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世代”:一个年轻群体的处境和隐忧
2017-04-19李少威
李少威
中学生物课堂上有一个很初级的实验,把两根萝卜条,分别浸入盛有清水和盐水的烧杯里,观察它们发生的变化。一段时间后,清水里的萝卜条依然坚挺、硬脆,而盐水中的萝卜条则慢慢皱缩、瘫软。
我们要讨论的是社会问题,所以这是个比喻。
各个领域的人们都开始感知到一个事实:在我们身边,像盐水里的萝卜条一般绵软无力的年轻人正越来越多。他们慵懒,缺乏进取欲和意志力,对未来没有压力也没有想象,不工作或对任何工作都不上心,更谈不上任何理想主义激情。
“越来越多”是人们的主观感受,作为一个对象,此类年轻人似乎尚未引起研究者们的统计兴趣,故而其绝对规模和所占比例都缺少数据,这给讨论带来了第一个麻烦。
第二个麻烦则是如何称呼他们。过往人们惯于以年代作为群体心理和行为分析的外延,但从未解决这些范畴的天然缺陷—时间断代过于绝对,而且年代划分十分容易出现“殃及池鱼”的情形。
在面对“软绵绵的年轻人”这一问题时,年代范畴更加无力。庸碌懒散者,在历史上任何年代都存在,只是在80后、90后、00后中,具有上述特性的人规模似乎突然间膨胀起来,以至于那些符合正统价值观的人们发现,在身边的新生代、亲戚、朋友、同学中,一伸手就能抓到几个。
丹尼尔·贝尔在《后工业社会的来临》一书中说:“一个社会对于正在发生的事情找不到语言来表达是可悲的。”看来,创造一个新的名词已经不能回避,考虑到这些年轻人在意志力、进取动力和对自己的人生负责的意愿方面呈现出的“盐水萝卜”特征,我们姑且称之为“软世代”。
接下来的问题就“名正言顺”了:在当前社会里,是什么构成了那一杯泡软“萝卜”的“盐水”?
“软世代”
凤凰卫视主持人窦文涛在微博上做过一次问题征集—什么是“最让人焦虑的问题”,结果发现,呼声最高的那个答案竟然是:“不想工作怎么破?”
他在节目中感叹:“太不可思议了,年轻人竟然不想工作。”
心理上不想工作,不等于实际上不从事任何工作,因为人都有生存压力和发展需求。
继续看窦文涛的阐述:“我也不想工作,如果我是个遗产继承人,我就不做了。不过演播厅灯光亮起,我就会本能地认真干活,精神抖擞,因为认真干活才能有钱。”
他说到了第一点—生存压力。他所处的时代,是被生存压力所驱动的,同代人的经历被他潜意识地作为一种人生“典型”。
在日本,二战后到50年代初“婴儿潮”时期出生的一代人,被称为“团块世代”,是这些人撑起了日本的高速成长,至今还是日本经济的脊梁。旅日学者钟庆以此类比中国,把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称为“中国的团块世代”,而1967年出生的窦文涛正是其中一员。简单总结“团块世代”的成长处境,就是生存资源匮乏,因而他们有着强烈的危机感。
然而今天的许多年轻人,非但没有被温饱问题威胁的实际经历和心理体验,甚至就是未来的“遗产继承人”,至少也是父母纵然不是富人但也完全有能力让孩子免于饥寒的一代。
这一点非常重要,下文再详细讨论。
另一位对“年轻人不想工作”现象发表激烈意见的公众人物是企业家董明珠。2016年年底,在央视财经频道《对话栏目》中,董明珠有些激动地说,很多90后不愿意去实体经济工作,而喜欢开网店,一个月赚两三千元能生活下去就满足了,“这一代人对我们国家经济的发展是有隐患的”。
董明珠这番话更多地被解读为实体经济和互联网经济“打架”的继续,更重要的问题却被忽视了—她指出了另一个事实—为数不少的年轻人表现出没有个人发展需求的共性(不限于她说的“90后”)。
“开网店”本身当然也是一种工作、一种创业,但在这个“二八效应”体现得十分明显的领域里,绝大部分的“创业者”最终不得不面对仅能糊口的结局,而且时间的拉长并不能为个人发展提供资金、经验、技能、思想和创造力的积累。
开网店只是一个举例,在各领域里都存在一种工作状态,它孤立、重复、对人的提升没有要求,因而也就无法与人的发展需求对应起来,然而,许多身处其中者并不严肃面对这个问题,偶被提醒也视作“杞人之忧”。
综合一下,所谓“软世代”,就是那些几乎没有生存压力和个人发展需求的年轻人。
大致上,他们有几个特征:1、年龄分布从80后到00后,地域分布从城市到乡村;2、已婚或未婚,可能有工作也可能没有,对任何一份工作都无法长时间坚持;3、多数人无法养活自己,需要父母补贴,父母对补贴不抗拒,少数人的收入仅够支应个人生活,无法尽到其在家庭角色中的责任;4、几乎不思考未来,偶尔异想天开;5、由于几乎不接受多少真实、有效的知识,对社会趋势和市场机会一无所见;6、不完全是“啃老族”,因为长辈已经没有被“啃”的痛感。
“软世代”这一赋名,是道德中立的,他们并非主观上有意“长大不成人”,而是当前社会条件所导致的一种客观结果。
轻易生存的时代
成为“软世代”,是一种理性选择,因为现实提供了条件。
在珠三角、长三角等先发地区,机器人正在取代工人成为生产车间里的主角。劳动力紧缺、生产进一步标准化以及生产效率提升的需要,是重要原因,但企业家们可能在公共媒体上不方便诉说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们已渐渐找不到合格的工人。年轻的工人们要有空调、装WIFI,要管理者和顏悦色,但他们仍然会随时撂挑子。辞职早已不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有些人是因为一点小小的不愉快,有些人则是周期性的,没有钱就入职,工作几个月有了一点积蓄就要“脱产花钱”,花完再入职,还有一些人,则是因为对任何事情都无法坚持。
新加入社会的大学生也出现了相同的趋势,很多人对用人单位提供的底薪嗤之以鼻,因为那个数字可能还比不上他们在学校一个月的花销。他们尚未证明自己的能力,或者本身并没有能力,但却敢于提出让用人单位“花容失色”的薪资要求。
这些表现都让前辈们无法理解,但对于“软世代”而言,却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在他们看来,优渥地活着、至少是轻而易举地生存,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果要求不能得到满足,那他们更愿意回家躺在床上。
在他们之前,数千年来人们教育子女“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而在当前的时代,这个逻辑正在失效。
社会学家郑也夫在《后物欲时代的来临》一书中,先为全书的论述揭示了一个基调性的时代背景:这个世界发生了一个从古至今整个人类进化史上都不曾发生过的变化,我们可以说,人类眼下遭遇的是两百万年未有之变局,这个变局就是“温饱大体解决了”。
他说:“从20世纪中叶往前推,全部的人类历史都是为了生存而挣扎的历史。人类各个民族曾经提出过的几乎所有的主导人生观,都是建立在人类历史的这一基调之上的,都折射出此种生存状况的基本氛围:生存是严酷而艰难的。”
资本主义时代的来临,工业化的推进,使人类改造客观世界的能力千百倍地提升,从而轻而易举地从自然中获得供养。人,成为了唯一一个摆脱了“生存是严酷而艰难的”这一上帝法则的物种。在先发国家,这一变局发生于20世纪中叶;而在中国稍晚一点,是通过改革开放卷入全球化体系之后才实现的,在80年代实现温饱之后,今天已经接近“全面小康社会”。
“软世代”正好处于这一人类历史上最大变局的衔接处,上一代为他们推开了这一扇门。不是每一个人都是“富二代”,但每一个人都在成为“免于饥寒的一代”,从城市到农村,这一点没有差别。
上升的通道
生存问题的解决并不必然导致人们丧失奋斗动力,人们还有继续进行阶层跃升的欲望,以及物质享乐的欲望,但前提是,这些欲望是可以实现的。
实现这些欲望,曾经比较容易。举个例子,东莞虎门镇有密集的服装生产企业,其中一些人们熟悉的服装品牌的老板,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曾是流动摊贩。他们从外资加工企业拿出来一部分衣裤,晚上在如今的黄河时装城附近摆摊。多年摆摊获得第一笔资金,用于租赁厂房、购置设备、雇佣人员,开始小规模生产,积累利润,再扩大生产,最终他们从“摊主”变成“董事长”。
在那个时代里,被卷入市场经济大潮的人们要实现阶层爬升,只需要有足够的胆量、一定的眼光和不太坏的运气,往往就能成功。
今天中国所处的,是市场经济时代的升级版本—资本经济时代,前后的区别在于,后者多了一个疯狂的工具—杠杆。加入了这一工具之后,财富创造的整个逻辑就都被颠覆了,“积累—投资—利润—再投资”变成了“对资本讲故事—获得投资—对消费者讲故事—生产产品—再融资”。
逻辑颠覆带来了角色变化,最重要的变化是很多时候,资本决定一切,人的价值无下限地降低。原始积累过程已经不再必要,这就让勤俭失去意义;创造力很关键,但与资本相遇更关键,而能否与资本相遇,几乎与个人的胆量、勇气无关,而与人的先天身份有关。
我们可以把对创业有利的个人条件罗列出来:胆识、体力、知识、技能、意志、创造力、容貌,还有“爹”。
在资本经济时代,首先考验创业者的不是原始积累能力,而是资源调动能力,所以一个有强大能力的“爹”(也可能是其他关系),是最稀缺的资源。在资本经济逻辑下,“第一桶金”缺省,企业发展从“滚雪球式”变成“爆炸式”,一家新生企业一两年内就市值上百亿者并不鲜见,一开始人们会惊叹,一查领导者的“爹”,就明白他人的路径无法复制。
知识、技能、意志力、创造力等后天获致的能力重要性下降,但不会消失,不过,它们往往也与“爹”的能力成正比。即便不创业,而是加入精英职业,“爹”、“容貌”这些先赋性条件也远比获致性能力重要。美貌原本是接近呈正态分布,但在其高度资源化后,同样出现了阶层集中。
事实上,一切称得上“资源”的东西都会向更高阶层集中,唯一的问题是他们想不想要。
“爹”的意思,就是阶层再生产。社会结构日趋定型,意味着社会流动困难,人们的未来逐步被“封顶”。王健林的名句“定个小目标,先赚他一个亿”一时风行,被人们用作娱乐资源争相围观、传扬,其实在心理上是有隐秘的原因的—自己早已被这种财富游戏开除了,娱乐性的围观只是一种掩饰相对剥夺感的表现。
当然,中国的社会流动放缓,是在相當一部分人获得阶层提升、绝大部分人得到物质处境明显改善之后的放缓,立足于接近“全面小康”的基础上。这就回到了“轻易生存”这一根本因素,再附加上“上升困难”这一现实条件,一部分年轻人的奋斗欲逐渐熄火才顺理成章。
杞人忧天?
资本经济时代的确让最好的那一部分机会成为了阶层特权,但它并不染指那些它瞧不上的领域,所以这并不意味着市场经济时代的玩法彻底失效,“积累—投资—利润—再投资”的财富创造模式仍有空间。只不过,人们很难再“从摊主到董事长”,而是“在跑步机上运动”。
积累变得非常艰难。
对于底层而言,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城市生活成本的提高。在媒体调查社会底层群体的状况时,存钱开便利店、开理发店、开餐馆等是最常见的愿望,但城市生活成本提高让这种愿望实现的速度越来越慢。而中产处理完住房、车辆、医疗保障、孩子的精英方向教育、符合阶层身份的生活方式等基本需求后,同样所剩无几。
和上个世纪末不同,今天消费主义已经成为普遍的人生观,已经很少人能为了更长远的成败未定的计划去克制眼前的欲望。比如我们经常注意到这样的年轻人,他们对家庭责任缺乏担当,对未来完全茫然,一次次更换新一代电子设备是他收入的主要去向。
从大院杂处到同层聚居,那些将“赚它一个亿”视为“小目标”的上层玩家与中下层没有任何现实交集,但他们的财富膨胀方式具有强大的外部性,会间接影响中下层生活的方方面面。他们在社会动力的燃料中,注入了“剥夺机制”这一添加剂。
我们不难在身边找到这样的年轻人,可能是白领,也可能是“摊主”、店主、模特、公务员,他们想要在城市里买一套房子(动力),于是他们开始省吃俭用存首付,但存的时间越长,却离首付越远(剥夺)。他们本来想用更长时间的储蓄,让自己的房子离城市中心更近,但储蓄越多,能够负担的房子却离得越远。当房价抵达一个临界值,彻底消灭了年轻人拥有住房的可能性,动力就会失去,因为但凡心智正常的人都不会为一个不可能达到的物质目标奋斗不息。
除了房价,至少还有通胀造成的无形抵消、股市带来的财富转移,类似的剥夺机制都会造成一种“老鼠爬滚轮”的效应,让奋斗的边际效益无限递减,从而消灭奋斗欲。
一些人可以依赖父母的供给而生活,另一些人则寻找一种最容易保证生存的途径,如董明珠所说的那些在家开淘宝店勉强生存的年轻人。还有一种相反的情况是,由于物质过度优渥,或者受益于剥夺机制(比如炒房者,或者家里拥有许多房产),年轻人已没有奋斗的必要。
后方保底、前路迷茫、动力机制被剥夺机制中和,这些客观现实构成了浸泡萝卜的盐水,因此一些年轻人的“变软”,不是源于天生的意志缺陷,而是一种由社会条件决定的理性选择。
几乎每个时代的年轻人在上一代眼中都有“沦陷”的倾向,就经验而言,“这一代人对我们国家经济是有隐患的”这种预测,都被历史证明为多虑,中外皆然。比如,机器人逐渐普及,未来的实体经济可能只需要少量的资源配置者便可完成高效率的生产。而少量劳动便可创造巨大财富,这一趋势也让人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接近“社会财富像泉水一样涌流”的理想状态。
问题的关键在于,涌流的财富怎样和每一个人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