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虚惊
2017-04-18刘亚中
刘亚中
“黑木,还磨蹭啥,快到点了,赶紧去路口等你爹!”娘在灶间里喊着。
黑木听见了,却没吭声,也没动地方,手里摆弄着的一条铁链子。
铁链子有两米长,拴狗用的。确切地说,是拴黑桃的。可黑桃不想被拴着,它总想像小时候那样,晃晃悠悠地跟在黑木后边,黑木去哪,它就去哪。
它记得有一次,黑木在河边走,一边走,一边不断地往河里撇石子儿。正在河里游泳的鹅群终于被弄惊了,扑扑拉拉地上了岸,那架势,好像要找黑木算账似的。
黑木怕鹅,五岁那年被鹅咬住腿的经历,他一直没忘。他不怕河里的鹅,是他觉得鹅在水里,不会轻易上岸。可鹅们上岸了,还很迅速。
黑木没来得及跑,鹅群就围住了他,每一只都把脖子抻得老长,还气势汹汹“嘎、嘎”地大叫着。
从黑木的眼神里,黑桃感受到了黑木的恐慌。虽然只有五个月大,但黑桃勇敢地冲进包围圈,用自己最大的力气,转着圈地冲鹅群叫唤。
鹅们被镇住了,脚开始一只接一只地往后退。包围圈开始有了缺口。一只奔回河里,又一只奔回河里……
当鹅群的叫声开始此起彼伏地飘荡在河面上时,黑木才缓过神来,他一下子把比猫大不了多少的黑桃抱在怀里,说,真有你的,以后你就是我兄弟了!我叫黑木,你就叫黑桃吧!
从那一天起,黑桃有了名字。
孩子们也喜欢黑桃,每次黑桃跟着黑木在街里溜达,他们都会围上来,这个摸摸黑桃的头,那个揪揪黑桃的耳朵。黑桃知道这是孩子们在跟它玩,因为黑木就经常这样。黑桃很享受这样的时光,黑木也很享受。
黑木读小六的时候,黑桃长大了,除了黑木,孩子们没人敢再摸它的头,揪它的耳朵。见到它的影子,也都远远躲开。这让黑桃很难过。黑桃大声叫着,传达着不解和委屈。
可是,没人懂它的叫声,它越是冲孩子们大声叫,孩子们离它越远。街坊邻居也有了意见。叔说,狗是通人性,但毕竟是畜生,说不定啥时候就反性。婶儿说,这狗站起来一米多高,就是不咬人,扑到谁身上也够吓人的。
终于有一天,在城里开面馆的爹托人带回了一条铁链子。
黑桃的自由,没了。
黑桃不愿意也不甘心被拴着,它用力地扯着链子往前跑,试图挣开它,而惯性的缘故又总是让它的脖子被套子紧紧勒住。它一次次奔跑,又一次次不得不停下脚步。如此反复,几天下来,它脖子上的毛被硬生生地磨掉了一圈。
黑桃的眼神,悲伤中带着乞求,??黑木看着心疼。他想放开黑桃,可娘不让。爹在电话里也警告他,不能可怜它,不然,就别养。
黑木每天都给黑桃鸡肝吃,希望美食可以让它慢慢忘记从前,慢慢习惯被拴着。
黑桃接受着美食,可依然不安分,就在前一天夜里,黑桃终于扽开了束缚它一个多月的铁链,一声不吭地跑出了院子。
每天早晨黑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爬起来看窗外的黑桃,可他这次看到的,只有空链子。
黑木找了快一小天没找着,哭了。在他心里,黑桃就是自己的好伙伴,好兄弟。他把铁链子拿在手里,一遍遍地纏着,又一遍遍地打开,感受着黑桃的温度和气味。
娘就是在这个时候喊他去村口接爹的,要是搁在以往,他早就撒腿跑去了,可眼下,他显得迟钝。
“黑木,黑桃会回来的,先别想它了,赶紧去村口接你爹!”见黑木没动静,娘走到屋门口喊他。
黑木赶忙擦掉眼泪,放下铁链子。
不管咋样,爹还是要接的。他看了看墙上的钟,正好三点,而爹每次下车都在三点半左右。黑木算计着,从家里到村口,十分钟左右能到,那多出来的二十分钟,正好可以顺路再找找黑桃。
这样想着,黑木就迟后地应了一句:知道了,就去!
(二)
爹两年前在城里开了个面馆,面馆不大,只请了一个大师傅,一个小伙计。忙的时候,他两头帮。娘当初也打算过去帮忙,可舍不得扔下黑木一个人在家里,也舍不得家里的地。现在农村政策好,农民种地,国家还给补贴,要真丢下这一块收入,也是不小的损失。这样想着,娘就留了下来。
为了多赚钱,爹差不多半年才回来一次。因为爹回来的次数少,爹回家这件事就变得金贵,他一回来,不是过年,家里也被娘搞得像过年。吃的,是娘平时舍不得买的;用的,特别是被子,娘也换成新浆洗的;窗玻璃,被娘擦的都变成了透明的;从大门口通向屋门口的那条红砖路,更是被娘扫得连根草刺儿都没有。
爹回来一进院子,脸上常露出惊喜,夸娘能干。爹还会当着他的面,学城里人的样子,拥抱娘,亲娘。那个时候,黑木会脸红,却故意装做没看见的样子,一边大声嚷着,黑桃你咋了,乱叫啥?一边向院子外面跑去。
黑木愿意看到爹娘亲亲热热地,他心里踏实。
从家里到村口,有两条路,一条是乡里给修的水泥路,一条是人们收秋图近,从田野里踩出的毛毛道。黑木那会儿走遍了村里的街道,却唯独忽略了这块地。他仿佛看见黑桃似的,抬腿就奔着毛毛道走去。
秋天的田野里,到处是成熟后被取走了果实的秸杆,人们都已经收割好,因为要晒晒干,所以一捆一捆,人字形的戳在地里,像一个个小房子。
黑木的眼睛开始四处撒摸,他多希望自己,能突然发现躲在某个角落里孤单的黑桃,然后悄悄走到它身后,给它一个惊喜。
想到这,黑木的脚步变轻了,轻得像一朵云落在了地上。黑木的呼吸也变轻了,轻得好像他是在用皮肤呼吸而不是用肺。
可直到村口,也没有一点黑桃的踪迹,黑木的希望破灭了,他有点沮丧。低头看看表,三点二十分。
黑木不想当十分钟马路吸尘器,他回头看见了“小房子”,心里顿时有了个主意,这个主意稍稍扭转了一些他沮丧的心情。
黑木走到距离村口只有几步远的一个“小房子”跟前,用手分开两捆玉米杆,一个缩身就钻了进去。透过缝隙,他看得到对面的一切。
十分钟过去了,长途车准时到达村口。
黑木看见车停了,却没急着出去。他想等爹走近了再突然蹿出来。好久没见爹了,黑木想小小地捉弄一下爹。想着爹那一刻又惊又喜的表情,黑木嘴角露出了一丝调皮的微笑。
车门开了,一个好看的年轻女人先下了车,黑木不认识,但觉得有点眼熟。
接着从车上下来的高个儿胖子黑木认识,姓周,按辈分,黑木管他叫叔,在城里的肉食加工厂上班。
爹第三个从车上走下来,两个肩膀都挎着包。黑木感觉爹比上次回来瘦了。
车子开走了,他们前后脚的走进村子。
周叔的步子很大,三步两步就走到了前面。爹跟那个女人的步子有点慢,女人要帮爹拿东西,爹没让。拉扯的时候,黑木看见那女人捶了爹后背一拳。这让黑木有点不舒服。
就在这时,周叔突然回过头,对爹说,哥,全村就你家的烟囱这时候冒烟儿了!
爹说,你嫂子不会算计,现在生火做饭,用不了半夜炕就得凉喽!
周叔说,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啊。然后挥挥大手,大步流星地走了。
女人四下望望,看周围没人了,停下脚,然后一把用手拉住爹,严肃地说:老哥,咱俩的事,你要是再不答应,我明天就去你家跟嫂子摊牌!说完,扯下爹肩上的两个包,也大步地走了。
望着女人的背影,爹摇摇头。他此刻的位置,就在黑木的眼前。
黑木的心已经跳得怦怦地,他甚至觉得站在“小房子”外面的爹能听见。可是,爹完全没有发现近在咫尺的黑木,他站了一下,也就一分钟的功夫,然后做了一个大大的深呼吸,就又继续朝家走去。
他们的话,黑木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朵,尤其是那个女人的话,就像一颗炸掉,在他耳边轰然炸响。
别看黑木名字叫黑木,却不是木疙瘩,心细着呢,刚刚的情景,已经像电影一样,印在了脑子里。此刻,他的大脑,开始拼命调动自己十二年来,从各个渠道积攒的人生经历和经验,来分析这意想不到的一幕。
女人话里有话,周叔的话里好像也有话,而这些话都在说明一件事,那就是爹和那个女人之间有着某种纠葛,而这种纠葛,爹不想让娘知道。
爹有什么事瞒着娘呢?
黑木有点懵。
(三)
爹走远了,??黑木还呆呆地坐在“小房子”里。他想出去,从后面追上爹,直接跟爹问个究竟。可儿子质问爹,爹会好好回答、会说实话吗?黑木琢磨了一下,决定先把这件事放在心里。
他钻出小房子,顺着毛毛道一路小跑。他不知道,黑桃正不远不近的在后面跟着他。
黑桃的脚步是无声的,呼吸也是轻盈的,它就那么悄悄地跟在黑木身后,深情地看着黑木的背影,直到毛毛道的尽头,它才停下不走了。黑桃把自己隐藏在小房子旁边,目光,却一直盯着黑木家的院门口。
黑木见到爹,眼睛翻愣了一下,没说话。娘上前拍了他脑门儿一下,问他,咋没去接你爹,又去找黑桃了吧?
儿子,快过来让爹看看!嘿,半年没见,又长高了!学习咋样,让你娘操心没?爹没管娘的话茬儿,放下手里擦脸的毛巾,扳过黑木的肩膀,左看右看。
黑木木然地点头,可一想不对,又赶紧摇头,顺势甩开了爹的手,还是没说话。
爹又跟黑木说了许多,可黑木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听着,含混地应着,根本没走心。
让黑木走心的,是爹对娘的态度。
吃过晚饭,爹出去串门了,娘在灶间洗碗。黑木走了进来。
娘,爹今天回来亲你没?黑木问。
你说啥?娘以为自己听错了。
爹今天回来亲你没?黑木重复了一遍。
你这孩子,咋啥都问,没大没小!娘没回答他。
娘,你得告诉我,到底亲没亲,这很重要!
孩子家的,你脑袋里寻思点啥?大人的事你少管。娘有点生气,把手里的盆摔了一下。
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黑木在走到灶间门口时背对着娘说。
娘知道。哎,你咋知道你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娘绕过弯来。
猜的。那爹跟谁一起回来的?黑木退回几步,转过身,装作考考娘的样子。
你周叔啊,他还夸娘知道心疼人,生火做饭早呢。
还有呢?
你紫荷姑。
紫荷姑是谁,我咋没听说过?
紫荷姑就是你玉奶奶的闺女啊,水灵的大姑娘,二十不到就进城做生意,十多年了,听说挣了不少钱。就是心气太高,到现在还没嫁出去。
黑木想起来了,爹带自己去玉奶奶家抱黑桃的时候,在她家墙上见过那个女人的照片,??怪不得看着眼熟。
他“啊”了一声,又问娘,那爹这次回来,跟你说啥事没?
你爹能有啥事,还不是面馆的事,唉,现在城里快餐店多,竞争太厉害。
爹就给你说了这些?黑木不死心。
你这孩子,今晚话咋这么多?娘有点不耐烦。
黑木觉得再继续问下去娘会起疑心,他赶忙说,我不给娘捣乱了,我帮娘干活。
天已经黑了,爹还没回来。爹以往回家,不是陪娘干活說话,就是陪自己学习打游戏。可今天,他扔下我们就出去了,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没亲娘。听娘话里的意思,就是没亲。这些反常的事,娘咋就没感觉呢?黑木此时的心思,彻底不在黑桃身上了。
黑木却不是放弃黑桃,他相信凭黑桃的勇敢,它会安全的。他还相信自己对黑桃的好,黑桃不会忘,它现在只是害怕了,伤心了,所以才选择藏起来。
以前一到睡觉点儿,黑木脑袋沾枕头就着,可这个晚上,他有了心事。
黑木,失眠了。
(四)
夜里,黑木听见大门响,他爬起来,趴在窗子上向外看。门灯开着,院里很亮。爹摇摇晃晃的走进院儿,站不稳的样子,娘正迎向他。
黑木赶紧跑出去,跟娘一起把爹扶进屋。到了炕边,爹一头扎在炕上,喉咙里瞬间就发出了隆重地鼾声。
娘对黑木说,看着点你爹,娘去给你爹熬碗汤。黑木点头。
爹躺在炕上,鼾声不断,呼吸之间带出的都是酒味儿。黑木打量着爹,这个自己最亲的,也是最熟悉的人,在今天,却感觉陌生。
爹,还是从前那个稀罕自己,稀罕娘的那个爹吗?紫荷姑比娘年轻,比娘好看,爹在她面前,挨打也不生气,难道,爹稀罕她,跟她好了?
黑木不敢再往下想,更不敢把猜疑告诉娘。要真是真的,娘知道了会疯掉吧。
娘的汤来了,爹这时嘴里正喊着“渴,渴……!”
黑木帮着娘把爹扶起来,靠在娘身上。爹闭着眼睛,像睡着,又像醒着,咕嘟咕嘟地把一碗汤都喝了下去。?
娘给爹脱去鞋和外衣,重新让爹躺好,盖上被子。
黑木,你爹总也不回来,今晚,你就睡你爹旁边吧,正好娘也有事跟你商量。
娘用商量这个词要跟黑木说件事,这让黑木觉得这一定是件很重要的事。
黑木答应着,走出去先关了门灯,然后把被子从对面屋里抱过来,在爹旁边的位置铺好。他身上围着被,坐在褥子上。
爹睡实了,鼾声均匀而低沉。
深秋的夜有点凉,娘也学黑木的样子,坐在褥子上,身上围着被。
中间隔着爹,娘说,黑木,娘刚想了想你问娘的那些话,那些话让娘知道,你长大了,有心眼儿了。所以,有件事,你得给娘出出主意。
我都多大了还没有心眼儿,再没心眼儿就是傻子啦。黑木暗想。
你爹开的面馆,去年秋天的一个夜里失火了,要不是你爹报警及时,连带着都得把左右邻居烧了。你爹怕咱娘俩上火,愣没告诉咱。
黑木眼睛瞪得大大的,上牙咬着下嘴唇。
别担心儿子,都过去了。老话说火烧旺运,咱家会好起来的??。娘安慰黑木。
娘,那你咋知道的,爹又没告诉你。黑木问。
失火是多大的事啊,虽然你爹跟认识咱的人打了招呼,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那爹咋不回来,还在城里待着干啥。黑木不明白了。
你爹要强,他不甘心就这么完了。也是该他有救,你紫荷姑帮了他。
又是紫荷,这跟她有啥关系。
你紫荷姑可不是外人,她是你爹从小认下的干妹子。知道你爹的事后,她就给你爹拿了一笔钱,让你爹重新把面馆开了起来。娘寻思着,得好好谢谢你紫荷姑。
嗯,应该。黑木说。
可这件事从头到尾,你爹都瞒着娘,是跟你玉奶奶一次唠嗑,她无意说走嘴了,娘才知道。娘今天就想跟你商量,事没捅透,咱该咋谢谢人家?不然娘这心里老觉得欠着。
黑木娘,原来你都知道啊。早知这样,我就不出去和一刀兄弟喝闷酒了。
爹的一句插话,把娘俩吓一跳。光顾着说话,没留意爹,听他的话茬,已经醒一会儿了。
他爹,你受苦了。我知道,当初你不告诉我是怕我上火,怕我不再让你干,拴住你的腿。
黑木娘,你说的太对了,我就怕你用心疼我拴住我。既然你知道了,那后来的事,我就都说了吧,不然心里真憋得慌。
听完爹的叙述,黑木心里的疙瘩一下子解开了。
原来,当初爹接受紫荷姑的钱是有条件的,就是面馆老板得换成紫荷姑,他给管理,不然这钱他就不借。这是爹的要求,他不想欠太多人情。紫荷姑只好答应。
一年过去了,面馆生意不错,紫荷姑就张罗把面馆还给爹,可爹觉得当初要是没有紫荷姑出手帮他,面馆早就不存在了,所以不同意改。
爹这次回来,紫荷姑特意跟着,一路上她还劝爹,可爹犟,就是不松口。紫荷姑没办法,就以把失火的事情告诉娘为要挟,想让爹答应。??
既然你娘俩都知道了,咱一家三口就商量商量,你们说这面馆,咱是要,还是不要?爹问。
要!黑木说。
不要!娘说。
黑木娘,你为啥说不要?爹问。
你说的有道理,黑木爹,人活一辈子,得知恩图报。娘回答。
黑木,你为啥说要?爹又问。
紫荷姑是爹的干妹子,她幫爹,应该是不图回报。现在爹有了钱,还给紫荷姑就是了。要说谢,就是咱一家人以后都对紫荷姑好,对玉奶奶好。她们遇到难事,咱也帮她们。这才是亲人啊!
儿子,真出息了你,说的还真是这个理儿!爹知道咋做了!
就在这时,黑木听见门响。咣当,咣当,不像人叫门。
黑木跑出去,打开门,一个黑影“唰”地一下子扑到他身上。
黑桃,是黑桃!黑木大声喊着。
夜深了,黑木睡着了,睡梦中,笑得真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