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拒绝死亡之中
2017-04-24刘洪波
刘洪波
死在拒绝之中,使人终结于不甘、恐惧和“技术袭击”之下,平静接受死亡的“人死观”远去了?
清明时节,不管下不下雨,都不是“借问酒家何处有”的好日子。名正言顺地谈论死亡,把与死亡有关的事情上升为一个社会话题,如今大概只有清明这一个时节。死亡的话题,在日常生活中是被屏蔽的。我们在接触一个个死,但不把死亡变成一个社会话题。一年有很多节日,清明似乎是唯一不能祝福“快乐”的。这是文化。一定程度上,死亡是社会的禁忌,是一种“不祥”,或一种詈骂,因而,又是一般状态下的“非所宜言”。
然而,死亡的问题、怎样死亡的问题,都是大问题,而且现况可能是“大有问题”。写了无数柔美故事的琼瑶阿姨前不久上了新闻,是预作一份“尊严死”的遗嘱,79岁的老人要求,不管生什么重病,不动大手术、不送加护病房、不插鼻胃管、不使用各种急救措施,不要让她陷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否则就是子辈的大不孝。立下这种遗嘱的,还有前几年去世的“布鞋院士”李小文。但这样的人,仍是个别。
大多数人是怎样步入到弥留时刻,是否对弥留时刻“有所准备”,可能都是一个问题。他们可能不知道那时自己已经没有能力决定得到怎样的对待,也不具备表达任何意愿的能力,因而只能将自己交付于医生和家属,让他们去作决定,而这些决定也不考虑他是否愿意,而是考虑社会是否满意。这样,人就把自己交给了习俗、文化、科学和制度。“尽一切可能挽救生命”,意味着各种技术手段的使用,但弥留中的生命,绝大部分的可能性是死亡,人们在死亡之前进行了各种“尽一切可能”的表现或者自我的心理安慰,但正在步入死亡的人,却可能是被生物化地对待。
我们已经习惯看到“抢救有效” “手术成功”的说法,暗示我们任何疾病都有回天之可能。即使再大的年龄,死亡的讣告都要说“因病医治无效”,短短几个字,意蕴无穷。这几个字表明:第一,死亡是疾病的缘故,而不可能是“天年已尽”;第二,生命消失之际总是需要治疗,这类似于一项律令,既是礼俗的律令,也是道德的律令,甚至它就是一项制度,因此生命必须是在医院里走到尽头,必须经过医生的手,否则就违背了什么;第三,死亡是医疗的失败,如果医疗一直成功,人就不会死掉。这些言外之意,其实都问题重重。
死亡是人生的终点,但这个终点,究竟是人生的一部分,还是人生之外的部分,是人生的完成式,还是人生的否定式?思想家大概各有说法,但传统而言,处理死亡作为生命文化的一部分,很多是在家庭里进行的,是由自我准备的,而现在,死亡一定要经过技术环节来处理,一定要进入到医院这个临死者和家属都陌生的异乡。内在地,死亡不再被当成生命的终点,而是当成可以拒绝、应当永远延迟的黑暗,也当成一种需要治疗和挽救的病。在医院里,临死者成了一个消费者,而且是失去了自主能力的消费者。抢救阵仗巨大,人死得轰轰烈烈,而非宁静安詳。病人、家属、医疗行业和整个社会各表“已尽全力”。
终于,死亡降临了人生,太平间的通道打开了,通往殡仪馆的路也打开了。今天,这已经形成“一条龙”的服务,一切都在无缝对接中。职业性的装殓、奏乐、鞠躬、告别,整个过程无须劳烦亲友,工作人员按照规程和价格一步步到位,亲友就在这个场境中与逝者“同框”。前方,炉子和墓穴也是在价格体系之中。
医院里生、医院里死,营养、治疗改进了,生命确实因此而延长。但以死为病、视死如仇的技术主义文化也在增强,医疗消费、死亡消费的消费体系也在建立。人生被技术主义主导,被消费体系吸纳,“生命至上” “技术至上” “经济至上”奇妙合一,形成了抗击死亡才能享受生命的“一条龙”。死在拒绝之中,使所有人都终结于不甘、恐惧和“技术袭击”之下,平静接受死亡的“人死观”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