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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翼诗论的成形别致与性情高致

2017-04-15张兆勇陆楠楠

关键词:赵翼诗话东坡

张兆勇,陆楠楠



赵翼诗论的成形别致与性情高致

张兆勇,陆楠楠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赵翼是乾隆时期的文史大家,学人们经常将其文艺观定位为与袁枚一翼,即均主张个性、创新。其实,远不是如此简单。作为一个历史学家,赵翼文艺观有自己敦实的历史信息和严谨的逻辑。其诗论的别致在于是以别样阐发形式从不同角度来共同呼应其恢宏的思路。赵翼往往以诗人的一生为期、一世为人来议论其诗。赵翼非常欣赏历史上一些诗人所发轫于时代尖端的激情,关怀唐宋以来影响后人并反复被后人聚焦为热点的问题,正由此赵翼将自己的见解穿梭、历炼于其中,性情别致。

赵翼;瓯北诗论;瓯北诗话;别致

赵翼(1727-1814),字云崧,号瓯北,江苏阳湖人。长于史学,在以史论名扬天下的同时,亦以诗作诗论名世。著有《廿二史札记》《瓯北诗钞》《瓯北诗话》。作为一个诗人,其特征应该说是集史鉴、学人与创作才情于一身。如果说,他的诗话在形式上很特别,那么其表现在诗话中的性情更别致。这不仅在于他的诗论不同于明清以来太多援用自欧阳修《六一诗话》以来约定的诗话形式,还在于诗论中始终一贯的儒者正气营造了结论别样的氛围,这些无疑均是其价值所在。

一、不可忽视的另一部分

瓯北的诗论主要见于二部分:一是《瓯北诗话》,二是系列论诗诗。应该说,这是相互关联、逻辑严密的两部分。在笔者看来,《论诗绝句》虽少,却是核心部分,是他持以评论的理论核心及诗歌创作的理念,因此应是不可忽视的论诗思维组成。

与之相比,《瓯北诗话》依次展开了对唐宋以至于明清各时期十几位代表性诗人的评论,应该说是以其理论的尝试或对此理论回护与拓展。

在《论诗绝句》组诗中,最著名的即以下二首:

满眼生机转化钧,天工人巧日争新。

预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觉陈。(其一)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其二)[1]533

在清代诗评家中,赵翼作为倍受欢迎的一位,在很大程度上应是因为这两首诗论。

学人经常依据上面议论,将其定位于袁枚一系。以为其主张创新,主张以天才捕捉独特感受,主张个性。表面看过去也的确是这样,至少赵翼正于此热衷于这样的问题域。

但仔细推敲上述二诗,笔者以为其深层意蕴更在于对盲目创新的反思及由此引发到哪里找寻诗人真价值、诗人何为等等系列问题。针对于此,瓯北的这二首诗应有以下一些思路:

(1)新是相对的,每个时代均有属于自己时代的新。即便“李杜”之于新也如此,新诚然是其特点,但不是其价值所在。换言之,李、杜和其他许多人一样,其价值在于能以自己的特点引领时代风骚,从而蕴含自己时代之新。即他的价值不仅在新旧,而更在于性情的时代涵容,从中华总观念来说,其价值则更在于对中华精神的总含融。

(2)满眼生机虽以争新自存,所谓“浩浩终宇宙,适我无非新”[2]893。但争新不是攀比,而在于自我生机激发,清机自引,欢欣自荣,从而以诗锁定了自己的时代。

(3)世界的魅力不在于竞以相攀,而在于万化各自志趣的惟一,对于诗人亦如此。世界万化可以相比,但更重要是找回自己,立足自己。即是说,魅力在于自在。诗人者应以此找寻乐趣。从艺术创作角度来说,艺术作品的成功不在新而在好,在于惟一。惟一即新,新未必是惟一。

赵翼此论当然有所指。我们知道,康雍乾嘉时代,各家诗论竞相标举所谓“神韵”“格调”“肌理”“性灵”,各自为阵,各自标榜,以至于看起来活跃,各不相让,景象处处。但赵翼并不这样看:

其云:“诗果意思沉着,气力健举,则虽和谐圆美,何尝不沛然有余?若徒以生僻争奇,究非大方家耳。”[3]1332此不仅显然与王渔洋、沈德潜不一样,与翁方纲、袁枚亦不一样。而恰相反,赵翼冷目以横扫之,将其看成是“不觉新”的残局。

在赵翼看来,如欲摆脱诗坛的这些浮躁、凌乱,首先要超越两个误区:

一者明白新潮之质在于针对新旧问题每个时代均有自己的标准。所以不必担心旧与新,因为万化无非新。世人更宜倒转过来,首先充实以为才人,从而更准确抓自己社会之新(1)。赵翼所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即在表明才人不在于追新,而在于能以其才之呈转以为新之主,从而在根本上掌控着新之实。

赵翼认为恰在此,世人的理解经常有一个误区,即以为才人所以能领取百年风骚在于创新,其实并非如此。赵翼所强调究其实宜是充实自己以把握新。赵翼的真实意念,即在于指出世人往往颠倒妄想,盲目以创新为尚。从根本上说对于世界,吾人仅是更准确地把握其新,与时俱进,从而迈上了时代的步伐。

二者不要人云亦云,浅尝辄止。其《题陈东浦藩伯敦拙堂诗集》诗云:“微之仿精切,退之师排奡。义山炼格遒,涪翁取径峭。豪宕放翁吟,悲壮遗山吊。斯皆分杜派,各具一体妙。迨明李何辈,但摹面目肖……徒滋虚气张,终觉轻心掉。”[1]536

其诗云:“做戏非有殊,看戏乃各异。矮人归,自谓见仔细。楼上人闻之,不觉笑喷鼻。”

赵翼的观点是要说明历史上学人对新的掌控更主要是切入了自己的独特感悟。它跟时空前后没有关联,只在于获取的独特、体悟的深刻、思维的宏阔、表达的自然,从而摆脱了人云亦云、浅尝辄止,这才是一个创作者的姿态与情怀。

鉴于此,赵翼特别从正面在两个层面指出诗人的使命:

首先,每个人宜有自己的方法、方式,既形形色色,其目标所致,又均应是侦得环宇之内的生机日益,从而表现对于每个人新的独特性。

换言之,世界对于每个人均是新的,为诗者在于捕捉自己的独特感受。只要把自己独特感受写出,即新,其理由在于我写我,我宁如我。诗之质在于极其把握我之与宇宙天人的亲在,从而再现之。他甚至以此理念翻案东坡的不易之论“吾试为轻语,案翻老斫轮。作诗必此诗,乃是真诗人”[1]537。

其次,赵翼作为一代学人,其灵魂深处亦洞彻着中华士人所心怡的天人一体的自然宇宙观,深知中国的深忧在于“天人一体”理念以不同原因遭受破坏。

但如果说这是绝大部分诗人均有的同感,此所谓“究天人之际”,所谓深忧极乐,极目悠悠,那么赵翼此处的独特性是以为,诗之工否在于能否将其性情提升到宇宙高度,显然在此,对于唐宋诗之争等,他完全摆脱了为诗形式上的好胜争奇,从而将其拓展引申至内容域界。

赵翼特别欣赏元遗山即在于欣赏他乱世之时有特立的担待意识,因而有浓郁的宇宙情怀。其云:“元遗山才不甚大,书卷亦不甚多,较之苏、陆,自有大小之别。然正惟才不大、书不多,而专以精思锐笔,清炼而出,故其廉悍沉挚处,较胜于苏、陆。盖生长云、朔,其天禀本多豪健英杰之气;又值金源亡国,以宗社邱墟之感,发为慷慨悲歌,有不求而自工者:此固地为之也,时为之也。同时李治,称其‘律切精深,有豪放迈往之气。乐府则清雄顿挫,用俗为雅,变故作新,得前辈不传之妙。’郝经亦称其‘歌谣跌宕,挟幽、并之气,高视一世。以五言雅为工,出奇于长句、杂言,揄扬新声,以写怨思。’《金史》本传亦谓其‘奇崛而绝雕刻,巧缛而谢绮丽’。”[1]329

二、理念呼应与方法别致

赵翼在《瓯北诗话》中集中讨论了唐宋以来二十位有影响的诗人,他的上述理念即穿梭于对此的阐述中,既表现出对上述理念的深沉呼应,又表现出他论诗的特一与别致。既从更深细处表现他的论诗绝句的不可忽视,又体现着他思路的开阔、气势的宏大。细玩他的方法及思路,在于放这些诗人到滋生他们的生活背景及写作氛围中,从其活跃氛围把握他们的风骚之质,从而表现出他眼界的宏阔和批评的深刻还原性。下列一些思维特征尤为显著:

首先,尽可能从宏观定位这些人的境界。既联系着历史,又深究于文化;亦注意求证这些诗人的新,但往往将求解建立在高浑的背景上,因此在肯定的同时又指责他们的憾质;特别注意指证他们的气魄,同时又认为气魄非但经人工锤炼,更出于自性,是以到达诗的创造效果为归趣,而诗的创造效果在于忌俗而呈其自然。在他看来,若细玩一个诗人的创作会发现它可能是以尖新,可能以平易,可能是领悟会心,关键在于不可村夫,亦即无乡愿气(3)。

其次,瓯北作为乾嘉时代一个成果卓著的历史学家,他和其他许多乾嘉学人论诗不同,在于是从历史角度切入领悟诗情的。此表现在:

(1)与袁枚一样,瓯北也是一个天才论者,他也非常认可诗人天才,其讨研诗人的别致处亦非常习惯于从天才视角入手。试读他历数唐宋以来的数个诗人,均肯定他们乃以天才成就了自己的非凡成就。

(2)虽然所选诗人有限,但均是诗史的亮点。瓯北将他们按历史的顺序联结起来,努力还原这些诗人的历史性,努力使读者感到这些诗人的性情是结葩于历史的,他们以诗作及诗思成为历史的地标。

(3)特别地,还应当看到的是他对一些诗人的指责与甄别,应是从历史角度的重新俚定,表现出他于此的思维既显明晰从细亦色彩缤纷:即有时是揭去历史的面纱,如杜甫;有时是平添了历史面纱,如陆游、元好问、查初白等;有时去恢复其历史原貌,如杜牧;有时去还原历史,如其主张慎审恢复陆游的“不能全晚节”[3]1236。

总之,瓯北所以并不轻易否定每一个诗人,即在于他并不是简单地从天才平台,去肯定诗人的成就乃其天才支撑。如果说瓯北思维的创造性在于并没有讳言他们的缺陷与不足,并且指出他们的缺陷也是天才的特征,指出他们经常是以天才接近天人宇宙本真的,他们的这种与天人宇宙关系,既显示出其天才的醇真,亦暴露其天才在以天人性命、以历史为背景意义上的空洞。这样一来,天才问题在赵翼这里就被一个更宏大的氛围所柔化,它从公安派到袁枚思维中一直被炒作的那种神秘不可捉摸地位被弱化。从文化哲学的视野上说,那种乾嘉学人由于封闭宋人而自我走到死胡同的尴尬被起死回生。

如果说袁枚以天分、天缘、天悟纠结于一个诗人成名、一首诗的成功,那么瓯北对之的思维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创造性在于更强调这些方面最终效应及文化隐含。

在赵翼的思维中,往往更强调一个天才诗人,其才情穿越创作的各个环节达于一种新效应。他甚至认为,诗人三天才更在于往往能以最终的平实盖过从主体到客体,或穿插主体到客体间的,从形式上突兀凹峭到最终风格的平实等诗歌成形的各个过节,从而横跨诗人人生理想的各个支撑之处。

例如他对李白的分析即将天才论贯于其成诗的各处。其云:“青莲集中古诗多,律诗少。五律尚有七十余首,七律只十首而已。盖才气豪迈,全以神运,自不屑束缚于格律对偶,与雕绘者争长。然有对偶处,仍自工丽;且工丽中别有一种英爽之气,溢出行墨之外。”[3]1139

(4)赵翼最看好一个诗人的品格,在他眼中,诗人人生品格往往转换为创作主体的性情,这是一首诗纵横放逸之因。赵翼思维的刻意处在于往往以一生为期,验证于诗人品性,从而得出诗人的成因。

例如,他曾于唐代比较过元、白,“元白二人才力本相敌;然香山自归洛以后,益觉老干无枝,称心而出,随笔抒写,并无求工见好之意,而风趣横生,一喷一醒,视少年时与微之各以才情工力竞胜者,更进一筹矣。故白自成大家,而元稍次”[3]1173。

又云:“微之既与香山早有成约,其后急于入相,顿忘夙心,至与裴度相轧,贻讥清议;则其与香山早约时,本非真意,故不能践言耳。”[3]1186

对此若从诗作客体来说,即在于赵翼欣赏诗思的一脉流转。从他对一些诗人描述看,他是将诗表现的一脉流转看成人品自现的。

瓯北评李白有云:“诗之不可及处,在乎神识超迈,飘然而来,忽然而去,不屑屑于雕章琢句,亦不劳劳于镂心刻骨,自有天马行空,不可羁勒之势。”[3]1139

瓯北这里虽是针对李白来说,但也不难认定这是他所认可的一首好诗的普遍特征。例如,他对白居易、陆游亦均以此为标准的。其云:“元、白尚坦易,务言人所共欲言……多触景生情,因事起意,眼前景、口头语,自能沁人心脾,耐人咀嚼。此元、白较胜于韩、孟。”[3]1173

瓯北尤其欣赏那种经过打磨的诗歌流传传统。其云:“放翁古诗,从未有至三百言以外,而浑灏流转,更觉沛然有余,非其炼之极功哉!至近体之刮垢磨光,字字稳惬,更无论矣。又放翁古今体诗,每结处必有兴会、有意味,绝无鼓衰力竭之态。”[3]1222由此,在他看来,诗人品格、诗意、性情,乃是浑然一体的,其间感人的魅力,需要从相互关系中领取。

至于什么样的诗是最看好的诗。首先,在赵翼看来,其诗中才情宜隐有儒家精神,有依托儒家人格涵容。例如,瓯北极其推重欧阳文忠公,即从此角度。

又,他非常看重放翁之诗,究其因,更主要在于他考论放翁是从儒家的立场。他的观点约为:

(1)“放翁自蜀东归,正值朱子讲学提倡之时,放翁习闻其绪言,与之相契。”[3]1234

(2)放翁“虽不以道学名,而未尝不得力于道学也。其集中亦有以道学入诗者”[3]1235。

(3)“放翁与杨诚斋同以诗名。诚斋专以俚言俗语阑入诗中,以为新奇。放翁则一切扫除,不肯落其窠臼。”[3]1235

作为一个历史学家,他还严谨地将此思路验证于史。例如,放翁与苏轼比,举证以为“苏轼‘乌台诗案’之后,不复敢论天下事”。放翁则于绍兴和议以后“转以诗外之事,尽入诗中”[3]1221。“宋诗以苏、陆为两大家。后人震于东坡之名,往往谓苏胜于陆,而不知陆实胜苏也。盖东坡当新法病民时,口快笔锐……‘乌台诗案’之后,不复敢论天下事。及元祐登朝……不敢出其不平之鸣。”[3]1221“放翁则转以诗外之事,尽入诗中。时当南渡之后,和议已成,庙堂之上,方苟幸无事……虽神州陆沉之感,已非时事所急……放翁必有诗无题,遂托之于梦耳……其诗之实能胜于苏亦在此。”[3]1234

可以说,瓯北在一部《瓯北诗话》处处表现着他的儒家情怀和历史家的秉直胆识,从而能最终使自己的思路以理义探寻和史料相印双赢让读者信服。

其次,瓯北强调诗人所以具这种儒学内含的人格内涵,其原因应在于其所涵泳的人品曾还原到文化大背景下发酵过,而最终又以心地空明最为独绝。就此,他最欣赏苏轼诗。其云:

“以文为诗,自昌黎始;至东坡益大放厥词,别开生面,成一代之大观。今试平心读之,大概才思横溢,触处生春,胸中书卷繁富,又足以供其左旋右抽,无不如志……其妙处在乎心地空明,自然流出,一似全不著力,而自然沁入心脾。此其独绝也。”[3]1196

在他思维这里,经发酵过的人格应当是宏阔的、浑融的。他称誉杜甫,曾引“宋子京《唐书杜甫传赞》,谓其诗‘浑涵汪茫,千汇万状,兼古人而有之’”[3]1151。以为杜甫这种人格即具此特征。

瓯北也因这一点极赞同放翁诗总结的自我一生有三变:即初宗派于杜;中年以后则益自出机杼,尽其才而后止;四十后从戎南郑,诗家三昧忽见前;及至晚年又造平淡。显然在此,瓯北的不厌其烦,我们亦可以理解为在他看来放翁的成功与魅力,在于逐步将自我坦露于自然,认识到逐步以天人宇宙为背景而发酵,从而凸现了一个真在。

试读一下瓯北对放翁的表述,“及乎晚年,则又造平淡,并从前求工见好之意亦尽消除,所谓‘诗到无人爱处工’者,刘后村谓其‘皮毛落尽’矣”[3]1221。

当然,瓯北明白这种坦露于自然而凸现的真在不一定仅表现为平淡,此诚如宋初的苏、梅诗,乃是各极所长而不能有优劣的。

其云:“宋诗初尚‘西昆体’,后苏子美、梅圣俞辈出,遂各出新意,凌铄一时;而二家又各不同。欧阳公尝谓‘子美笔力豪隽,以超迈横绝为奇;圣俞覃思精微,以深远闲淡为意。各极所长,虽善论者不能优劣也。’”[3]1327

瓯北从更深刻的地方肯定了他们,即还原天人宇宙交融的发酵性。

瓯北云:“盖梅尝言:诗贵‘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乃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欧公作诗之旨,亦与梅同,故尤推服也。欧又称圣俞苦于吟咏,以闲远古澹为主,故构思极艰云。”[3]1328

在此瓯北特别举证了欧阳修对苏、梅二人两种风格的平行认同,即在此肯定他们以不同的角度而表现天人的共同性,这应是被认同的原因。

再次,瓯北特别在意此发酵的人格内涵又以能寻求到成功发轫机遇为最佳效果。从中国思想史可知,宋明理学家曾成功地解释过人的性情关系,以为情乃性的触物缘发。瓯北和许多清代诗评家不一样,只重点撷取十八位诗人以阐述自己的诗观。如果说李、杜、白、韩、苏、陆作为大家作了重点论述不足以奇,那么他对元遗山、高青邱、查初白也有“平心”的尊重(3),即是往往注意他们能据自己的“惟一”站在时代前沿以成功发轫。从理论穿透力来说,亦有举一反三之效。据赵翼分析,元遗山发轫于灾难的历史。他以为遗山诗“以精思锐笔,清炼而出……值金源亡国,以宗社丘墟之感,发为慷慨悲歌,有不求而自工者:此固地为之也,时为之也”[3]1267。他找寻遗山性情品格的结葩处云:“遗山仕于金……国变后,以诗文重名……客东平严实幕下最久。以国亡史作,己所当任……采访不遗,至百馀万言……然始终不仕蒙古……‘金亡不仕’……垂之史册哉!”[3]1272

在他看来,高青邱发轫于明初,其意义在于能借以创造性掌握唐人而拓展思维。世人尽知明朝有前后七子岌岌规矩于唐人,不愿从明初溯其源。其实,明人之尊唐风从明初即起。如果说从理论角度高棅《汇》、茶陵派在逐步加浓唐人气氛;那么从创作角度高青邱是第一个模拟唐人而获得成功者。而所以成功即在于作为一个由元入明的士人,其能以复杂的心境抓住一个极其锐感的发轫机缘。

为此,瓯北云:“元末明初,杨铁崖最为巨擘。然险怪仿昌谷,妖丽仿温、李,以之自成一家则可,究非康庄大道。当时王常宗已以‘文妖’目之,未可为后生取法也。惟高青丘才气超迈,音节响亮,宗派唐人,而自出新意,一涉笔即有博大昌明气象,亦关有明一代文运论者。推为开国诗人第一。”[3]1274

与高青邱相比,瓯北更强调查初白发轫清初于时代大事因缘,试读一下瓯北对初白的饱含深情的阐述,瓯北的思路是这样的:首先,分析清初的诗坛;其次,指出查初白在生平阅历上的两个特别之处;然后,将对初白的评论定位到此背景之上。试读一下《瓯北诗话》:“梅村后,欲举一家列唐、宋诸公之后者,实难其人。惟查初白才气开展,工力纯熟,鄙意欲以继诸贤之后;而闻者已掩口胡庐。不知诗有真本领,未可以荣古虐今之见,轻为訾议也。今试平心阅初白诗……入京以后,角逐名场,奔走衣食,阅历益久,锻炼益深,气足则调自振,意深则味有余,得心应手,几于无一字不稳惬。”[3]1300

三、关怀与再深刻

瓯北善于用比较法,在将上述理念穿梭于诗人的比较的同时,亦勾勒出一些既显文化浓缩又属于自己的问题域,或可表现自己的精美覃思,并且表达出对系列传统问题的特别关注。罗列起来最精彩部分有这么几点:

(1)关于刻意性与中唐诗,瓯北首先指出并肯定了中唐以韩愈为代表,所逐步自觉起来了的刻意性审美范式(4),但同时以为唐诗感人不仅在于刻意性,而更在情怀。

在他看来,自韩愈起,中唐人所走的主思路乃在于奉杜而奇险。

其云:“至昌黎时,李、杜已在前,纵极力变化,终不能再辟一径。惟少陵奇险处,尚有可推扩,故一眼觑定,欲从此辟山开道,自成一家。”对之,若说中唐如此,那么到了晚唐杜牧又做了继续发挥。

瓯北在论昌黎时列举中唐数个诗人游韩之门。在他看来,直到晚唐小杜仍“恐流于平弱”。这虽是他所强调的中晚唐诗歌特征,但瓯北并不赞同从韩到杜牧的这种专求奇险。

瓯北的理由罗列起来在于:首先,肯定中唐时代白居易、元稹虽走另一条路亦成功。其次,苏轼与之相比,虽然也追奇特俊伟,但以议论英爽取胜。韩愈虽奇险,但显然不能够形成此效果,韩的一些追随者尤为如此。

在此,姑且不去讨论瓯北是否看清了中晚唐背景下韩、杜的价值所在,只是说他的观点也极有其保留的意义。即在瓯北看来,一个诗人达于性情的自我诠释可以走多种途径。即便是以突显表达刻意性,也要最终还原到平淡去认知。

又,一个诗人的议论不仅在于方式的奇异,更在于内容的精策。中唐人的缺憾在于以自己的刻意标举,让情怀经常流落于刻促。

(2)关于荆公、山谷与杜甫关系问题,赵翼集中以工拙与拗峭将讨论聚焦,可分以下几个视角:

首先,少陵与荆公比,赵翼指出他们均刻意追求工;但荆公更多地是从形式表达上,少陵则是从气宇的传达上,显然瓯北更赞同杜甫。

其次,荆公与山谷比,赵翼指出他们均以追求拗峭为旨趣,但山谷更是一个连带多项旨趣的复合型思维,荆公则仅以巧。即便涉及哲理议论,荆公亦缺少那种深层造思,后世有人评其为“野狐禅”,并不是没有道理。而与之相比,山谷则能以其超诣厚重,而始终涵泳三家而为一体。

再次,少陵与山谷比,瓯北从“刻意出惊人语”角度认同了杜甫与山谷的交叉与山谷趋杜的成就。

瓯北在论杜甫时有云:“荆公、东坡、山谷等,各就一首一句,叹以为不可及,皆未说著少陵之真本领也。其真本领仍在少陵诗中‘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句。盖其思力沉厚,他人不过说到七八分者,少陵必说到十分,甚至有十二三分者。其笔力之豪劲,又足以副其才思之所至,故深人无浅语。”[3]1151

如果是这样,那么作为杜诗的成功尾随者,山谷以不俗至老杜的惊人旨趣。不仅如此,山谷尤其是以拗峭致奇以显不俗,从而表现出对老杜惊人理念的落实。

值得强调的是,对于这些,瓯北在其诗话中均有明晰的理路,并做出肯定。

(3)关于昌黎、东坡、放翁三人诗人情怀

在瓯北看来,昌黎、东坡与放翁各以己志,创有一片属于自己天地。他们之间很有可比之处,且比较起来复杂。例如瓯北云:“坡诗放笔快意,一泻千里,不甚锻炼。”又云:“昌黎之后,放翁之前,东坡自成一家,不可方物。昌黎好用险韵,以尽其锻炼;东坡则不择韵,而但抒其意之所欲言。放翁古诗好用俪句,以炫其绚烂;东坡则行墨间多单行,而不屑于对属。且昌黎、放翁,多从正面铺张;而东坡则反面、旁面,左萦右拂,不专以铺叙见长。昌黎、放翁,使典亦多正用;而东坡则驱使书卷入议论中。”[3]1202由此看来,在瓯北的思维中,东坡不如放翁在于,放翁是从正面表达真情乃真儒,东坡多从负面而感悟人生,乃有释道相纠的消极。从而得出结论约为:①放翁诗气贯首尾。②放翁乃真儒。③放翁一生乃三变,以至于变而愈精微。④东坡思想复杂,从而始终没有把控自己的主动脉,以至于缺乏力度。⑤不仅缺乏力度,且影响行为的落实。

至于昌黎偏于才气,与东坡比,锐意于创新。但由于他们担待意识与所走的路的偏差,因而均稍次于放翁。

纵观一部《瓯北诗话》,读者能够不难体悟到赵翼的拳拳之心。也可以说正因为此心,瓯北将放翁提升为自己思维的高度,从而在此意义上站到了放翁的平台上。瓯北最终建立了自己的思路,给世人的感觉是并不纠结于唐宋诗之争,而更是以总揽唐宋之英而孤独。

在文章的最后,再来环顾一下瓯北关于苏、黄批评的视角,至少可以概括出如下几点:①从才力指出他们的共同优势。②从风格上痛惜各自的缺陷。③借历代评指责山谷,从而含融自己对山谷的意见。

如果说瓯北从才气上批评了东坡,那么他又努力找出山谷的追求特点,将对山谷诗乃至江西诗派的缺漏指证与反思统合在自己的追求与效果中。显然瓯北并没有轻易否定山谷,而是将讨论诗的平台更深刻地建立在山谷之上。瓯北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自中唐以后,律诗盛行,竞讲声病,故多音节和谐,风调圆美。杜牧之恐流于弱,特创豪宕波峭一派,以力矫其弊。山谷因之,亦务为峭拔,不肯随俗为波靡,此其一生命意所在也。究而论之,诗果意思沉着,气力健举,则虽和谐圆美,何尝不沛然有余?若徒以生僻争奇,究非大方家耳。”[3]1331

注释:

(1)《全球通史》著者斯塔夫·里亚诺斯表达写作通史动机时亦有云:“每个时代都会面对新问题,产生新疑问,探讨新的答案,我们迫切需要一部提出新疑问并给出新答案的历史。”赵翼显然也是从历史立场看待新的,但其注意力更强调从主体切入。

(2)《论语·阳货》有云:“乡原,德之贼也。”《孟子·尽心下》对之进行了解释以为:“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

(3)在《瓯北诗话》中会发现多处赵翼以从容心态云:“平心而论”,故此应是赵翼思路清晰表达方式,和由此而成的结论力度。

(4)安史之乱后,从大历时代开始,唐代诗人逐渐改变了初、盛唐诗人的审美范式而逐渐将审美转向主体,转为刻意表达空灵与苍茫。这一点被许多学者共识。但这种刻意性是逐步明朗的过程。

[1]江守义,李成玉.《瓯北诗话》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2]先秦汉魏南北朝诗[M].逯钦立,辑校.北京:中华书局,1983.

[3]清诗话续编[M].郭绍虞,选编,富寿荪,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Picturesque Pattern of Manifestation and Elegance Disposition of Zhao Yi’s Poetics

ZHANG Zhao-yong,LU Nan-na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Huaibei Normal University, Huaibei 235000, Anhui)

Zhao Yi was a great master in both literature and history in Qianlong period. It is commonly believed that his aesthetic theory of literature was the same type as that of Yuan Mei, that is, they both advocated individuality and innovation. However, it’s not that simple. As a historian, there were rich historical information and rigorous logic in Zhao’s own literary viewpoint. The unique aspects of his poetics were its picturesque pattern of manifestation which to echo its grand ideas from different angles. Zhao often discussed the poems based on a poet’s moral characters in the course of his whole life. Zhao appreciated the passion from some poets in the important period that the times changes and focused on hot academic issues after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y which exerted a tremendous influence and studied and discussed frequently. By this means, Zhao expressed his distinctive insights and conveyed elegance moral characters.

Zhao Yi; Oubei Poetics;; picturesque

10.14096/j.cnki.cn34-1044/c.2017.04.11

I207.22

A

1004-4310(2017)04-0059-07

2017-03-27

张兆勇(1965- )男,安徽五河人,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古代文学和中国传统文化;陆楠楠(1990- )女,安徽淮北人,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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