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的三堂书法课

蒋　勋

卫夫人，名铄，字茂漪，东晋女书法家。大书法家王羲之少年时曾拜在其门下，学习书法。她教授王羲之三堂书法课，更是三堂人生课。

“点”：高峰坠石

卫夫人的第一课是带领王羲之认识汉字的第一个元素，就是“点”。

卫夫人在《笔阵图》里，把一个字拆开，拆开以后有一个元素，大概是中国书法里面最基本的元素——一个点。

卫夫人并没有教王羲之写字，只教他写这个“点”，练习这个“点”，感觉这个“点”。她要童年的王羲之看毛笔蘸墨以后接触纸面所留下的痕迹，顺便还注解了四个字：“高峰坠石”。她要这个学习书法的小孩去感觉悬崖上有块石头坠落下来了，体会那个“点”。

卫夫人可能真的带这个孩子到过山上，让他感觉石头。这“高峰坠石”的功课，就变得非常有趣。不知道王羲之长大以后写的字中的那个“点”，是不是跟卫夫人的教育有关。

《兰亭序》是王羲之最有名的作品，许多人都说里面“之”字的“点”，每个都不一样。其实卫夫人这一课里留有很多空白，我不知道卫夫人让王羲之练了多久，时间是否长几个月或几年，才开始上第二课。然而这个关于“点”的基本功，似乎对这位大书法家影响深远。

“一”：千里阵云

卫夫人的第二课是带领王羲之认识汉字的另一个元素，就是“一”。

“一”是文字，也可以就是这么一根线条。卫夫人教王羲之写字的时候，前朝并没有太多可以学习的前辈大师。因此，王羲之不是从前人写过的“一”开始认识水平线条的。认识“一”的课，是在广阔的大地上开始的。

卫夫人把王羲之带到户外，在广阔的平原上站着，凝视地平线的开阔，看着天上的云。卫夫人在孩子耳边轻轻说：“千里阵云。”

“千里阵云”是指地平线上云的排列，有辽阔的感觉，有向两边横向延展张开的感觉。“阵云”两个字也让我想了很久，为什么不是其他的词？

云排开阵势是一种很缓慢的运动，很像墨水在宣纸上慢慢晕染渗透开来。因此，“千里阵云”是毛笔、墨水与吸水性强的纸绢的关系。在写水平线条时，形成水与墨在纸上交互律动的关系。当对沉静的大地上云层的静静流动有了记忆，有了对生命广阔、安静、伸张的领悟，以后书写“一”的时候，才能有与天地对话的向往。这是王羲之的第二课。

“竖”：万岁枯藤

卫夫人给王羲之的第三堂书法课是“竖”，就是写“中”这个字时，中间拉长的一笔。

卫夫人把王羲之带到深山里，从枯老的粗藤中领悟笔势的力量。

她教王羲之看“万岁枯藤”，在登山时攀缘一根老藤。孩子借着藤的力量，把身体吊上去，悬荡在空中。可以感觉到一根藤的强韧——拉扯不开的顽固的力量。

“竖”这个线条，要写到拉不断，写到有弹性，里面有一股张力。

“高峰坠石”理解了重量与速度；“千里阵云”学习了开阔的胸怀；“万岁枯藤”知道了强韧的坚持。

书法的美，一直是与生命相通的。卫夫人是书法老师，也是人生的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