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忆
2017-04-21蒋静波
蒋静波
草蓬
深秋以后,家乡的田野上,总会竖起一个个稻草蓬,像一座座蒙古包,又像一朵朵巨大的蘑菇开在空旷的田野。
草蓬太多,数不过来。人们指指点点,哪一丘田的草蓬搭得好,哪一丘田的草蓬搭得差,好的标准是美观、坚固。美观和坚固是相连的,若是搭得歪歪斜斜、蓬蓬松松,不等风雨来袭,过不了几天,自会倒成一堆乱稻草,惹人笑话。搭得好的,永远只是那几个人;被笑话的,也只是那几个人。
白天,阳光下的草蓬披一身光芒,仿如金色的宫殿;夜晚,草蓬沐一袭清辉,像是童话里的城堡。它们是鸟儿和孩子们的天堂,鸟儿倦了,在上面歇息,饿了,觅几粒稻谷吃;孩子们喜欢在清亮的月光下在草蓬边嬉戏:可以追“特务”,捉迷藏,爬“城堡”,把老师的作业、父母的责骂和所有的不快,抛之脑后。有一次捉迷藏,我跑向远处的一座草蓬,不意撞见了一男一女,吓得我拔腿就跑。次日,西房的姐姐红着脸塞给我几粒奶糖。有一天,她和东房的小伙子忽然在村子里消失了。村人议论纷纷,说西房的姐姐真傻,放着金房子不住,去蹲烂草蓬。
冬日里,放鹅的爷爷背风靠着草蓬坐下,抽一根金黄的稻草,细细咀嚼,好像在嚼其中之味。鹅们“嘎嘎”叫着,伸着长颈,摇摇晃晃地从这个草蓬绕到那个草蓬。一只清瘦的稻鸡,领着刚出壳的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走出草蓬的边缘,看到威武的鹅们,吓得躲在草蓬下不肯出来。
放鹅的爷爷用另一根饱满的稻草,吹响了只有自己能懂的曲子。
草场
在小河和村道的夹角地带,有一块大而平整的空地。靠河那边的一棵老樟树,像一个神秘的武士,用粗壮的手臂,擎着一个巨大的绿蓬。太阳下,满地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草闪着绿莹莹的光,草香弥漫。
我在私下里叫它草场。大人们却叫它为操场,奇怪的是,我从未见他们在那里做过操,打过球,或集过队。大人们不但自己不去,还编出一些鬼怪故事,吓唬、阻止我们去那里。我对草场有一点欢喜,有一点好奇,还有一点害怕。
草场上的草挤挤挨挨,又长又嫩,一抓就是一大把。有小鸡爱吃的早熟禾,有兔子爱吃的酸均儿草、小金钱草,有猪爱吃的革命草、野萝卜。提篮来到草场,一眨眼工夫,草已满篮。仰躺在草场上,无数次想象着遥远的大草原,除了比草场大很多,也是这番模样吧?
春天的草们,嫩绿了一阵子后,开出一大片花,我将奶奶还剩几粒药的药瓶倒空后,溜到草场,冒着被蜂蛰的危险,将野蜂捉来关进瓶中;夏日里,那酢浆草和覆盆子的花、叶酸甜爽口,不得不让人牵挂,高高地睡在老樟树的树杈上,虽有夏蝉吵个不休,但清风阵阵,凉意渐生;秋季里,野菊花、辣蓼花、蒲公英、火萤团草,五彩缤纷,让人流连忘返,夜晚的秋虫钻在草丛中,奏出或短促或悠扬的乐曲;冬季里,碧草先后枯黄,若下一场雪,披上了白绒毯,别有一番情趣。
听大人们编的鬼怪故事,汗毛会一根根竖起。过后不多久,却又壮着胆子,向草场慢慢靠近。奶奶被我缠不过,说出了实情:许多年前,上面来政策,村里需选出一个人拉出去枪毙,村人选了开当店的钧先生。钧先生兼记族里的账,有学问,模样好,人和善,只是比别人富裕。不久,他被拉到操场上枪毙,很多村人都跑去看。他倒下后,血流了一地,一只乌鸦飞到他的身邊叫个不停。从此,操场成了全村的禁忌,大人们甚至避开操场绕路走。
清早,我扒开一簇草丛,草尖上挂着的一粒粒泪珠纷纷坠落,一大片湿土上开着朵朵暗红色的花。
草包
一年四季,村子各处堆满了草包。草包用稻草编成,里面装上土,抗洪、修桥都少不了它。草包是大人们冬闲时的希望,是一家生计来源的补充,又是我和小伙伴们在弄堂里的柔软小床,是屋檐下的金黄地毯,是敞房前的游戏乐园。
毛糙糙、暖烘烘的草包,一只叠着一只。小狗来打个滚,小猫来团一团,小鸡来啄一下。小小的孩子,爬出摇篮,在草包上开步,摔倒也不疼。我们在上面翻筋斗、练弹跳、玩摔跌,累了,各占一堆草包,在上面甜甜睡去。
天蒙蒙亮,大孩子已被父母叫醒,走向席机。席机像个宽大的门框,根根草绳串得宛若竖着的琴弦。大人提起筘板,孩子紧握添臂,在“富富富”添臂穿梭和“穷穷穷”筘起筘落间,绳为经,草为纬,编织成草包片。这些草包片还需用草绳缝,才成草包。
做完一只,草包堆升高一点。草包越堆越高,狗窜不上,鸡飞不到,小小的孩子再也爬不上。
十多岁的小琴,堆草包时总绷着脸,不说一句话。
昏黄的屋内,从春到秋,从早到晚,始终忙碌着小琴和继母的身影。
做草包有尽头吗?
只要江河在,只要发大水,只要修桥梁,就要用草包。只要家里穷,就要做草包。
终于到了开学的日子,小琴背起书包,长吐了一口气。继母说,你爸身体不好,女孩子读书没用,还是做草包吧。席机前忽然不见了小琴,学校的教室里也找不到小琴的身影。爸爸和继母着了慌地到处寻找。有一天大清早,继母在柴间看到睡在草包上的小琴,身旁放着旧书包,浑身僵硬冷透。几天后,继母离开了村里。村里人只是叹气,不知是为小琴,还是为那离开的继母。
草扇
纸扇遇水,就糊了;莆扇用力,就破了;绢纸、骨扇,中看却不中用。唯有草扇,耐用又不花钱。
那时候,夏日或初秋,人人离不开扇子。唯有好动的孩子,无暇拿扇。奶奶两手各拿一把草扇,左右轻摇,左为我,右为自己。扇起的风,和着草木的清香,伴着人间的烟火,拂过我的面颊。蚊子来了,草扇去打;苍蝇来了,草扇去赶。晚上,草扇的清风,轻一下,重一下,伴我入眠。
各家的草扇各家编,就如各家的毛衣各家织。奶奶的草扇,像奶奶的穿着,没有一点花色。草扇用席草编制,没种席草的人家,捡田畈上的席草穑,足够让你编。小媳妇、大姑娘喜欢聚在天井或屋檐下,边聊边编,不到半日就可编出一个圆形扇面。巧手的,或镶几根染色草,青绿的扇面有了红绿的图案;或编些繁复的花样,让人啧啧称赞。圆形的扇面上,钉上光滑的竹片,就成了草扇。草扇不愁多,家里人手一两把,几把备用。
我上小学时,村里搬来了一对外地母女。女儿小汶插到我班,母亲整日呆在屋里,总不外出。怀着好奇,一天中午,我跟着小汶走进她家。家里门窗紧闭,显得幽暗,电灯不点,却点一盏传说中的煤油灯,在桌上跳着幽幽的火苗。穿戏装、化浓妆的女人,手执草扇,轻移莲步,边舞边咿咿呀呀唱着,像煞是画中或台上的戏中人……不久,母女俩不知去往何处。村人说,小汶妈是疯子。我总也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