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冬夜渐暖
2017-04-19孙荪
孙荪
[1]
我又随着旅行大巴车,来到了广州。在漆黑的车厢里,抬头望向天空,竟然看到了一直心心念念的高积云,云层在高高的天空中一动不动。我拿出相机,终是捕捉到高积云的样子,邻座的女同学看着我手舞足蹈,像是见到了怪人。
当车又徐徐停在老地方,车上的人开始往不同的方向散开,我一个人背着书包,走入了地铁站。地铁三号线永远都有机械的女声在说着:“乘客请注意,由于乘客较多,现在实行客流控制……”地铁的人群永远留下匆忙的身影,不带走一片云彩。我下意识地看看出闸处的楼梯,那里没有流浪的歌手。
往事如烟般袅袅升起。
[2]
半年前的冬夜,还是大一新生的我第一次去面试兼职,十点结工但我却人生地不熟地兜错了路,找地铁找了快一个小时。终于见到直耸入云的地铁标志,我迅速跑下电梯,希望能赶上最后一班地铁。走在我前面的男生看了看手机,慵懒地对身旁的女友说,好像地铁开了哦,我们要不打车回去吧。
他呼出的那口气变成白烟,快要代替泪水模糊我的眼睛。
但我还是不甘心地走下去,看看地铁司机是否收了工。
突然,耳后传来一阵低沉而富有磁性的歌声:“当冬夜渐暖/当夏夜的树不再有蝉/当回忆老去得痕迹斑斑……”我转身看过去,是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在弹着吉他唱我最喜欢的孙燕姿的歌。已经没有人为听歌而停下几秒了,我也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这样人们裹紧大衣行色匆匆想回家的冬夜里,不留在家而出来唱这样的歌。
我走上前去,在他面前停下静静地听。他若无其事地弹着吉他唱着歌,丝毫不在意是否有人停留下来倾听。他理着清爽的板寸头,皱纹在他的脸上有了岁月的痕迹,看起来约莫四十多岁的光景,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他特别投入,我也好像忘记了时间和饥肠辘辘的肚子,只想拥有最动听的这一秒。一曲完毕,他轻轻放下吉他,拿起放在脚后的保温瓶,慢条斯理地拧开喝了一口水润润嗓子。下一秒就问我,“赶不上回去的地铁啊?”
“是啊,兜错路了,差点都来不了这里了。”我好无奈地说出这样的话。
“没事嘛,我也没有回去啊。”他笑了笑,又端详了我一遍,说,“我女儿也像你这么大咯,她在南方读大学,要过年才能回家喽。”
“所以你是北方人吗?”我有点惊讶,心想该不会是陪女儿来读书的爸爸吧。
“对对对,我是北方人。我的女儿就在广州读书,我这次来其实没有告诉她,纯粹想在她的校园里走走,看看能不能偶遇她。”他摸摸头,有点尴尬的样子,“想到明天要去看她,紧张到睡不着。”
他谈起女儿时的模样,憨厚得可爱。他说女儿是他的骄傲,说他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辍学,但他从没有后悔走遍天南地北的生活,然后又感叹一阵岁月不饶人,自己也变成了最普通的人。
就这样,我和他出了地铁站,断断续续地聊起南北方,聊他的女儿,聊从前未实现的梦想。我知道他的女儿不太喜欢被他跟着了,她谈恋爱了;我知道冬天其实南方比北方湿冷,北方人在冬天有好多能热身的活动;我知道也曾年少的他流浪他方、四海为家的梦想,也想一直这样唱下去。
那一晚,我们恍若变成了同龄人,没有丝毫隔阂。走了不久路后,当他伸手看手表时,发现已经快十二点了,好像很着急地和我说,这么晚,一个人回去不安全,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我实在太怕那种这座城市万家灯火通明,但没有一盏为我而留的心酸,但我那一瞬间,最怕的居然是分别。
大叔好像察觉出我的心事一样,笑笑说:“如果我女儿也像你一样不舍得就好了。没事啊,我不是送你回去吗,我们可以边走边聊啊。”
我猛地点头,心头泛起阵阵暖意。他笑着呢喃那首李宗盛填词的歌:“褪尽了青涩和懵懂/当人在异乡才知感动/离家时故作轻松/留给娘的是匆匆……”
这是我第一次,像在异乡遇到家人的感觉,在这个悄静无声的冬夜里,两个裹着大衣的人,没有因为下了一场小雨后格外的湿冷而中断说话的热情。他也时不时地告诉有文字梦想的我,不要半途而废,总有自己的出头日。
[3]
一辆出租车停在我们身边,司机大叔很热情地问我们,去哪里,要不要载一程,免费也行,天太冷了。
我们相视两秒,二话不说直接打开车门,缩进了车子里去。坐上车的那一刻,简直能用“我感受到这个世界满满的爱意”来表达温暖的程度。然后,我才发觉聊了这么久,我并没有向他介绍自己。我伸出手来,郑重其事地说:“我想认识你。”
他叫陆中文,来自天津。司机大叔通过后视镜,笑着说,原来你们不认识的啊,还以为你们是父女呢。
司机大叔看到陆中文拿着吉他,揶揄他来一首,而陆中文好像也特别兴奋一样,唱起那首《安和桥》:“我知道/那些夏天就像青春一样回不来/代替梦想的/也只能是勉为其难……”他皱着眉,一脸伤感。我们都没有再问他的过去和女儿,但他也把压抑在心内的话都说了出来。原来他年轻时打算四海为家,但却在二十几岁的年纪有了一个女儿,曾被认为可以相伴一生的伴侣却在那时离开了他们,于是他放弃了那些远方和梦想,专心做个好爸爸。女儿长大,有了喜欢的人,有了自己的思想,不再受教于他的那一套。他自然是懂得适当放手,只是有时孤独得要发疯,所以才来到这里。
司机大叔听完后也加入了我们的谈话,诉说生活的艰辛,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生活没有谁比谁更容易,而我们都是在负重前行的人。
不知道是一路聊天还是时间过得太快,出租车很快就抵达了学校。保安室里发出微弱的灯光,还有人在值班。我匆匆下车出示学生证,他点点头示意我可以进来,然后嘴里碎碎念我这么久都不回学校。
陆中文摇下车窗,微笑着和我说:“到了夏天,我就带你和女儿去看透光高积云,给你们唱好歌!”说完他挥挥手,当是和我道别。我隐隐约约听到车里开着的电台主持人在播孙燕姿那首歌,真的要流泪了,在一旁的保安却一直在催我快点回去,别冷着了。
我也和他挥挥手,看着出租车慢慢远去,消失在奶黄色的灯光里。
[4]
第二天醒来时,发现大太阳也出来了,再看手机时,经理通知我面试过了什么时候来上班都可以。内心一阵窃喜,好想把这个消息分享给陆中文。
我马上背上书包,因为没有他的联系方式,我只能回到那个地铁站等他出现。
但他没有出现。
此后几天,我都没有遇见他,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到他女儿的校园转了转,是否偶遇了他的女儿和她相拥而泣,也不知道他是否回了北方,从此安稳过好余生绝口不提梦想。
我没有再遇见他,也没有听到任何有关他的消息,他好像消失了一样,又好像是我凭空想象出来的陌生人。
但我知道,那晚发生的,都是真的。
如今夏天已经快结束了,我又回来了广州,每天依然很忙,走在大街小巷仍然会嗅到一陣芒果和冰箱混合的味道。我看到了渴望的高积云,收到了自己挣来的工资,不再找不到地铁口,不再迷路。
虽然没有再遇见他,但我还是非常感激他,让我拥有一段回忆起来仍然温暖美好的生活。
嗯,像他那天笑着回答我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女儿而要自己悄悄去她的学校时说的一样,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编辑/李鹏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