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第一项外交政策考验：对朝寻求后“战略忍耐”政策

蔡婷贻

朝鲜与美国进入每届新总统为朝鲜政策定调的“讨价还价”阶段，双方言语交锋加上军事演习导致形势比往年紧张。随着朝鲜的核技术渐趋成熟，时间压力已慢慢转到美国身上

3月24日朝鲜国家通讯社发表题为《美国必须对鲁莽的先发制人打击会带来的灾难性后果深思熟虑，切勿轻举妄动》的文章，警告“如果发现美国丧失理智对朝鲜实施先发制人打击的稍微动静，朝鲜的强大核打击手段将以朝鲜式的攻击战、先发制人的核打击，彻底摧毁侵略和挑衅的老巢”。隔日，又发表文章指出，“只要参加针对朝鲜的‘特种作战和‘先发制人打击的美国和南朝鲜傀儡的作战手段和兵力继续部署在南朝鲜及其周边，朝鲜军队就将不做事先警告随时发动歼灭性打击。”

随着美国和韩国自3月1日进入年度鹞鹰和关键决断军演，朝鲜半岛局势再度升温。今年适逢美国总统特朗普上台，朝鲜与美国进入每届新总统在朝鲜政策定调前的“讨价还价”阶段，双方言语交锋加上军事演习导致情势比往年紧张。继去年美国派出B-1战略轰炸机后，今年美国国防部加码派出曾执行本·拉登斩首行动的特种部队，包括隶属海军陆战队的海豹突击队和陆军旗下的三角洲部队。参与总人数达30多万人，包括29万韩国军人和1万美军，试图通过更多元的威慑手段对朝鲜施加压力。

演习之外，美国国务卿蒂勒森上任后首次访问中日韩时，对朝鲜问题作出强硬表态：所有方案都在桌上，包括军事打击手段。美国副防长罗伯特·沃克则在3月22日表示，处理朝鲜威胁是特朗普政府的第一要务。他指出，过去20年来美国为解决朝核问题推行的“战略忍耐”以失败告终，正在寻求新方案。外界普遍认为特朗普政府的朝鲜政策仍未定调。

为调解双方分歧，中国外交部长王毅于3月8日提出“双暂停”：朝鲜暂停核导活动、美韩也暂停大规模军演，以摆脱目前的“安全困境”。接着，各方可以按照双轨并进思路，推动谈判;但此提议未被剑拔弩张的朝美接受。

随着朝鲜的核技术渐趋成熟，时间压力已慢慢转到美国身上。小布什政府时期的驻韩国大使和六方会谈代表希尔指出，我们说所有的方案都在桌上，那是因为这其中没有哪一个是比较好的，朝鲜已经是被禁运最严格的国家，但禁运不起作用，朝鲜最终会有可发送的核武器，届时问题就是“我们要拿它怎么办”。

使用军事手段之争

随着美国对朝鲜的“战略忍耐”政策因奥巴马总统下台而告終，如何有效推动朝鲜半岛无核化再度成为美国外交和情报圈的争论焦点。

在“战略忍耐”下，奥巴马政府对朝鲜施以最强力度的禁运，结果却是朝鲜在2016年首度进行两次核试验、20次导弹试射，朝鲜离将核导弹打到美国本土的目标越来越近。

尚未制定对朝政策的特朗普政府，自3月以来转而采取强硬立场，美国是否对朝鲜执行“先发打击”或发动“预防战争”的争论再度回到台面。

目前可能的军事打击执行方案有三种。第一种来自参谋长联席会议前主席迈克·马伦去年9月的公开说明，他指出当朝鲜可能要发射核导弹时，美国可以在发射时销毁其发射设施。这种做法的缺点是朝鲜可能在隐藏的地方使用移动式发射设备;再者从时间点上看，将无法有效阻止所有导弹的发射。第二种做法是通过实际或网络攻击朝鲜核设施和导弹发射设施，但由于这些设施都是朝鲜自行研发，朝鲜可能也有修复应对方案，所以只能造成暂时损毁;另外，因朝鲜的导弹分布在全国各地，摧毁所有导弹具有执行难度，一旦出手可能会引来朝鲜的全力反击。第三种做法则是效仿美国2003年攻打伊拉克，在短时间对朝鲜政府发动全面战争，风险仍是可能换来朝鲜以发射核武器反击。

中央党校国际战略研究院教授张琏瑰判断，美国的军事准备应该是以斩首行动配合控制朝鲜核设施，届时伤亡不会如外界想象严重。但他强调，美国若决定要付诸行动，必须先与中国商量，做出具体安排。

从国际法角度而言，先发打击的正当性高过预防性打击。先发打击指在朝鲜表现出准备进行攻击时，美国对准朝鲜核武设施和导弹将其摧毁。预防性攻击则指美国在朝鲜可能攻击情况下，对朝鲜先行动作，这可能会违反联合国宪章，并招致国际社会的批评。

更关键的是朝鲜核导弹实力不明，造成的威慑效果让外界捉摸不透，美国情报和外交前官员间已引发激烈论战。一方担忧军事行动带来的严重后果，另一方则因对与朝鲜谈判失去信心，支持军事手段应被严肃考虑。

克林顿政府参与和朝鲜谈判的官员普遍反对使用军事手段。主导《美朝框架协议》谈判的加卢奇（Robert Gallucci）撰文称，如果特朗普政府确实在考虑先发打击或预防战争，就应做好打仗的准备，因为任何一个军事选项都会引来朝鲜的反击，主要攻击目标将会是韩国和美军在半岛的设施。“目前，不管是美国还是我们的盟友都没有做好这种准备;如果是因为美国官员对金正恩的理智没有信心，因而冒着引发另一次韩战的风险，美国人应该要被告知……任何打击计划都需要韩国同意，因为他们承担着风险。”他强调在冷战期间，苏联拥有各种导弹达3万颗，美国也没提出过军事打击。

1993年-1995年担任中情局局长的伍尔西（James Woolsey）甚至指出朝鲜的核能力可能造成90%美国人伤亡，他警告，只要一爆发战争，美国本土死亡人数将远超过广岛。吉林大学东北亚研究院副院长张慧智也呼应，如果1994年因为考虑到代价而放弃军事打击计划，现在的经济代价和可能赔上的人命是当时的数倍;另外，斩首行动和核设施打击行动需要同时完成，这在执行上具有难度，若失败将可能造成核污染。1994年曾主导对朝鲜进行手术式打击的时任国防部长佩里现在也强烈反对军事手段，出于对特朗普片面使用核武器的担忧，他进一步采取行动推动美国建立“总统使用核武器确认机制”。

尽管朝鲜不断强调会对所有挑衅反击，但当冲突发生时，是否会确实反击是战争是否会引爆的另一关键因素。张慧智指出，朝鲜也有不敢交战的问题，因为“一打就意味着灭亡”。韩国亚洲战略研究所专家朴承帝也对《财经》记者指出，在朝鲜可能不敢与美国交战的假设下，先发打击或预防战争或会导致朝鲜政权的改变。

在情势愈发紧绷下，大部分长期观察朝鲜问题的专家都认为，情绪化反应和擦枪走火确实可能在朝鲜半岛引发第二次战争。俄罗斯科学院朝鲜半岛项目主管托洛拉亚（Georgy Toloraya） 担忧地对《财经》记者指出，逻辑上没有人真的想打仗，“但是没有人能有信心地说不会发生冲突，因为战争可能被意外引发”。张琏瑰也相对悲观，他对《财经》指出，在谈判和制裁都未达到预期效果下，美国已经完成对朝鲜进行军事打击的准备，若朝鲜维持目前的强硬态度拒不谈判和放弃核武，军事解决或只是时间问题。

不过，也有学者相对乐观。“现在大家都把价码抬很高。”张慧智对《财经》记者表示，“但是军演结束后，各方努力下或能回到谈判桌。”

加卢奇指出军事手段无法避免战争，禁运无法有效阻止朝鲜发展核武器和导弹，谈判是唯一出路。“20年前我们让朝鲜冻结核设施，直到我们发现朝鲜实际在欺骗我们……但这仍然是一个值得一试的买卖。”

重回谈判桌可能性几何？

自1994年开始的朝美核谈判，经过23年后，因美国政党轮替导致政策无法持续。外交谈判、威胁和禁运等多手段运用下，朝鲜不仅已是拥核国家，距离发射至美国本土核导弹的目标也越来越近。

国际原子能机构秘书长天野之弥近来指出，朝鲜又进一步将浓缩铀产能设备扩大成两倍，宁边核设施的钚生产和铀浓缩两个方面的核武器制造能力都取得了迅速进展，“朝鲜的核开发已经进入新的阶段”。

朝鲜目前拥有的核弹数说法不一，部分认为是10枚-20枚核弹，另一说法是累积758公斤高浓缩铀（HEU），可用于制造60枚核弹。技术上，朝鲜正朝小型化弹头，以及通过出入大气层发射远程洲际导弹发展。简式防卫情报研究的专家杜威（Karl Dewey）指出，从电脑模型分析看来，朝鲜的洲际导弹可能已具备进入大气层发送核武器能力。在距离上，驻韩美军司令布鲁克斯（Vincent K. Brooks）对澳大利亚外交部长指出，朝鲜核武器打击范围马上就可以涵盖澳本土。

部分观察家认为，朝鲜在核技术的快速进展是奥巴马“战略忍耐”的结果。托洛拉亚就指出，“战略忍耐”不算政策，只是一個任由事态发展，同时希望朝鲜垮台的消极做法。

佩里以他和朝鲜谈判多年的经验指出，美国还是应先推动谈判，避免情势进一步恶化，原因是朝鲜拥有洲际导弹并不表示他们会自杀式地使用，朝鲜发展核武器的最终目标仍是延续政权，得到国际社会的尊重，接着改善经济。在谈判过程中，他发现朝鲜人并非不理性。佩里指出，美国若重启谈判应将目标设定为朝鲜承诺不转移核技术，同时停止进行核试验及导弹试验。“这些目标是基于我的信仰：以朝鲜实际情况来应对，而非以我们希望的朝鲜状态（非核国家）来应对。”他补充，如果外交手段无法发生作用，美国可以在国际海域阻止朝鲜试射导弹。

部分曾参与对朝政策官员的担忧则是，美国在紧迫下进入不成熟的谈判，加上朝鲜多年不守信用记录，谈判是否能达到效果，或者美朝是否会再次达成无效协议。曾担任美国中情局和国防情报局20年分析师的克林格尔（Bruce Klinger）就指出，现在台面上推动的方案都已试过且失败过，在朝鲜撕毁过8项协议后，“如果双方达成核冻结（协议），但无法检查，这将毫无价值”。

张慧智认为朝鲜在两种情况下会回到谈判桌：完成需要的试验，自制远程导弹具备打到美国本土能力，带着信心逼迫美国接受其条件;另一可能就是朝鲜内部出现问题，面临维持困难。美朝双方最后在哪一方处于劣势情况下坐下来谈判将是外界观察重点。

根据最新卫星画面显示，朝鲜已完成新一轮核试验准备。托洛拉亚指出，此次核试验后，美国将再度加强禁运，接下来情势将更为紧张。此外，由于朝鲜习惯于在春夏之交时在黄海进行演习，也可能成为擦枪走火的引爆点。

特朗普总统的态度将是接下来的关键。国务院前高级官员对《财经》记者指出，美国总统的决策来自几方面：个人看法，他信任的人对其影响。除了对也门的攻击决定外，特朗普至今并未作出任何公开外交决策，因此目前看不出国防部、国务院、其女婿库什纳以及他的亿万富翁朋友们，究竟哪一方对他的影响力大。

特朗普曾表示当选后将请金正恩吃汉堡，一度为平壤带来谈判的希望。由纽约学者组织的二轨谈判被认为或是双方的突破口，朝鲜原本计划派出专门负责美国政策的崔善姬，但据报道这个国务院原本打算推进的谈判，最后一刻因白宫人员的反对而被取消。

篮球运动员罗德曼则于2月指出，特朗普曾在他的办公室告诉他，希望能访问朝鲜。曾两次受金正恩邀访的罗德曼日前前往美国西点军校介绍他认识的金正恩，他强调，金正恩就是个正常人。

美国近来的强硬态度导致日本和韩国的态度出现变化，担心美国在不告知日韩的情况下贸然采取片面行动，让日本和韩国成为朝鲜报复的受害者。日本近来开始考虑发展“发动第一击”的能力，安倍政府已决定购买42架F35隐形战斗机，同时考虑安装萨德系统;韩国因总统缺位政策尚不明显，但韩国统一部下属智库3月29日发表报告指出，朝鲜已研发1000架无人机，用以对韩国发动生化战。

张琏瑰担忧地指出，若朝核问题持续，日韩或将进一步要求发展核武器，届时东北亚局势升温将无法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