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采靡丽”的汉大赋
2017-04-20司全胜
司全胜
(洛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洛阳 471934)
摘 要:一直以来,虽然偶尔有人对汉大赋作品的文采表示肯定,但仍然不断有人批评汉大赋作品的语言过于华丽,而且这种批评之声还占据了上风。汉大赋作品的语言之所以如此华丽,与其颂扬性创作本质、作家们在创作时的自觉追求、描写的客观对象、作者的文化修养和当时文字学的发达及作品中俪辞偶句的普遍使用有关。
关键词: 辞采靡丽 汉大赋 创作本质
一、汉大赋的坎坷命运
作为有汉一代最具代表性的文学体式,作为真正意义上的汉赋,汉大赋卓荦独立于两汉四百年间,洋洋洒洒,轰轰烈烈,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留下了卷帙浩繁的宏篇巨制,大可以“苞括宇宙,总览人物”,小可以洞微索隐、细及毫发,真实地表现了汉王朝大国的风貌,传达了大汉帝国的时代精神,是一种颇富创造性的文学体式,实为两汉文学之正宗。所以,清代的焦循在《易余籥录》中说:“一代有一代之所胜,欲自楚骚以下,撰为一集,汉则专取其赋,魏晋六朝至隋则专录五言诗,唐则专录其律诗,宋专录其词,元专录其曲。”
但是,汉大赋作为汉代文学的主流,其命运却比同为一代文学主流的楚辞、唐诗、宋词、元曲等坎坷。自它产生之日起,就遭到了无以复加的否定和责难:曾钟情于汉大赋创作的西汉文学家扬雄说汉大赋“劝百而讽一”,“雕虫篆刻”,“壮夫不为”;晋代的左思在《三都赋·序》中批评汉大赋“于辞则易为藻饰,于义则虚而无征”;南北朝的挚虞在《文章流别志论》中给汉大赋归纳了“四过”;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指责汉大赋“繁华损枝,膏腴害骨;无贵风轨,莫益劝戒”;清人程廷祚在《骚赋论》中说汉大赋“专于侈丽宏衍之词”,“有助于淫靡之思,无益于劝戒之旨”……简直把汉大赋批判得一无是处。
而且,在所有对汉大赋的批判中,从汉代开始,几乎各朝各代都有人指责汉大赋的语言过于华丽,就好像汉大赋的辞采过于华丽已成了完全的定论,其不断被批评似乎已不可避免。例如,除了前文我们已引用的左思、挚虞、刘勰和程廷祚等人的批评外,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批评司马相如的赋作“靡丽多夸”,班固在《汉书·叙传》中批评司马相如的赋作“寓言淫丽”、“文艳用寡”,又在《汉书·艺文志》中批评司马相如、扬雄等“竟为侈丽宏衍之词,没其讽谕之义”,扬雄也认为汉大赋写得“极丽靡之辞”而加以批评。他们都认为汉大赋写得过于华丽,以致淹没了其思想内容。后人对此也是随声附和,如明代方孝孺说:“汉儒之文,有益于世,得圣人之意者,惟董仲舒、贾谊。攻浮靡绮丽之辞,不根据于道德者,莫陋于司马相如。”清人魏谦升则完全沿袭刘勰的看法,说汉大赋是“妖歌曼舞,终嫌不肃;繁华损枝,贻诮雾縠”。
二、汉大赋作品辞采突出的原因
但是,在众多指责声中,也有不少有着独到眼光的学者文人在这个问题上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例如,三国时杰出的文论家曹丕在《典论·论文》中第一次明确提出了“诗赋欲丽”的观点。对曹丕的这种论点,鲁迅先生就极为赞同,所以他才会称赞历来往往被指责为“竟为侈丽宏衍之词”的代表司马相如“在文学史上还是很重要的作家。为什么呢?就因为他究竟有文采”,说司马相如“广博宏丽,卓绝汉代”。因此,我们对汉大赋注重辞采华丽的重大意义应当加以珍视,而不应完全进行如此激烈的批判。
汉大赋辞采华丽的特征之所以会如此典型、突出,其原因有很多,许多学界的前辈对此进行了不少探讨。其中,尤以龚克昌先生在《汉赋——文学自觉时代的起点》(《文史哲》杂志1988年第5期)一文中的论述最全面、最具有代表性。龚先生认为,汉大赋作品的辞采之所以如此突出,原因主要有四个方面:
第一,是由描写的客观对象决定的。因为大汉帝国繁荣的社会现实,给赋家们提供了无穷无尽的构筑雄伟壮丽汉大赋的背景材料。同时,他还引用了翦伯赞先生在《中国史纲》中所说的话加以佐证:“汉大赋虽然很少有作者个人情绪的表现,然而它的华美、庄严和壮丽正是大汉帝国全盛时代之雄伟的呼声。”
第二,是由歌颂的性质决定的。因为汉赋创作的基本倾向是歌颂,而人们对自己所要歌颂的事物总喜欢用一些美丽的语词对其加以描绘。这就决定了汉大赋的作家们在创作中必定会尽量多用华丽的、动人的、给人以美感的词语表现所要歌颂的事物,从而使汉大赋作品的语言显得十分华美、极富文采。同时,龚先生还以司马相如《上林赋》中描写天子出猎的那一段为例,“于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猎,乘镂象,六玉虬;拖蜺旌,靡云旗,前皮轩,后道游;叔孙奉辔,卫公骖乘;扈从横行,出乎四校之中”,说明作者的确选用了许多华美的词语颂扬天子的出猎,让人一读,颇具气势的美感顿生,给人一种富丽、华美之感。
第三,与作者的文化修养和当时文字学的发达有关。在汉大赋的四大名家——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张衡之中,除张衡外均有文字学著作问世;在“天下通小学者以百数”的汉代,不少汉大赋的作家也侧身其列。虽然文字学家们有时会制造一些奇怪的字,并因此常受批评,但他们有着非常高的文字学修养,这一点在文学艺术发展的初期显得非常必要。因为,这可以使他们熟练运用文字,以增强文字的表现力和作品的感染力。其中,在汉大赋创作中对大量华丽文辞的使用即是一例。凭借其深厚的文字学修养,汉大赋作家们可以驱遣似乎使用不尽的语言词汇,从而使其创作出来的作品的语言极富变化,文采粲然可观。
第四,与俪辞偶句的普遍使用有关。因为,这样可以使作品的语句显得整齐工丽,在外在形式上给人以极强的美感,还可以使作品内里充溢着一种升腾、飞动的气韵。例如,扬雄的《长杨赋》中对俪辞偶句的使用就是俯拾即是,“椓嶻辥而弋,纡南山而為罝;罗千乘于林莽,列万骑于山隅”,“平不肆险,安不忘危”,“扼熊罴,拖豪猪”等。
对于龚先生以上诸方面观点,我基本表示赞同。但对于第二点原因,我有一些看法。龚先生认为汉赋的创作应兼具歌颂与讽谏两方面职能,而在实际作品中,歌颂往往淹没讽谏。因此,他认为汉赋的基本创作倾向是歌颂。但这与我再三强调的汉大赋的创作宗旨是颂扬性的有着很大不同。这种不同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表述对象的不同。从表述内容来看,龚先生所说的“汉赋”在内涵上虽与我所说的“汉大赋”有着很多相同之处,但从严格意义上说,二者还是有很大差别的。因为“汉赋”包涵骚体赋、大赋和咏物抒情小赋三个小类,“汉大赋”并不能代表“汉赋”的全部,骚体赋和咏物抒情小赋在创作宗旨上的确与“汉大赋”有着很大的不同,与歌颂这一创作倾向联系甚少。第二,对汉大赋作品基本创作宗旨界定的不同。我曾在《论汉大赋的颂扬本质》(《名作欣赏》2005年第10期下半月刊)一文中详尽分析和论述过:汉大赋对整个两汉社会生活中值得颂扬之事物均进行了全面的描述与展现,表现了人类对自己力量的高度自信,对自己创造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高度肯定,表现了对现实世界的热爱,体现了大汉帝国开拓进取、追求闳阔气势的时代精神,其内容的确蕴含着一种颂扬性倾向,其创作本质的确是颂扬性的。而龚先生认为汉赋的创作职能和宗旨包括歌颂与讽谏两方面,这与我认为汉大赋的创作职能只有一个——颂扬,即在对汉大赋作品基本创作宗旨和职能的界定方面有着一定的不同。所以,虽然我们都认为汉大赋作品的基本倾向是歌颂,但在具体认识上还是有一定区别的,这也是我为什么在界定汉大赋作品创作的根本性质时选用了“颂扬”一词而没有选用“歌颂”一词的主要原因。
我认为汉大赋作品的辞采之所以如此华丽,原因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汉大赋作家们在创作时的自觉追求所致。例如,在《西京杂记》卷二中,载有一段司马相如在汉大赋作品创作上的心得体会:“合纂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赋之迹也。”意即以华丽的文辞组成作品的经纬铺陈描写的对象。另外,扬雄说:“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这两位汉大赋创作的名家不约而同地道出了汉大赋作品的一个突出特征——辞藻华丽。所以,汉大赋的作家们在创作时,无论是记人、叙事,还是写物、绘景,都非常讲究遣词造句,而且既要考虑词句的华丽,又要恰如其分地把事物或人物的心理形象展示出来。因此,我们承认汉大赋的辞采是华丽的,而且可能真的有些过于华丽,但对此却不应像许多前人一样完全加以批评,而应加以表扬。因为在那样一个文学创作并未完全进入自觉阶段的时代,我们应把汉大赋讲究辞采视为文学艺术创作走向自觉阶段的标志,视为文学艺术自觉时代即将到来的重要标志。而且文学作品要讲究文采,这本是不言而喻的事情。文学作品正是凭借其华丽的文采,才使其自身得以与哲学、历史等其他学科区别开来,这也是文学作品的艺术力量得到正常发挥的关键。孔子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从某种程度上指出文学作品要有文采。古代许多学者之所以对汉大赋华丽的辞藻大加指责,主要原因就在于他们忽视文学艺术自身的特征,基本都是在延续汉儒的立场和观点,拿《五经》作为衡量一切文学的标准。而用儒经作为衡量文学艺术作品的标准,无异于取消文学艺术。
第二,与汉大赋创作的颂扬性本质有着非常密切而重要的关系。面对一种颂扬性文学,作家们在创作此类作品时必定选取非常多的华丽词语对自己所要歌颂的事物加以描绘,决定了汉大赋的作家们在创作中必定尽量多用华丽的、动人的、给人以美感的词语表现他们所要歌颂的事物,似乎不这样做就不足以表现自己对所颂扬事物的强烈歌颂倾向。因此,才使得汉大赋作品的语言显得十分华美、极富文采,乃至有些过于华丽。
除了以上两点外,造成汉大赋作品语言如此华丽的原因还包括前面龚先生所说的三点原因:一是由描写客观对象决定的,二是与作者的文化修养和当时文字学的发达有关,三是与俪辞偶句的普遍使用有关。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第一,说汉大赋作品辞采华丽,是可以的;但其辞采是否过于华丽,还要对其进行如此强烈的批评,尚有待商榷。第二,汉大赋作品的辞采之所以如此华丽,与作者们在创作时的自觉追求和颂扬性的创作本质有着密切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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