新学习语言，在小吃店打工，在租住的小屋里和爱人幸福地生活……我看过他们领证那天在出租屋里拍的照片，笑得像一丛花儿……春暖花开的感觉。她重新开始读书，找工作，生孩子，中间的种种艰辛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说最对不住的是母亲，她因为保胎需要在医院呆几个月，是她的母亲，语言不通，每天在医院和家之间来回跑……

因为机缘，我们见过一次面，是在她回国以后，有了长聊，她说话真的是好听，逻辑清晰，表达清楚，永远望着你的眼睛微笑，从不抢话，把点的东西吃得干干净净。

说起先生某次突然身体病变，等待结果的那几天，她瘦了好多斤，得知结果是良性时，她在医院门口抱住先生泣不成声。本来在日本混了上十年，已很有基础，语言也通了，工作也顺了，但是因为先生要回国发展，她也想离父母近些……没有挣扎和丢不下，任何事顺其自然，就像当初不顾一切出去一样……她说，女人一挣扎就很难看。

D

她很有女人味。她说所有的美感来源于母亲，那个教会学校的老师，说话永远轻轻细细，从小就知道在她的白衬衣上缝上一朵小花与众不同。永远穿着灰色的毛衫面带微笑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对她说：慢点吃、慢点走、慢慢来……她现在性格这么从容，从不着急，因为她有这样高贵美好的母亲，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母亲去世很早，她说父亲现在不高兴时，她就笑着对朋友们说，你只要提到我母亲，他就有话说了，滔滔不绝。只有母亲能打开他的话匣。一个身体多病、寿命不长的母亲，却那样占据了父亲所有的记忆。有些人的确像一个祈祷，没有时空之隔。

她时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是“美好”。她能把一块灰色不起眼的布料设计成最别致的旗袍，穿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光芒；她会放下手中所有的事，穿起漂亮的小黑裙去郑重地听一场音乐会。她把美融入到了生活中，我真的很少见到她那样注重细节，点滴美好的女子。

多年前，她托人给我带了个小礼物，是两盒淡灰色眼影，像糖果，她自己畫了张小图片，说：是眼影不是糖果哦……那份小礼物让我开心了好久；知我喜欢喝咖啡，她快递咖啡时用一条漂亮的小围巾包裹，小小礼物，心意郑重。

她发自内心地尊重赫本，因为赫本是真正能称得上优雅的女人，赫本说：“物质越多的时候，我想要的却越少，许多人想登陆月球，我却想多看看树。”她说“我不想自己慌张匆忙”。是的，不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