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葛娭毑
2017-04-19李苏立
李苏立
有你在,便觉得生活有家,有主场,没有什么可怕。
午后难得的晴好,空气中似乎有微细的烟尘在阳光中袅娜地舞动,仿佛载着各家各户的年味就要升腾起来。刚刚走到保全巷的口子上,就看到了葛娭毑。她穿着我熟悉的那件红格子罩衫,手里拿着一把大蒲扇,英气勃勃地给挂了一溜的熏鱼、腊肠赶虫子。我便知道,她大约又是忙了好几日。
每年腊月里,葛娭毑总要熏上许多的鱼肉,或是分赠亲友,或是贮藏起来留着以后慢慢吃。她做的熏鱼也好腊肉也好,滋味绝佳,上锅一蒸满室飘香;灌的香肠切片炒菜,便连蔬菜也沾了一味肉里的咸香,实在叫人胃口大开。尤其小时候,总觉得这是无上的美味,一家人围着圆桌吃饭,每每筷子下去时,是要眼明手快才行的。
只是做这熏鱼腊肉腊肠也是不容易。从小看着葛娭毑入了腊月就忙个不停。鱼养在自家水缸里,一条条地开膛剖肚、清洗、腌制、熏烤;猪肉是找乡里亲戚淘换的农家自养的猪,肠衣更是剥洗得干干净净,再加调味灌制,晾挂起来熏烤,总要忙上好多天。这几年家里总觉得她年纪大了,劝她少做些。可她总是不愿,说是做惯了的,亲友都有好这一口的,且外面买的不知放了些什么“添加剂”,还是自家做的吃了放心。更何况,老儿子家在千里迢迢的上海,两个最小的孙子孙女也总要念叨吃奶奶做的鱼,简称“奶奶鱼”,拍了视频在里面说“奶奶鱼最好吃”,传回来,葛娭毑看了恨不能再做上几十斤。
“葛娭毑哎!”我笑着喊道。我喜欢这样喊她。原本乡里喊外婆,是喊作“嘎嘎”的,小时候也确实这样喊过一阵,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就跟着大家喊起“葛娭毑”来了。没错,左邻右舍,乃至街上偶遇的熟人,都喜欢这样喊她,她是热心肠能话事的葛娭毑。我们全家乃至家里最有威严的外公,也都喜欢这样喊她,她是全家最能干最可爱的葛娭毑。一声“葛娭毑”荡气回肠又平添许多亲昵,就连上海的小舅妈,每到临湘来,都入乡随俗要喊一声。
有一次小舅妈看到外婆的身份证,吃惊地问:“这里写的妈妈姓周?为什么倒喊起葛娭毑来了?”我故作神秘地说:“这里头是有缘故的……”的确是有缘故的。葛娭毑母姓葛,父姓周。她刚出生的时候,她的父亲,我的曾外祖父在国民党南京政府任职,葛娭毑也称得上是锦衣玉食,大家小姐。然而这样的日子不过三四年,战争导致亲人离散,曾外祖父随军溃逃到了香港,曾外祖母带着她和姐妹回到老家。日子虽然艰难,却也还有重逢的盼头。只是痴心的曾外祖父放心不下妻女,竟又偷偷跑回来,泄露了行踪,被就地正法。母女四人因为这一重出身,生活便很不好过了,也是自此,葛娭毑跟了曾外祖母姓葛。几十年后,香港的曾外叔祖重新和家里联系上,在曾外叔祖的要求下,葛娭毑才又认祖归宗改回了周姓,只是葛娭毑到底已经成为了大家口中的葛娭毑,并不是周小姐了。
这一段电影情节般的过往底下,是实打实的沧桑人生。葛娭毑小时候吃不饱,候在江边,捡那过路船家洗菜时扔掉的菜叶子回家;又常去割了茼蒿,也没有油,水里煮熟了便吃……到现在她还常常念叨,茼蒿不要空腹吃哦,吃了心里潮不好受。但那时又哪里管得了心潮,肚子且空着哪。小舅舅家的小表妹考上了一所口碑不错的民办小学,葛娭毑听说了却即刻去问,“为什么不让上公办小学呢?”虽听了解释,如今倒是有些私立的学校比公立的学校教学更好些,到底有些意难平。只因她小时候因为出身成分的问题,被公办小学拒收,只勉强上了当时比较差的民办小学,处处被人瞧低,所以总觉得不能上公办小学是缺憾……
然而一切的沧桑,并没有把葛娭毑打倒。她凭着自己好强的性子,无畏的胆子,硬是把自己的人生活出精彩来了。16岁独自一人离家坐火车到长沙寻远房的舅舅谋事做,人生地不熟就敢下了火車买一张5分钱的公交车票自己找到家;20岁嫁给外公,起初外公在镇上工作,她独自到人生地不熟的村里和公婆小姑住着,忍着别人对她出身的指摘议论,学着做乡里媳妇该做的一切农活,而且还要做得人家服气;千里不同俗,乡里许多原本她完全不懂得做的吃食,她看人家做了,回来便自己学做,一做便必要做好,熏鱼腊肠都是那时候学会的;年轻时生四个孩子,都是做活做到生的那一天;把家里家外操持得利利索索。外公没有后顾之忧,工作做得越来越出色,从镇上调到县里又调到市里,军功章也有葛娭毑的一半。无论到哪里,她都有本事把一切的“人生地不熟”扭转为她的主场。甚至在小舅舅暂居德国的时候,接葛娭毑过去探亲,小舅舅在上班舅妈在上课,她就敢一个人走到几公里外的超市去买东西。那时候,她已经六十多岁,语言不通,手机也不带一个,见了德国营业员大大方方打招呼说hello,买了东西妥妥当当地回家了。舅舅舅妈吃惊,她却说:“有啥好怕的哟,这点子事算什么咯!”她永远都是无所畏惧,充满自信地将生活变成她的主场的葛娭毑。
现在的葛娭毑,子女成器,生活无忧,骨子里的好强和无畏却也没有抛下。凡事能做的,便要坚持做;不会的,必要学得会。别的不说,七十岁的老人家,年轻人的手机微信ipad样样玩得转;一有空,孝顺的大舅舅还带着她四处旅行,哪里都去得。有一次玩漂流,管理人员问她:“老人家,你有60岁没有?行不行?”她手一挥道:“怎么不行,我年纪轻着呢!”
阳光里,“年纪轻着呢”的葛娭毑穿着红格子罩衫、手拿大蒲扇,听到我的喊声转过头来,笑容绽放,兴兴头头地喊:“立宝宝,回来啦!快进屋,我做的你喜欢吃的糍粑在屋里……”是的,她还是一个惯孩子的老人家,为的自己吃过苦,便要叫孩子再不吃那些苦。而且,她也做到了。
“葛娭毑哎,你可真好……”我轻轻过去搂住她,空气中有年的味道,家的味道。
是的,有你在,便觉得生活有家,有主场,没有什么可怕。
写给春艳姐姐:我是湖南岳阳的一名高三女生,平时非常喜欢看你们的《中学生博览》哦。上次在2016年12月C版上有一篇《外婆的菜园》,我读了深有感触。这次放寒假回家过年,见到我的外婆,七十岁的她还是像从前一样兴兴头头风风火火无所畏惧,我突然鼓起了勇气,也想给我家有故事的外婆写一点东西。私心更盼望能够录用刊登,我就可以拿到我的葛娭毑面前献献宝啦。
春艳写给苏立:我一直在想当你把这篇文章读给葛娭毑听的时候,她会感动落泪还是会像小孩子一样抱着你转圈圈呢!愿岁月给慈祥又可爱的外婆更多温柔。
编辑/张春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