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依为命(二章)
2017-04-19简默
简默
三脚的猫
子程一路骑车来到李营镇,穿过大片大片的甜叶菊地,探望在这儿住院的父亲。
待他走后,母亲望着他的背影说,真是一只三脚猫。
我不知道母亲因何说子程是一只三脚猫,当时也没细问,却牢牢地记住了。
此刻,看见这只三脚的猫,我又想起了母亲的话。
这只猫的确仅有三只脚。它的右前脚缺损了半只,悬垂在空中,永远着不了地。它走路重心不稳,栽栽晃晃,老朝右前方倾斜,跑起来跌跌撞撞,趔趔趄趄,像喝醉了酒,瞧着叫人心酸。
我同样不知道它的脚是如何折断的,我猜想了许多种可能,每一种都指向阴谋和陷阱,却一种都不能确定。一只野猫,由于一次意外的伤害,丧失了半只脚,也许没有人注意,更不会有人替它接上断脚。只是,它鲜血淋漓的疼不疼?又是如何渐渐地愈合的?
母亲楼下的那家有一个不大的院子,盖起了几间平房,由于怕夏天日晒,房顶垒起了一摞摞红砖,上头搭着正方形的混凝土板,成为虚空的隔热层,它就栖身在这隔热层下。我亲眼看见它身体前倾,尾部翘起,像在伸着懒腰,慢慢地钻了进去,它的身体是如此柔软,动作是如此轻盈,像一缕若有若无的影子。
我有时会在单元门口遇见它,这儿是背阴处,常年晒不到阳光。这是一只黑色的猫,体形有点儿胖,圆圆的脸上表情略显落寞和慵懒。它蜷缩在人家窗下,眼睛眯缝仿佛睁不开,像是刚刚睡醒。我心情正不好,没逗它,它也没惹我,隔着一米的距离,往前一步是攻击,退后一步是戒备。
白天在路上碰到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可我偏不,就要逗它。我拖长声音,喵了一声,算是和它打招呼了。它停住身子,抬头瞅了瞅我,心想这个高高在上的东西不是俺的同类啊,咋跟鹦鹉一样学俺们猫语呢?想着想着它似乎察觉到了危险,便转身一摇一晃地逃走了,撇下我自讨没趣,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灰溜溜地走了。
在黑夜,它的黑是硕大黑风衣上的一粒纽扣。它到处随意行走,黑暗因它倾斜了,搅动了黏稠的一潭死水。我最先迎到了它的一双眼睛,闪着幽幽寒光,像两朵磷火,浮在空中,衬得夜黑入了魂魄。
偶尔它会站或坐在一边,瞪大一双眼睛,与我对视着,时间一秒一秒地悄然走过,我忽然觉得今天它不再胆怯,也不再惶恐,胆子变大了。我已走过它,回头再看它,它仍然稳如一只石狮子地坐在那儿看我。我心底陡然升起一丝不安,后背自上向下一阵寒凉,我必须承认我是怕它猛地从后面扑上来偷袭我。几十秒后,我听见它喵一声,不知为什么,我听出了隐匿其中的卑微与示好,我心中蛰伏的恶蠢蠢跃动,转身跺一下脚,大喊一声“恶猫”,吓得它慌忙起身,掉头撒下一串歪歪斜斜的脚印。
今年冷得时间长,气温也忽高忽低,院子里的野猫们从身体内探出一支温度计,测知着冷暖,“发情期”相应地延长了。它们在尘世的夜晚叫,这叫声散布在院子里各个地方,像星星之火,连缀到一起,便形成了燎原之势。四下里悠悠生长出这叫声,听上去凄凉而悲哀,像婴儿在哭,是那种饿急了渴烦了找不到母亲的哭,只是母亲们不知一齐去了哪儿。在沉寂如死火山的午夜,这叫声此起彼伏,被静无限扩大了,院子里仿佛变成了一个大产房,只剩下了声声快的“哭”,还有喧嚣、热闹与混乱,像一锅咕嘟咕嘟地盛开的稠粥,扰得我心头像猫抓似的无法安睡。
母亲楼下的平房盖得离母亲的阳台本有半人高,垒上隔热层像猛地蹿了一头,仿佛在与阳台比着个儿,一面混沌的雨搭自阳台的底部,在阳台和平房之间铺了一条路,猫们由此攀上阳台穿过防盗棂进到里面。不到这时,我尚不知道这只三脚的猫是只母猫,它发情了,“哭”得响亮而凄惨,招来了更多的猫,它们环绕着它,在它附近“安营扎寨”,到了晚上集体发出求偶信号,你跑我追,相互撕咬和争斗,喘着粗气吼出嚎叫,有的不知不觉地就进入了阳台,侵犯了我们的领地,听上去动静凌乱,惊心动魄。
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我再见它,它显得更胖了,也更慵懒了,坐在隔热层上,舔着自己黑色的爪子,舔了左爪正待舔右爪,就是缺损的那只,却突然停下了,脸上重新挂上了落寞。听母亲说它怀上了猫宝宝。
这当中发生了一件事情,儿子在鸟笼中养了一对母鹌鹑,每天定时打开笼子,拣出两粒散发着体温的鹌鹑蛋,成为他一天之中最期待和高兴的事情。但有一天一只鹌鹑逃走了,儿子怀疑它藏在了楼下杨爷爷的小院里,他不知哪来的胆量和勇气,也不知从哪儿爬上了楼下的平房,跳入了杨爷爷的小院,鹌鹑没寻着,却将在时光的逡巡下本就酥软如糕点的隔热层踩坍了一些。即将做母亲的它大概意识到了危险,再说它越来越臃肿的身体也不方便在隔热层下钻进钻出了,就另寻地方栖身了。搬到了哪儿?我不知道,也不关心,但儿子时刻关心并知道着,他幼小的心思早已盘算好了一切。
终于有一天,儿子提着母亲闲置多年不用的水桶回来了,这是一只锈迹斑斑的铁皮桶,被遗忘在了阳台的角落,生活忽略了它,它即将面临着掉底的宿命。但此刻,儿子提回了它,里头是几只挤成一团的小猫,它们有黑有花有白,都是那么小,像一张薄薄的剪纸,一阵风吹过就能满世界地飞。儿子红彤彤的小脸蛋上溢满了兴奋,当时正是盛夏,他满头亮晶晶的汗珠,淌过脸颊流到脖子继续往下涌,我们谁都想不到他的T恤衫下掩蓋着怎样的秘密。
儿子一桶端来了它的孩子们。它急疯了,红了眼,循着气味找到了家,在门外徘徊,不歇息地叫,仿佛是在示威,又像是在警告,要儿子还它的孩子们。母亲费尽口舌地劝着儿子,说野猫养不熟,还是放了它们吧。我也挖空心思地与儿子商量道,你听猫妈妈在门外叫它的孩子们了,你看它多可怜,残疾了一条腿,没了孩子就更可怜了,咱们一起将猫宝宝们送还给猫妈妈好不好?儿子始终噙着两颗大大的泪珠,终于点了点头,两颗泪珠随即砸落下来,牵出两行泪水。
打开门,儿子在前,后头是我。它正站在门口,如今已空荡荡的肚子急促地在动,整个身体在颤抖不止。它一定是嗅到了自己孩子的气味,突然大吼一声,嗓音粗重沉闷。它的尾巴一瞬间变粗了,身体膨胀了,牙齿露出了,胡须炸开硬了。儿子和我猝不及防,都吓了一跳,后退了几步。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清了它锐利的脚爪,尖利的牙齿;第一次如此迫近地感受到了它饱满的战斗性,强烈的护子愿望。见我们并无什么恶意,它让到了一边,仍旧是儿子在前,我尾随在后,它紧紧地跟在我们身后。来到办公楼和活动室之间的那条小巷口,不等儿子轻轻地放下桶,桶底掉了,几只小猫相互纠缠着滚落到了水泥地上,它冲向前,一只只地叼起它们跌跌撞撞地进了巷子。
至此,我们才知道儿子无数次地按捺住就要跳出来的童心,钻进杂草和蜘蛛网丛生的巷子,看见它生产下一窝小猫,趁它外出觅食的疏忽,一桶将它们提回了家。
半年后,我才知道儿子那天去提它们回家时,露出的肚皮被同样锈迹斑斑的空调架子横着划了一道伤口,那伤口很深,像被锋利的刀刃压在上面逼出的血痕,咸咸的汗水噬咬着他,儿子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是妻子从儿子不愿洗澡上瞧出了端倪,慌忙带他去医院包扎了,避免了感染,留下了一条伤痕至今。
三只脚的它,也悄然遁入时间深处,渐渐地被我们遗忘了。
相依为命
今天,无疑是北方这座城市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
下雪不冷化雪冷。三天前,这座城市下过一场雪,不大也不小,却也纷纷扬扬的,迷蒙了天地,落到头顶和肩头,浑身说不出的温暖。太阳出来了,雪很快化了,地上一片泥泞,一塌糊涂,白雪碾成了黑泥,北风吹彻,重新上冻了,脚下狼藉狰狞,裹了裹衣服,仍感到阵阵从脚底向上的冷。只有那些高处,譬如树上、房檐、屋顶、山头,仍残留着积雪,探手抓一把,已是硬的颗粒,像粗的盐,咯吱咯吱地撒下。
一只猫,公的,灰黑色;另一只猫,母的,黄白花。同为无家可归的流浪猫,它俩靠小而轰烈的爱情相互取暖。此刻,它俩在城市枯白的草坪间互相逗引和追逐,母猫在前,公猫随后。路人已经习惯了它俩天天这样嬉戏,有时公猫在前,母猫尾随在它身后,他们不羡慕它俩,在他们看来,猫与猫之间的亲热,是动物世界的本能,有啥好羡慕的?它俩自然也不羡慕他们,这些抬头看路、埋头赶路的人们,每天总是在路上,背影后撇下的除了喧嚣,就是热闹,没啥值得它俩羡慕的。
我跑你追,追着追着就上了马路,依然是公猫在前引路,母猫尾随在它身后,它俩不懂啥叫横穿马路,红绿灯也点不亮它俩的眸子,它俩只服从自己内心的快乐,城市没有它俩的禁地,只要它俩愿意,哪儿都能去。恰巧,一辆红色轿车迎面开来,撞中了母猫,溅开了一小团红雾,它没来得及惨叫,也没躺在地上抽搐呻吟,就无声无息地割断了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卧在了血泊中。轿车大概怕再次沾上它和它的血,后退了几步,从一旁头也不回地开走了。
公猫仍在向前奔跑,母猫被撞中的一刹那,它也被迎头击中了,收住脚步,猛回头,喵的一声惨叫,仿佛末日降临了,所有路人的耳鼓和内心,都被密不透风的玻璃渣子糊上了,仅仅三秒钟,它已扑了上去。它举起两只前爪,又放下,轻轻地抚摩着侧躺的母猫,一遍又一遍。这个动作我看着眼熟,就像医生在给危重病人做心肺复苏急救,它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这样抚摩了十几分钟,母猫一动不动,身下一摊鲜血凝固了,它将整个身体贴近母猫,不停地蹭着,仿佛执意要唤醒母猫。紧接着,它发疯似的叼起母猫拼命地甩啊甩,甩不动,又咬着母猫的尾巴,还是甩不动,它终于明白了,从胸腔里拼力吼出一声,似乎体内开始下雪,然后趴在母猫身上喵喵哀号,一声更比一声凄惨,久久不忍离开……
今天,无疑是北方这座城市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
北风扯着长长的唿哨长驱过城市,所有向上生长的树,向下垂挂的太阳能管,向两边无限伸展的电线,都被风刮得摇晃起来,同时吹送来制药厂的气息,这是一家以生产中药颗粒为主的药厂,它似乎平时不大生产,专拣换季和天气骤冷时开足了马力加班生产。每逢半夜,我起床小解,就能闻到这气息像长了脚,随风顺着敞开一条缝的窗子,浓烈地扑入我鼻中。我分辨得出,这是板蓝根冲剂和感冒清热冲剂的味道,它们都掺入了蔗糖,甜丝丝、黏糊糊地弥漫了我,我想起了那些被开水冲泡、药味氤氲的病中日子。
她够老了。她是个环卫工,负责清扫这条街道。这条街道是城市的主干道,东西走向,有五六里路长,走到两头都是十字路口,两边遍布着学校、商铺和小区。每天天麻麻亮时,路上稀稀落落几个人和几辆车,像被生活裹挟的几枚落叶,她蹬着砖红色的垃圾车,这种车是特制的,后部隆起了厢体,上头敞开了口,可以搁扫帚、铁锨、撮箕等工具。她和同伴们还自制了一种工具,它是用一根竹竿绑上一个铁丝折成的圆环,圆环周圈固定了一条盛尿素的塑料编织袋,它其实是另一种撮箕,使用时不必过度弯腰,探出长长的柄,稍稍俯身操起扫帚轻轻一勾,纸屑、果皮、塑料袋啥的就入袋为安了。她习惯从街道的东头扫到西头,垃圾车一路追随着她移动,现在的人们真能造垃圾啊,他们旺盛的胃口到了下游变成了形形色色的垃圾,一条街道清扫下来车子已有些沉甸甸了,逢到上坡要将身体前倾用力推上去。经常走在这条街上的人们都认识她,却极少有人跟她说话,她也默默地埋头干活,甚至不抬眼看谁。骑在车上的、坐在车里的、走在路上的,他们的脚下都是要赶的路,面前永远是一堆蓬乱如麻的事,哪有工夫和心情理会她,他们忽略了是她不停地俯身和起身,给这条街道带来了清洁和干净。
天色彻底亮了,她橘红色的马甲像一团火焰,飘忽在来来往往的身影和脚步中。谁都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早晨熄灭,她有很严重的冠心病,血压一度高得吓人,医生警告过他,说她有猝发心梗离世的危险,要她注意别劳累和受寒,还给她开了一大堆药。她吃吃就停了,几张百元大钞换得这堆药,看上去挺划算,但她心疼浸泡了自己汗水的钱,将它们攥得牢牢的再也不愿交给医院。心梗的危险像影子跟随着她,终于掐断了她渐渐微弱的呼吸,在这个最冷的早晨,在她清扫完这条街道之后。她躺在冰冷的地上,行人和车辆多了起来,却极少有人为她停下脚步,像她活着时一样,有好心人给120打了求救電话,120呼啸着赶到确定她已离世。同伴们给她的老伴打了电话,他很快来到了,他在步行街上的一个垃圾中转站拾荒,每天他搬张马扎子坐在垃圾中间,边听戏匣子中的柳琴边分门别类地整理着垃圾,他从不戴口罩,仿佛他生来就受得了这些酸的、臭的、腥的、膻的气息,从早到晚,一直这样。有时她干完了她的活儿,也会蹬着空车来找他,他变戏法似的搬出另一张马扎子,她静静地坐在旁边,边听柳琴边看他干活,看够了天也黑了,他们俩并排骑着车子回家了。
此刻,他坐在人行道上,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他一双手围成一个圆,侧揽着她,之前他怕她冷,已替她戴上了旧羽绒服的帽子。他微低下头,脸颊贴着她的额头,嘴唇不经意地碰到她的脸,逐渐深入的冰凉一遍一遍地提醒着他,他双肩耸动,鼻翼发酸,花白凌乱的头发在寒风中颤抖,叫我一下子想到了坟茔上的枯草。活在尘世中的他抱着已不在尘世的她,保持着一个姿势,久久不忍撒手……
两只猫,两个老人,这两个镜头在同一座城市,在不同的时间,相互叠印在一起,重合到一块。在这儿,高高在上的人,和贴着地面的猫,同样渺小,又同样高大。
我不知道,是该说猫有人性,还是人有猫性?
我只看见它和她的灵魂都长久地漂浮在空中,一缕磷火擦过黑夜,像闪电撕亮了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