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皆幸会

千岁

（1）

老哥把罗涟西领进家里来的时候，我正在阳台咬着冰棍看小说，一回头就看见一个陌生的女生拎着行李箱径直走进来。老哥用一种没得商量的口吻通知我，我的书房要让给她住，赶紧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小说周边什么的收拾好。

我刚想朝老哥哀号，余光瞥见女生看向我，带笑的眼睛看起来特别灵动，我想说的话突然就憋回去了，心里就只剩下一个念头：这妹子长得真好看啊。

她叫罗涟西，老哥七拐八拐的关系网里某人的女儿，考上了这边的附中，等开学我俩就是同学了。

那天我陪她一起收拾书房，她精准地从一堆小说里刨出一本同人漫画，朝我一扬，笑眼弯出一个狡黠的弧度，她歪头问我：“你也看这个？”

自此，我跟罗涟西一拍即合。

原先的暑假，我从来都是窝在家里刷番刷小说，实在无聊就组团在游戏里打怪。老哥没少站在旁边冷嘲热讽，别人家的女孩子，哪个不是活泼可爱撒娇爱闹，就我两眼一抹黑地冲向宅腐这条不归路。

我就朝他呲牙一笑，没搭理他。

罗涟西的到来，直接间接地丰富了我的暑假生活。我们用牛奶煮红烧牛肉面喂楼下砸砸，把砸砸刺激得看见我们就一个劲地炸毛。砸砸是只凶悍的大猫，被楼下老太太养着，除了老太太，砸砸看不惯所有物种，收拾了这一片所有敌对势力，成了我们小区一霸。

我几次在楼下被它偷袭，挠坏了我好几条牛仔裤。砸砸咕噜咕噜地朝老太太求救，老太太一脸笑容看着我们喂砸砸，小心嘱咐了一句：“你们这俩孩子啊，就是能闹，小心点别被砸砸抓到了啊。”

我仿佛听到了砸砸心碎的声音。

砸砸恼羞成怒，狠狠一甩尾巴，转过身冲我俩一挥爪子，哭哭啼啼地跑了。我跟罗涟西蹲在一旁，差点笑瘫在地上。

我们一起吃冰，一起看电影，一起在榕树下坐着，看每一个路过的人的笑脸，感受纯粹的快乐在体内乱窜。罗涟西，那个朝我笑的姑娘，是我乏善可陈不抱任何期待的生活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2）

附中高一阶段课业不重，纪律也松散，我扯了张借条向班长一挥就算请示完毕，班长朝我翻了个白眼，摆了摆手就放我走了。我收拾好东西往校门口跑，罗涟西已经在了，双手插兜在哼歌，看见我便问：“今天看什么？”

“《死亡诗社》。”我扯着她的袖子跨步往前走，“快点，马上就八点半了。”

她一听，赶忙追上了我。身后不知道是哪个老师朝我们喊：“你们哪个年级的？”

罗涟西笑嘻嘻地回头朝他喊了一嗓子：“老师我们请假去打针！”

我们俩一起往电影院跑，天还没完全暗下来，路灯却已经一盏一盏盈盈地亮着光。我们手拉着手往前跑，风飕飕地从耳侧刮过，我们无拘无束，把它们一并甩在身后。

关于《死亡诗社》，我不能免俗地被那句“Oh，Captain！ My Captain！”所震撼。我不知道，罗涟西看着那个如同精灵般的少年尼尔，看他打开窗让雪飘散在自己身上，头戴荆冠，走向他理想的国度时，心里压抑的难过。

落幕散场时，我抓着她的手，好像摸到了她落在手上的眼泪。

而那个时候，她不动神色地抽回手，抱怨说：“刚有个人撞我一下，可乐撒我一手。”

走出电影院，离放学还有一阵子，我们沿街乱逛，街边有小贩在卖烤鱿鱼，带着微微焦香扑鼻而来。我和罗涟西对视一眼，一人一串站在冷风里笑。

我突然想起了学校最近发的分科意向表，问她：“你学文还是学理？”

“不知道，”她咬着鱿鱼含糊不清地说，“我还没想好。”

我朝她眨了一下眼睛，“那跟我一起学文啊，文理楼要分开的，一起学文说不定能分到同一个班。”

她笑着说：“不行！我突然发现我对物理情有独钟。”

我没理会她故意唱反调，罗涟西成绩比我好，可我们俩也差不了多少，她对理科没有什么很大的兴趣。如果一起选文，分到一个班的几率还是挺大的。

回家时，老哥已经等我们很久了。学校突击检查，班长尤其不靠谱，我和罗涟西两个都算无故旷课，老哥作为监护人，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件事情。我以为他又会苦口婆心地叨叨我们半天，却看见他神色带了几分严肃，招手让罗涟西过去。罗涟西先是一愣，随即像是恍然，又夹杂着说不出来的气愤和无力。

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抓耳挠腮地在房门口等罗涟西出来，我不担心老哥对罗涟西说什么重话，只是觉得心里特别慌。等我终于按捺不住要开门进去的时候，我听见了罗涟西的声音，她说：“我妈都管不了我，又关你什么事！”

我从来没见过她这副表情，像是一只被冒犯的兔子，哆哆嗦嗦地打算咬人一口。她平日里带笑的眼睛透着很重的水光，通红通红的，要死命咬牙才能忍住不哭出来。见我开门进来，她抹了下眼睛就冲了出去。

我也慌了，心急火燎地问老哥：“你到底跟她说什么了！”

老哥叹了口气，反问我：“她在文理分科意向书上填了艺术你知道吗？”

我无言以对，我真的不知道。

（3）

如果有人问我：你如何想你的未来，或者你有什么梦想，我可能只会开个玩笑混过去，因为我不知道。我的人生简单而光明，只需要听着爸妈老哥的话一步一步往前走，没人对我抱有多大的期待，我也不必背负多沉重的担子。

像是猛地被羅涟西的眼泪刺激到，我才发现，我在走一条一眼就可以望到尽头的路。没有理想，没有追求，没有特别的闪光点，我就是芸芸众生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平凡人。

未来像是虚晃在我眼前的一团灰蒙蒙的影子，我偶尔可以瞥见它的一角，时常不以为意置之而过，而此刻，它张开大口朝我轻蔑一笑。

我没有去追罗涟西，只是突然想起她的妈妈，那个来去匆匆的母亲。我们曾经在街上撞到过她，在我去买饮料的空当，她突然出现。

罗涟西正在翻一本画册，那是她喜欢的一个插画家几米的绘本。几米的笔触温柔，心里有一个天马行空的神秘世界，让她深深着迷。

而她妈妈，一言不合抓起绘本丢进了垃圾桶里，把她带走了。罗涟西低垂着眼跟在她身后，远远地回头看了我一眼，让我回家。

我以为只是她妈妈没有找到她在生气而已，哪里想到过这是她毫不掩饰的反对和控制欲。

她妈妈老是要出差，罗涟西从小就被四处托管，在不同的人家辗转。她的爸爸是个落魄画家，英俊而浪漫，可浪漫管不了饭，很快他们二人离婚，罗涟西跟了妈妈。从小，阿姨就对她所展露出来的艺术天分深恶痛绝，看不惯罗涟西跳领舞，看不惯罗涟西被老师称赞很有灵气，看不惯所有夸奖罗涟西漂亮出色出类拔萃的老师同事，她恨不得把她女儿叠吧叠吧揣在兜里，永远不让别人看见。

可罗涟西她是个人，一个人怎么可能被这样封闭地爱着呢。

当天夜里，罗涟西回来，我给了她一杯热牛奶，她没有接，只是带着满身凉意搂住我，她的声音轻轻地传过来：“我不会听他们的，谁都别想让我听他的。抱歉啊，不能陪你念文科了。”

我鼻子一酸，用力回抱她。

罗涟西这个人，时常恃美行凶，仗着自己长得好看，经常变着法笑话我。她那么讨人喜欢，连总朝我龇牙咧嘴的小混球砸砸都喜欢跟着她，这个人像是会发光一样，把我衬得灰头土脸的……可我多希望她就这样一辈子嚣张地发着光，永远都不要灭。

（4）

分科意向表已经收上去，罗涟西长出了一口气，偏过头说：“再过几天我妈就要来了。”

我摸摸她的頭，故意说：“多大点事，她不要你就来我家。”

在附中艺术生名声不太好，在大多数学校的艺术生名声都不怎么样。一个学校，永远是成绩占主流。可在附中，艺术特长生是有特权的，允许不穿校服，借口训练甚至可以不用上晚自习。

学校大赦艺术生们的美学，旁人兴奋地雀跃，罗涟西却一点也不在意，依然穿着不打眼的校服在画室里琢磨。有人邀请她一起去玩，她摆摆手就拒绝了。

那个时候，总有人羡慕艺术生们，他们不像高中生，像是大人一样光鲜亮丽，多棒啊。单调的成绩比不上渴望的玩乐圈子，好像进了这个圈子，就能成为校园里最亮眼的明星。

可罗涟西不这样，她不在乎旁人的眼光，也懒得招呼什么圈子。在有些女生因为小恩小怨彼此红眼时，她穿梭在校园里，想玩就玩，就算是独来独往，也乐得自在。在同龄人尚且辨不清前程时，她已经走上了一条清晰而坚定的道路。

这样的罗涟西，实在是我见过最酷的女生。

她也经常不上晚自习，在画室晃荡一晚上，到点就到班门口等我一起回家。

时间还早，她靠在后门翻一本速写摹本，有些入神，还沾着铅灰的拇指就要往嘴里送。我收拾好东西正要出来，抬手就拦住她的手指，“你也不嫌脏。”

她没心没肺地笑。

我们踏着月色回来，她跟我抱怨讲画室老师嫌弃他们打形打得不准，每个人都被罚了二十张素描，三天后就要交，简直丧心病狂。

话音没落，看见昏黄的路灯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老哥说阿姨还有几天才会到，没想到她当晚就回来了。这是我第二次看见她，原来不在盛怒下，每一个母亲，其实都是眉眼温和的样子。

她朝我打了个招呼，陪我们一起回去。

我看着阿姨自然地接过罗涟西手里的速写摹本，问她：“你自己决定好了吗？”

罗涟西先是一愣，随即惊诧，认真地点头。

老哥曾经对我说，我不能总是这样，永远凭自己的主观去臆测别人。罗涟西不是需要我保护的小鸡崽，她独立有主见，每一步都走得坚定而执着。可永远错失女儿成长的阿姨，她难免把罗涟西当成孩子，要时时关照她的未来，生怕她会跌倒摔疼。

我不知道在阿姨眼里，罗涟西是怎样的女儿，聪明漂亮，又有点傻有点犟。是不是在每一位母亲眼里，女儿都是这样有点傻有点犟，所以才总是无法放心。

阿姨隔天就走了，罗涟西去送她，她出门时蹦跶了一下，眉梢都挂着开心。如果有一种东西可以消弭因为距离而产生的隔阂陌生，那这一定是真诚，也只有真诚了。

（5）

从罗涟西去杭州集训到如今，已经过去六个月了，她并不经常给我打电话，即便是有也总是匆匆忙忙地掐时间，有时候还说着话人就已经睡着了。我很难想象她的日常到底有多累，却也清楚那条看起来色彩斑斓的美术之路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动人。

想祝她好，让她在为理想一往无前时不带枷锁，只揣着无限的憧憬和美好。可她从不抱怨这个，她巴拉巴拉地讲着谁谁谁手机掉进水桶里泡了一下午竟然没坏，谁谁谁没看清一屁股坐在了调色盘上……笑声隔着万里钻进了我的耳朵，仿佛她从来没有离开过。

我始终清楚地记得，在那一天下午，我跟着她去画室，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余一小条缝漏着点光。

罗涟西伸出拇指蹭了蹭画上罐子的阴影，我坐在凳子上摆弄她削好的炭笔。她看了我一眼，突然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要做什么，我学画是因为什么。

“不是纯粹多热爱艺术，也没有要因为这个成名还是怎么样，可我就是希望有一天，我能给人看见一些东西。这个世界未必非黑即白，没有太鲜明的对立，可也不是完全混沌的灰色。有些人沉醉于迷茫的幻觉里，因此而挣扎，我觉得完全没必要。

“我想让人看清世界的真实，也想让人看见他无法忽视的美好。”她猛地拉开窗帘，大把大把的日光照进来，整个画室明晃晃的，实在太刺眼了。可我听见了罗涟西的笑声，她扑向我，大声说：“就像这样，因为刺眼让人无法忽视，但没有人可以否定他的存在！”

她终将奔向她的理想国度，在我的视野内、视野外熠熠生辉。

没有人可以否定她的存在，和她不灭的光芒。

后记：

以此文送给我永远的小伙伴康杨同学，祝她联考校考一切顺利。也希望今后，她能继续给我数不尽的惊喜和感动。

亲爱的康杨呀，与你相逢只是一遭，而此后的余生都是幸会。

编辑/王语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