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鹰酒吧
2017-04-19刘佳林
刘佳林
一个淅沥着小雨的晚上,我们一行人离开了莫德林学院,这大概是在学院念书的日子里走得最晚的一遭。把通行卡还给了门房,学院的铁门在我们身后慢慢阖死,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叹息——从明天,也许是从今晚开始,我们便会成为剑桥的漫长岁月里,最无闻的那一位到访者,又或许只是一个过客。这夜色有些阴冷,康河的水汽被晚风夹带着,送往剑桥的每一个角落。我裹紧了外衣,怅然举首,不见月影,星宿无光。
沿着布里奇街一路向南,走上十分钟,在安德鲁斯街和公园街的路口,总会停著一辆蓄势待发的公交三号线,往往才走到邮局门口,离着公交站还有着几十米,就会听到远处的街角传来一阵发动机的轰鸣声,这时每个人都会拔起步子,什么都顾不得地冲向街对面。大多数的剑桥公交司机应该都见过这一幕——也有一部分亲身经历过,一大群中国人奋不顾身地向你奔跑,手上挥舞着剑桥本地的快速公交卡,就像是第二次鸦片战争时普鲁斯率领的英国皇家海军在大沽口面对僧格林沁和他麾下一往无前冲锋的大清铁骑——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人同时冲锋,这群中国人冲起来时,不管什么样的英国人内心都会有或多或少的惶恐。
我站在队伍最后,看着同伴们一个接一个地刷卡上车,犹豫了一下,索性扣上帽子,转身跑进市政厅门前的无名小路,直插特兰平顿街,这样一个隽永的夜晚,我无法在剑桥留下些什么——即使才华如徐志摩,也只能留下一篇脍炙人口的《再别康桥》,在他死后的多少年,被镌刻在一方矮矮的石碑上,永远地陪伴着康桥的桨声书香,剑桥人也学着用蹩脚的中文背诵上几句,作为招揽中国游客的手段。在被剑桥所铭记的历史中,徐志摩也显得过分地卑微,更何况一个被人从三一学院硬赶出去的bad penny。
或许是基于此吧,于我来说,在剑桥的许多事情都要靠运气,只有那么一两件是十拿九稳的——在唐宁的中国食堂叫一份排骨饭,或是在老鹰酒吧点一份炸薯块和一瓶乐飞啤酒,可以算作其中之一。
酒吧曾是剑桥文化的一个缩影,但我到访之时,它大概已经失掉了剑桥的名号,泯然众人矣。据说剑桥有大大小小的酒吧两百多家,除去外人基本无法得见的学院自己的private pub,老鹰酒吧大概是剑桥酒吧界的独一份了。不仅有沃森和克里克两位生命奥义(DNA双螺旋结构)的发现者为它撑腰,还有剑桥最古老酒吧的这一层资历,甚至比剑桥的许多学院更为古老。
我早已记不清那晚是怎样的心境使然,让我走入这间曾经流连忘返的酒馆。剑桥的酒吧里卖酒比外面的便利店至少要贵上一到两倍,到访者大多是在为自己的心情买单。当然也有不少慕名而来的游客,随便点上一杯不知道名字的酒,对着镜头摆上几个动作,搔首弄姿一番,然后匆匆离去。
老鹰酒吧的火爆程度大概和簋街的胡大饭庄差不多,刚一开门,便座无虚席了,上人的过程完全不存在,尤其是在晚上,拥拥簇簇的全是在等位置的人。有时运气好,进门便能撞上一个空位,不过大多数时候还是要厚着脸皮去向人家讨一个位子,或是找个窗台——要么干脆靠着吧台把酒用吹瓶的方式喝完。偶尔会有一两个孤独的人和你同坐,喝到情绪点,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昏暗的灯光下,聚集着一群同样孤独而有趣的灵魂。
酒吧里认识的一个家伙告诉我,有机会一定要尝试一下“KING STREET RUN”,剑桥的传统项目,到国王大街的每一家酒吧喝上一杯啤酒,喝上一条街。据说在剑桥这样一类的事情还有很多,剑桥的豪饮之风可见一斑。
一个人喝酒时,通常是自知的。《宋史》记载邵雍喝酒:“旦则焚香燕坐,晡时酌酒三四瓯,微醺即止,常不及醉也。”长久以来我一直认为,微醺是一个人喝酒所能得到的至高享受,“醺,醉也”(《说文解字》),微醺,醉而不醉,满足了我对饮酒的全部幻想。剑桥少有通宵经营的酒吧,凡我见过的,只有圣约翰学院的pub而已。老鹰酒吧的酒客们,大抵是乘兴而来,兴尽而去,少有赖着不走的酒痞之流。听到最后一遍铃声响起,即使是没有尽兴,也会自觉地放下酒杯,起身离去,这是老鹰酒吧于十五世纪时与酒客们定下的约定——听到最后一遍铃声响起,就要喝完最后一杯主动离开——迄今人们仍然墨守。
离开了酒吧,带着点点醉意走在剑桥的冷风中,却也格外的清醒,这些古老的街道,一如1928年,那个夏末的7月,徐志摩一个人悄悄来到了阔别六年的康桥,拜访他的朋友们,却一个朋友都没见到,在这里等待他的只有静默着的一条条街,一座座桥,和那条流淌了不知多久的康河。匆匆而来,不见故人,只好匆匆而往。康桥依旧是那个康桥,只是徐志摩他却未再未回来过,《再别康桥》成了他与康桥的绝唱。剑桥的夜晚,如同一种亘古的永恒,未曾变过,短歌可咏,长夜无荒!不觉间,老鹰酒吧的散场铃,已响彻过百年。
回到住所,同伴们策划了一个盛大的告别派对,备齐了一切热闹的元素,还有兑了可乐的杰克丹尼尔斯——一种剑桥的酒吧里买不到的美国酒,他们几乎不卖美国酒。男人们畅快豪迈,女人们笑靥如花,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所有人都被这气氛渲染,都沉浸其中,追求着一次狂欢,和一场宿命的宿醉。
我坐在一旁,不合时宜地想起来鲁迅文章里的几句话:夜九时后,一切星散,一所很大的洋楼里,除我以外,没有别人。我沉静下去了。寂静浓到如酒,令人微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