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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大革命时期的女性文学*
——以《从军日记》《低诉》为例

2017-04-15

妇女研究论丛 2017年6期
关键词:革命文学从军日记

黄 华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9)

论大革命时期的女性文学*
——以《从军日记》《低诉》为例

黄 华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9)

大革命时期;女性文学;《从军日记》;《低诉》

20世纪20年代后期的国民大革命,不仅催生了革命文学,而且吸引了不少女作家投身其中。1929年、1930年上海春潮书局先后推出谢冰莹的《从军日记》和陆晶清的诗集《低诉》,两部文集以不同风格展示了大革命期间特别是北伐战争期间妇女参加革命的经历。虽然同为大革命时期的作品,但不同的文体和迥异的写作风格,加之出版策划、传播途径等方面的差异,决定了两部书稿的不同命运。前者成为革命文学的典范;后者则反响平平,即便再版时经过精心策划,却因强调爱情元素而脱离革命文学的范畴,以至于渐趋隐没。两部作品体现了革命文学发展初期个性化的文学话语与集体性的政治话语之间复杂的互动关系,同时凸显出革命文学20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向左转”的发展轨迹。

一、引言

上海春潮书局1929年、1930年先后推出谢冰莹的《从军日记》和陆晶清的诗集《低诉》,作为两位女作家的处女作,两部作品集以不同的文学体裁记录了她们参加大革命(1924-1927)的经历。谢冰莹作为军校女兵,深入北伐战争前线,留下数篇弥足珍贵的战地速写;陆晶清中断在北平的学业,来到当时的革命中心武汉,从事革命宣传和妇女组织工作。她们都以在校女大学生的身份,投身革命,一方面有着投笔从戎、保家卫国的豪迈气概,另一方面以笔为武器,记录下大革命时代风起云涌的社会形势和个人在时代大潮中的经历与体会。她们的文章和诗歌都是先在报纸上发表,后结集出版。无论在自由随意的日记体散文记述中,还是在长短不一、平仄分明的诗行里,自由奔放的情感和义无反顾、投身革命的激情充斥其间,鲜明活泼、个性化的文学话语和集体性的政治话语交织并存,展现出20世纪20年代中国年轻女性的新面貌。两部作品集堪称大革命时期女性文学的代表,但不同的文体和迥异的写作风格,加之出版策划、传播途径等方面的差异,决定了两部书稿不同的命运。

《从军日记》成为革命文学的典范;《低诉》市场反响平平,即便再版时经过精心策划,却因强调爱情元素而脱离革命文学的范畴,以至于被渐渐遗忘。两部女性文集的不同遭遇,体现了革命文学发展初期个性化的文学话语与集体性的政治话语之间复杂的互动关系,同时凸显出革命文学在20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向左转”的发展轨迹。

二、《从军日记》的出版与海外传播

被称为“中国第一女兵”*具体可参见石楠:《中国第一女兵:谢冰莹全传》,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年。的谢冰莹,因一篇《从军日记》开启了自己的文学生涯,同时也将自己的写作与军旅生活联系起来,从而奠定了一生纪实文学的写作风格。为什么一本出自女兵之手的日记在当时能够引起那么大的反响?这些反响源于作者自身,还是编辑、推荐者的影响力,抑或来自读者对于女兵的想象和期待?让我们来梳理一下《从军日记》结集出版的过程。

《从军日记》首先刊发在国民党中央宣传部直辖报刊《中央日报》的副刊上。谢冰莹原名谢鸣岗,原就读于长沙省立第一女子师范学校,为了逃避家中订下的旧式婚姻,她毅然报考中央军事政治学校(黄埔军校武汉分校)第六期,为此改名谢冰莹。1926年9月,时年20岁的谢冰莹终于如愿以偿,当上了女兵。次年5月,女生队接到命令,要挑选20名女生,组织救护队,同时负责宣传工作,编入中央独立师,参加北伐战争中的西征任务,谢冰莹参加了女兵救护队,开始军旅生活,同时开始了她的文学生涯。

1927年5月,谢冰莹随军北伐途中,坚持写日记,记录随军的点滴生活,因担心日记遗失,她将日记寄给《中央日报》副刊主编孙伏园代为保管。孙伏园以《行军日记》为题刊发在24日的《中央副刊》上。接着,《一个可喜而又好笑的故事》《行军日记三节》《寄自嘉鱼》《说不尽的话留待下次再写》《从峰口至新堤》在《中央副刊》上陆续发表。短短一个月内,六篇日记的连载,让谢冰莹迅速成名。1929年3月增加了《几句关于封面的话》《写在后面》《给KL》三篇文章,交付春潮书局出版。首次印刷的1500册,很快销售一空。半年后,春潮书局推出再版本,又增加了四篇文章《再版的几句话》《出发前给三哥的信》《给女同学》《革命化的恋爱》,印刷2000册。1931年9月,《从军日记》改由上海光明书局出版,撤下《几句关于封面的话》,增加了《从军日记的自我批判》一文,为了与书名一致,将其中的小标题《行军日记》《行军日记三节》改为《从军日记》和《从军日记三节》。《从军日记》的形式自此固定下来。到1942年10月,除去林语堂的英文译本(商务印书馆,1930年)和汪德耀的法文译本〔法国瓦罗瓦书局(Valois)〕,《从军日记》中文版共发行14版[1],算得上民国时期最畅销的女作家文集。

孙伏园可谓谢冰莹文学道路上的引路人,《从军日记》便是谢冰莹在战场上写给孙伏园的书信。信中常夹杂稚趣诙谐之语,如“伏园先生:我再不骗人了,我永远不骗人了!……现在又有五天……没有写了!我确实想把许多有趣的故事讲给大家笑一笑。但是我最低限度的要求,请你不要笑脱了牙齿和胡须,至于肚子痛一痛,腰弯一弯是不要紧的”[2](PP 25-26)。西征前,谢冰莹在同学的引荐下,见过孙伏园,孙伏园对她相当友好,而且向她索要稿件[3]。作为著名的编辑和栏目策划人,孙伏园以他敏锐的新闻洞察力,嗅到谢冰莹信中蕴含的新闻价值。这些信件在《中央日报》副刊连载发表时,文章后面附有孙伏园的说明。例如在《一个可喜而又好笑的故事》后面,有编者注:“作者现在在前线作战,昨天本刊发表的‘从军日记’就是从土地堂寄来的。这封信的接到还在十天以前,那时出发‘是遥遥无期’,现在看起来觉得更令人百读不厌了,所以将它发表出来。还有一封出发时寄给我的信,明后天再发表。伏园附注。”[2](P 13)早在1921年主编北京《晨报》副刊时,孙伏园就铲除了以前副刊上刊载鬼怪神话和黑幕笔记的过时做法,刊登“有价值的文艺作品”[4],从而引领了“五四”时期副刊的变革之路。后来主持《京报》副刊时,孙伏园策划过著名的“青年必读书”和“青年爱读书”两项征文活动,通过把握时代脉搏,制造热点话题,来扩大副刊的影响。孙伏园到武汉主持《中央日报》副刊后,继续秉承与青年作者密切互动的编辑策略,主张“对于眼前(包括时间的与地域的)发生的事情,用学术的眼光,有趣味的文笔,记载与批评”[5]。基于这样的编辑思想,孙伏园意识到北伐时期与“五四”时期的根本不同,在于“革命文学”的提出。于是,《中央副刊》上出现读者的呼吁:“中央副刊实居思想界和文艺界的地位,此后应该有许多革命的文艺创作出现,这一点伏园先生似乎应该注意;不但是我个人的愿望,也是大多数爱好文艺的同志们的愿望哩!”[6]借读者之口道出未来的编辑方向,这不失为一个极好的编辑策略。北伐战场上的战地随笔、杂记、日记等成为当时的革命文艺,1927年5月到6月期间,除了刊发谢冰莹的《从军日记》,《中央日报》副刊还发表过田倬之的《随军杂记》系列、徐正明的《熏风吹渡信阳州》、符号《我所记得的》、黄克鼎《沙场日记的一页》等,报道北伐战场上的最新战况。

《从军日记》一书的出版也离不开孙伏园这位幕后策划大师。1928年9月,谢冰莹来上海看孙伏园时,孙伏园建议将《从军日记》结集发表,同时请林语堂先生将其余几篇译完,一同发表。当谢冰莹认为没有付印的价值时,孙伏园认为“这是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女生队留下的一点痕迹,所以有保存的必要”[2](P 58)。正是受到这一历史责任的激励,谢冰莹才有了出书的勇气和担当。1929年初,《从军日记》出版前,孙伏园提醒谢冰莹要重视自己的第一本书,建议她最好找位名作家写序,找位名画家做封面设计。当谢冰莹提出想请林语堂写序、丰子恺画封面时,孙伏园帮她联系了这两位名家。林语堂欣然作序。丰子恺提交的封面画,出自其六岁的女儿阿仙之手。画面上有一排拿着刀枪的孩子,中间的一个女孩骑在牛背上,正在指挥战斗,后面跟着一位扛枪的女孩,令人忍俊不禁的是,牛的模样有点像狗。这幅充满童趣的封面画,既符合叙述者少不更事的叙事口吻,又与书中的内容——女兵的经历颇为契合。正因为有前期报纸上连载的轰动效应和两位名家的鼎力推荐,《从军日记》一出版便洛阳纸贵。

另一位促使《从军日记》出版和广为传播的名人是林语堂。《从军日记》发表后不久,就被林语堂翻译成英文,发表在英文版的《中央日报》上。尚在军伍中的谢冰莹读到林语堂译的《从军日记》时,非常兴奋,她后来回忆道:“我没有新鲜的形容字来……形容我读那篇译文时心中所感到的愉快。”[2](P 59)因为林语堂是誉满国内的大学教授和著名作家,谢冰莹当时只是军事院校一名普通的女兵,名作家对新作家作品的翻译无疑是最好的举荐,这给谢冰莹极大的激励。她将林语堂对《从军日记》感兴趣的原因归结为两点:一是出于公心,因为日记中所描写的是乡村的趣事,是行军生活,“是破天荒女兵的日记”[2](P 59),为了使外国人知道中国乡村社会的情形,特别是“女革命家的精神和她所负担的工作”[2](P 59)。另一个是冰莹猜测的私人原因,也许是林语堂的个人兴趣所致,“也许他喜欢看我这样无头无尾没系统的东西,也许他真能从字迹模糊语句零乱的碎句里找到有什么可使他爱的地方,因此他译出来的文是那样美丽流畅,那样令人喜欢”[2](PP 59-60)。正是林语堂优美流畅的英文翻译,让《从军日记》广为人知,旋即被译成法、俄、日等多国文字。其实,让谢冰莹没想到的是,林语堂自己同样未曾预料到译文所引发的社会效果,他在《从军日记》序言中写道:“看那时《中央副刊》的读者,都曾赏识过冰莹的这几封通信,都成讨论过‘冰莹是谁’的问题。……更奇异的,我曾译其中一篇为英文,登英文《中央日报》,过了两月,居然也有美国某报主笔函请英文中央日报多登这种文字。这真有点像《少女日记》的不翼而飞了。”[2](PP X-XI)正是林语堂的翻译和出版单行本的催促,促使谢冰莹不得不继续写下去,《从军日记》才得以从散乱的日记随笔发展成为一部相对完整的书稿雏形。

对于谢冰莹自认的随笔乱涂、毫无价值的随笔,林语堂如何看待?林语堂在《从军日记》一书的“序言”中写道:“冰莹以为她的文章,无出单行本的价值,因为她‘那些东西不成文章’,自然,这些《从军日记》里头,找不出‘起承转合’的文章体例,也没有吮笔濡墨,惨淡经营的痕迹;我们读这些文章时,只看见一位年轻女子,身着军装,足着草鞋,在晨光熹微的沙场上,拿一只自来水笔,靠着膝盖振笔直书,不暇改窜,戎马倥偬,宿装待发的情景;或是听见在洞庭湖上,笑声与河流相和应,在远地军歌及近旁酣睡声中,一位蓬头垢面的女兵,手不停笔,锋发韵流地写叙她的感触。这种少不更事,气宇轩昂,抱着一手改造宇宙决心的女子所写的,自然也值得一读……”[2](PP IX-X)可以看到,身为文坛大家的林语堂,重视的恰恰是这种活泼自然的文风,没有矫揉造作的斧凿痕迹,加上对“女兵”这一文艺热点的重视,林语堂很快将《从军日记》翻译为英文,介绍到海外,并将译文收入文集,1930年林语堂与大女儿林如斯一同翻译的英文版《从军日记》(LettersofAChineseAmazonandNarrativeEssays)出版。

如果说林语堂的英文翻译是推进《从军日记》海外传播的第一波,那么,《从军日记》海外传播的第二波是由法国著名作家罗曼·罗兰(Romain Rolland)主导的。《从军日记》法文译本的序言由罗曼·罗兰撰写和推介,我们从20世纪30年代谢冰莹与《从军日记》法文译者汪德耀及罗曼·罗兰的交往来看该书在当时的反响。1932年谢冰莹在上海见到汪德耀,汪德耀告诉谢冰莹自己翻译《从军日记》的动机和经过。身为留法工科学生的汪德耀出于爱国心,在罗曼·罗兰的支持和帮助下完成了书稿的翻译和出版。汪德耀认为欧洲人对中国人特别是中国妇女充满偏见,欧洲人认为中国妇女都缠着小脚没有文化,他们不了解新一代的中国女性。新一代的中国妇女有理想有追求,争自由要平等,她们敢于扛起枪,与男人一起去革命、去打仗。汪德耀将自己准备翻译《从军日记》的想法写信告诉罗曼·罗兰,获得支持后,与同学开始翻译工作,完成后的法文译本经过罗曼·罗兰的亲自校订。因为罗曼·罗兰向瓦罗瓦书局推荐了该书,所以法译本的出版速度很快。出版后,巴黎著名报纸《小巴黎人日报》在头版显著位置发表评论文章,题目是《参加中国革命军的一个女孩子》,文章详细介绍了该书内容,注明推荐者是著名作家罗曼·罗兰,一同刊出的还有那副充满童趣的封面画。汪德耀与谢冰莹见面后,鼓励她给罗曼·罗兰写信,并给她讲述了罗曼·罗兰年轻时给托尔斯泰写信的故事[7]。后来,谢冰莹与罗曼·罗兰通了信,罗曼·罗兰在信中称赞谢冰莹是“年轻而勇敢的中国朋友”,是“一个努力奋斗的新女性”,并激励她“人类终将是光明的,我们终会得到自由的”[8](P 244)。可见,《从军日记》的海外传播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国外读者对于中国妇女特别是新一代中国妇女的看法。

提到《从军日记》的出版和传播,必须补充的还有一位出版人,那便是通常被忽视的春潮书局老板夏康农。《从军日记》中《给K.L.》便是谢冰莹写给夏康农的信*厦门大学教授汪德耀披露当年留法期间翻译《从军日记》的动机和经过。见徐小玉:《〈从军日记〉、汪德耀、罗曼·罗兰》,《新文学史料》1995年第4期。,因为没有署真名,所以长期以来没有被研究者重视。《给K.L.》的信提及出版过程中一件事,原本谢冰莹希望将林语堂的英译文章放置在书中,得知林语堂已经将六篇译文收入个人论文集,版权归了商务之后,谢冰莹很失望,但也只能接着《写在后面》续写一些文字,表达对家人的思念和现实的困窘。这个很重要的“细节”表明,负责《从军日记》出版和具体策划工作的是夏康农,当然催稿人也由林语堂变成了夏康农。谢冰莹在《给K.L.》中说明该信的发表权在于夏康农本人,她想说明自己在上海亭子间内因为添凑字数很痛苦。结果这封信不仅感动了夏康农,而且感动了汪德耀。汪德耀是夏康农的同学,二人曾同在法国留学,1929年《从军日记》出版后,夏康农立即寄给留在法国继续求学的汪德耀。汪德耀被拙朴稚嫩的封面和《给K.L.》一文所感动,觉得这是大革命失败后青年人思想苦闷和生活坎坷艰辛的记录,非常有价值,决定翻译成法文。这才有了《从军日记》法文版的译本。

可见,《从军日记》的走红是多种因素合力作用的结果,既来自于著名编辑和翻译家的出版策划和鼎力推荐,又来自于国内外读者对于“中国女兵”这一新的社会现象的热情和好奇。《从军日记》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当时读者对于“女兵”及发生在中国妇女身上革命性变化的好奇心,因而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影响。尽管谢冰莹的军旅生活实际只有短短不足两个月的时间,回到军校后不久,随着轰轰烈烈“大革命”的结束,全体女兵被解散,但“女兵作家”的身份伴随其一生。谢冰莹后来又出版了《一个女兵的自传》(1936年)、《新从军日记》(1938年)、《女兵十年》(1946年)等作品集,这些“女兵文学”可以说都是《从军日记》的延续。

三、《低诉》:大革命中奔涌的情感暗流

诗集《低诉》收录了陆晶清1926到1929年创作的26首诗歌,这些形式上接近新格律诗的诗歌,我们姑且称之为“低诉体”诗歌,它们带着个体生命的创伤体验,与“五四”落潮后感伤的时代大潮相契合,形成一股被压抑但奔涌不止的情感暗流。

虽然同是大革命时期的文学作品,谢冰莹与陆晶清私交也甚好,但《低诉》与《从军日记》在文体、风格上却大相径庭。与《从军日记》的散文体纪实风格不同,诗集《低诉》代表了大革命期间女性文学的另一种发展趋势——纯文学方向,以格律整饬的新诗表现出来。相应的,与《从军日记》幽默诙谐的叙述口吻不同,《低诉》的叙述风格感伤悲痛,突出表现革命者出征后的死难和梦醒后的创伤。更明显的是,与《从军日记》的畅销走红相比,《低诉》的出版要寂寥许多。如果将《从军日记》比作大革命时期革命文学的潮头,那么,《低诉》就是革命落潮时被抑制、裹挟直至被吞没的女性个体情感暗流。

诗集《低诉》是陆晶清的代表作,也是其唯一的诗歌作品集。陆晶清原名陆秀珍,云南人,笔名小鹿、娜君、梅影,20世纪世纪二三十年代她的诗歌、散文名噪一时,散文集有《素笺》《流浪集》等。陆晶清1922年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国文部,与许广平、吕云章等同班。1924年12月到1925年5月,陆晶清与石评梅共同主编《京报》副刊《妇女周刊》;1926年12月,她们共同组织“蔷薇社”,编辑《世界日报》副刊《蔷薇周刊》。同年,经李大钊、隋廷玫介绍,陆晶清加入中国国民党。1927年初,陆晶清奉命送文件到汉口,见到时任国民党中央妇女部部长的何香凝。陆晶清决定辍学参加革命,在经历过女师大“复校活动”*女师大“复校活动”指自1925年9月女师大被校长杨荫榆宣布解散到1926年1月复校这段时间内,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学生为复校所举办的各项活动。和“三·一八惨案”*1926年3月18日,北京学生在天安门前集会,抗议日本等八国阻扰中国在天津布防、炮轰天津的侵略行径,段祺瑞政府下令扫射学生,这就是著名的“三·一八”惨案。女师大学生刘和珍、杨德群在事件中死亡,鲁迅为此写下《纪念刘和珍君》《淡淡的血痕中》等散文,以志纪念。陆晶清当天参加了集会,在集会中受伤,所幸伤势并不严重,被人及时救出。后,陆晶清的求学之路似乎被阻断,武汉的革命氛围给她新的动力和希望,她留在何香凝主持的国民党中央妇女部,担任三等干事,负责文书工作。但不久后的“四·一二”政变导致国共合作破裂,陆晶清因为掩护一位共产党员即将分娩的妻子而被列入黑名单,后经何香凝担保,才得以脱险。陆晶清一度随妇女部转移到上海,但临时办公组织很快解散,她又漂泊到江西等地。1928年10月,得知好友石评梅逝世,陆晶清北上葬友,并继续中断的学业。陆晶清在主编河北《国民日报》副刊期间,与青年诗人王礼锡相识,后结为伉俪。只有了解陆晶清大革命期间辗转漂泊的路线,才能更好地理解诗集《低诉》中每首诗的写作地点——汉口、西湖、百花洲、南昌、灰城等地名的意义及其蕴含的情感因素。

《低诉》分为前集和后集两部分,但区分的标准既不是诗歌创作时间,也不是诗歌创作地点,更不是诗歌的主题,那么,作者是如何划分前、后集呢?让我们回顾一下《低诉》的写作和出版过程。1930年4月《低诉》由上海春潮书局初版,1932年8月由神州国光社推出修正版,王礼锡为诗集撰写了《修正版序》,在序言中披露了他与陆晶清以诗为媒的恋爱过程。诗歌《低诉》被王礼锡视为陆晶清暗示情愫的爱情诗:“昨夜,堤边憔悴梨花怜我飘零久流浪,/这温馨的热情我愿并孤魂深深埋葬!”[9](P 334)这两句诗引起王礼锡的情感共鸣,“这是她的‘低诉’!波浪已经在她的心上翻腾起来了吗?我是爱上她了吗?……她向谁‘低诉’呢?”[9](P 328)“《低诉》的诗篇就是在这初期迷恋的麴蘖中酿成,……从叔模的口中传达了我对这诗的赞扬,于是她更努力于写作,写《归来》,写《心似残碑蚀古苔》,……几乎每天一首,而看诗也几

乎成了我每天的中心的兴趣。于是我几年来抛弃了的写诗的生活也恢复了,副刊上就天天披露我们两人的针锋相对若有意写无意写的交响曲。”[9](P 328)透过王礼锡的叙述,我们可以看到陆晶清创作诗歌的过程,一个作诗,另一个读诗,及时反馈并修正,诗歌成为两人传达情感的媒介。诗歌本是情志合一的产物,正如《诗经》中唱着“青青子佩,悠悠我思”(《郑风·子衿》)的痴情女子,在陆晶清心中,爱人的赞扬和激励无疑是最好的写作动力。这种创作上的互动,让我们想到同一时期的丁玲与胡也频。丁玲在《一个真实人的一生》中,回忆她和胡也频刚到上海的那段艰苦但难忘的生活,白天胡也频为左联工作在外面奔波,丁玲在家为他看稿子,晚上两人交流意见,修改稿件。丁玲的《年前的一天》、胡也频的《牺牲》《一个人的诞生》等作品,共同展示了1930年前后“亭子间”里左翼作家日常生活的场景。

王礼锡在《修正版序》中的一句话提示我们注意诗集中前、后集的区分标准,“我们的诗与爱就在这诗的生活中成长了。……自《低诉》到《魔梦》在我们的爱的升华中可以划一个时期”[9](PP 328-329)。“前集”始于《低诉》,止于《魔梦》,共16首,诗歌主题多是回归和创痛;“后集”共10首,诗歌主题多为离别和出征。结合王礼锡的解释,可以推断前、后集的划分标准应该与爱情有关。“前集”汇集了陆晶清与王礼锡的唱和之作,除《低诉》《魔梦》外,还有《归来》《我归来自丘墟》等诗歌,诗句感伤而优美,有特定的倾诉对象,如泣似诉,耐人寻味。如“问今朝何事这般花明柳媚鸟语声喧?/我是着了魔如锦似恍闯进此春之园。/看,万花如锦绿草如茵这一片好园林;/天呵!可怜我小憩树荫捧着血创的心!”[9](P 358)(《魔梦》)诗句中出现了难得的“春天”繁荣的意象,但“我”却怀疑自己是“着了魔”,误闯进园。从“憔悴梨花”到“鸟语花香”,陆晶清的心境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对于“温馨的热情”,也从“深深埋葬”发展到“小憩树荫”,爱情让孤独飘零数载的诗人终于能够稍做小憩。“后集”中收录的多是陆晶清和王礼锡相识之前的诗歌,包括陆晶清在大革命期间创作的诗歌《临行》《出征》《祭拜》等,也包括她与石评梅唱和的同题诗歌《浅浅的伤痕》。当然,这样的划分稍显僵硬,实际上作者在划分前、后集时,也可能更多地是按照诗歌的美学标准来区分,“前集”中的诗歌,在段落排列和音韵格律等方面要优于“后集”,这不能不归功于王礼锡的参与和协助。王礼锡在陆晶清诗歌写作和《低诉》的结集出版上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那么,《低诉》的市场销售情况如何?

从《修正版序》中,可以看到《低诉》出版后的市场反馈,“这册诗集出版不到半年,春潮书局的命运已经完结,这册诗集自然也随着在市场上夭折。却是在它的一刹那的生命中,所获得注意已经不少”[9](P 329)。尽管王礼锡用“正在接吻的唇不能同时唱歌”[9](P 329)来解释陆晶清后来诗歌创作减少的原因,但不可否认的是《低诉》的市场反响不够乐观,有限的反馈多来自文艺界,无论福熙称赞《低诉》的诗是“有质料的”[9](P 329),还是景深向王礼锡索要诗集,都无法掩饰《低诉》平淡的市场反响。王礼锡既是诗人,又是一位出色的编辑和出版人,1931年王礼锡接任神州社国光社总编,开始大刀阔斧的改革,制定了翻译共产主义典籍、印发进步文学作品、创办定期刊物、从经济上支援左翼作家等一系列改革方案,很快聚集了胡秋原、欧阳予倩、方天白、俞巴林、陆晶清等一批著名编辑,发起了20世纪30年代著名的“中国社会史论战”。《低诉》修正版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推出的,这应该是王礼锡为改变《低诉》出版后反响平平的局面所做出的改进。除了亲自为诗集作序,他还找人重新设计了封面。《低诉》修正版的银色封面上有一只小巧玲珑静卧着的梅花鹿,恰巧对应陆晶清的笔名小鹿。谈到王礼锡为何在序言中披露两人的恋爱过程,一方面是情之所至,个人对美好记忆的回顾;另一方面来自时代文化背景方面的考虑,沈从文曾回忆大革命失败后的上海文坛,“当时政府已经到了不许商人从普罗作品中赚钱的时节”[10](P 177)。在这样的时局形势中,王礼锡对爱情的强调可以被看作一种很好的出版策略,既可以自我保护,同时也不无出版营销上的考虑,毕竟他和陆晶清都是当时著名的诗人和编辑。

《低诉》是一部青年女性低声倾诉的“心曲”,抒写受创后的苦闷和哀愁。除《出征》《我归来自丘墟》等少数洋溢革命激情的诗篇外,浓厚的感伤情绪贯穿诗集。有交织着哀愁与情思的《低诉》《心似残碑蚀古苔》《毁妆》,有感叹身世凄凉的《心的重葬》《酒醒后》《哀怨的心曲》《哀祷》,有祭奠好友的诗篇《招魂》《祭辞》,也有送别酬和之作《永别》《谢谢你一杯浓醴》。我们以诗歌《低诉》为例来看“低诉体”诗歌的特点:

“……

几载,负痛创流落在天涯万里受颠连,

偶登高处,瞻望前尘后影渺茫若轻烟;

那天,风雪交加日暮穷途我驻足海边,

凄寒深宵,只涛声伴我低诉,清泪如泉!

在海边只有涛声伴我低诉,清泪如泉,

为追求无踪幻影,消逝了青春年复年!

天!我永永奔驰为追求幻影有如疯狂,

幻影呵遥遥荒道是并惨梦一般悠长;

天知道,在此人间我有无如花之希望,

愿,晨昏奔驰奔驰着,哪计日落风凄凉!

我晨昏奔驰于荒道不计日落风凄凉,

任落叶飘系着泪靥尘土扑满了征裳;

深宵月冷疲惫了遂倒卧于墓坊之旁,

只他墓边萧白杨,知我是终夜忧伤!……”[9](PP 333-334)

创伤、幻影、荒道、落日、墓坊等悲凉意象的聚合,刻画出一个晨昏奔忙、风尘仆仆但劳而无功的年轻女性。反复出现的“幻影”成为具有多重含义的象征,可以被理解为政治理想,也可以被理解为个人理想,比如王礼锡所理解的爱情。但无论哪种阐释,当理想变成幻影,面对无奈的现实,无论怎样乐观的诗人都会陷入悲伤。正如鲁迅评价“五四”退潮后的青年:“那时觉醒起来的知识青年的心情,是大抵热烈,然而悲凉的,即使是寻到一点光明,……却是分明的看见了周围无涯无际的黑暗。”[11](P 238)诗集中大量出现的“落花”“残月”“浮萍”“秋风”“孤雁”“青灯古佛”等凄凉的意象,与“鲜血”“荒墓”“僵尸”等骇人的战场意象并存,给读者带来视觉和感官上巨大的落差。一面是血雨腥风的革命战场,另一面是孤寂的深山古刹,可见革命青年受创痛之深。

个体的创伤体验和时代大潮中女性的孤独、苦闷与追求,造就了《低诉》中如泣似诉的诗篇,也让我们看到诗人决绝和坚韧的另一面。“你闪闪的疏星残月请莫笑我痴顽,/四顾无人我将自己血迹吮个尽干,/从此不是僵尸不再在此丘墟彷徨。/劈荆棘奔上前用血手按住痛创。……收拾住往日娇憨燃着了生命火炬,/不怯懦这鲜血要用将去装潢战地。”[9](PP 351-352)(《我归来自丘墟》)诗歌中“按住痛创”、擎“生命火炬”奔驰、用鲜血“装潢战地”的形象令人动容。

无论从形式还是内容上看,《低诉》中的诗歌与20世纪20年代中期盛极一时的“小诗”都有很大区别,诗歌的内在结构更趋饱满,有着内在的情感节奏,同时更注重追求诗歌外在形式的美感,这在新诗的发展形成史上有重要意义。“低诉体”类似于闻一多《死水》中的长短句,段落整齐,音韵和谐,意象优美,随处可见中国古典词曲的痕迹。

王礼锡将陆晶清再版的诗集《低诉》阐释为爱情的结晶,同时指出诗人在新诗技巧方面的努力探索,显然有意突出诗集的个人化倾向,但追求个性化的爱情主题在20世纪30年代已经不再是文学市场上最热门的话题,人们关注更多的是日益紧张的社会时局,因而革命文学很快成为文坛主流。《低诉》修正版的推出,对于市场反响并没有多大改变,一方面反映出纯文学作品在大革命之后所面临的市场困境,另一方面由“低诉体”感伤晦涩的诗歌风格所致。试想用“麻将体”的诗行,承载压抑已久的情感,当然不如《再别康桥》《偶然》等爱情诗读来朗朗上口。加之,由于石评梅早逝,蔷薇社解体,陆晶清不再属于任何诗歌团体,因此,其诗歌反响远弗如徐志摩、林徽因等新月派诗人。

四、革命化的恋爱:革命女性主体的建构

谈到大革命对文学的影响,当属“革命文学”的诞生,当革命遇上文学,爱情便不可避免地被论及并常受到质疑,与同时期男作家笔下“革命加恋爱”的革命文学模式相反,女作家笔下却呈现出“革命化的恋爱”或“革命减恋爱”*具体可参见张凌江:《“革命减爱情”——现代女作家革命主题文学书写侧论》,《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6期。的书写模式。《从军日记》和《低诉》从不同角度诠释了这一书写模式。《革命化的恋爱》是《从军日记》1929年9月再版本中增加的一篇文章,它不仅反映了谢冰莹对革命与恋爱关系的看法,而且促使我们重新思考和审视妇女在革命中的地位及其作用。

1929年《从军日记》出版时,正值“革命文学”的概念盛行,于是,该书被编者和评论者贴上“革命文学”的标签。自1927年国共合作破裂后,郭沫若、成仿吾、冯乃超、蒋光慈、钱杏邨、阳翰笙、李初梨等一批作家受苏联等国家无产阶级文学的启发,迫切要求转变文学功能,倡导无产阶级革命文学,“革命文学”的概念由此诞生。相关论争随之拉开序幕,创造社、太阳社的成员与鲁迅、茅盾、郁达夫、叶圣陶等一批“五四”时期作家展开激烈的论争,论争主要围绕“革命文学家的身份”和“文艺与时代的关系”两方面展开。就《从军日记》而言,谢冰莹的“女兵”身份,完全符合鲁迅所说的“作者身份论”,那么,“喷泉里出来的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12](P 544),这部书也理所当然地被归为“革命文学”。为此,《从军日记》的编印者这样写道:“文学如果是以情感为神髓的,而革命文学又是革命者情感的宣露,那这一部《从军日记》的内涵庶几当的住革命文学的称号。”[2](P Ⅱ)这一论断与书后的广告推荐词遥相呼应:“这是革命怒潮澎湃的时候激荡出来的几朵灿烂的浪花,是一个革命疆场上的女兵在戎马仓皇中关不住的几声欢畅。这是真纯的革命热情的结晶。如果‘革命文学’这个名词可以成立,我们认为这就是最可贵的革命的文学作品。”[2]显然,编者有意将《从军日记》树为革命文学的典范。事实上,无论论争中的哪一阵营都应该不会反对这种关联,因为《从军日记》中“女兵”的革命动机和革命信念都十分坚定。

“女兵”坚定的革命信念有着鲜明的政党特征,这与20世纪20年代中期国民党的妇女政策密不可分。1924年国民党改组后,妇女部作为中央执行委员会下属的九个部之一,同工人部、农民部、青年部一同指导民众运动。国共第一次合作期间,蔡畅、向警予、邓颖超等共产党员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在妇女部任要职。1926年何香凝在国民党第二次代表大会上发表《妇女运动概要报告》,指出妇女是参加国民革命的重要力量。后来,宋庆龄、何香凝专门撰文,呼吁妇女应该参加国民革命。何香凝在《国民革命是妇女唯一的生路》中疾呼:“国亡灭种,将在目前,不先救国,还想自救,这岂不是缘木求鱼么?”[13](P 36)除了通过倡导妇女参加国民革命,有意识地将妇女塑造成革命的主体,大革命时期的妇女政策还有一个明显的特征,便是塑造具有鲜明党派身份的妇女主体。《从军日记》中不乏“我们的躯壳我们的灵魂都付托在党和民众身上”“We have no home,Party is our home”[2](P 26)的记录。可见,党化教育在妇女工作中的分量。

政党身份对于建构新的女性主体起到积极的作用,对恋爱的自我约束即是最好的证明,女作家们自觉放弃个人的幸福,投身于为大众谋福利的革命事业中。谢冰莹在《革命化的恋爱》里主张,为了专心革命,需要去除恋爱的念头,即便要谈恋爱,也应该是“革命化的恋爱”,即恋爱需要建立在男女青年共同的革命目标和理想基础上。这种摈弃恋爱的革命主张,恰恰与蒋光慈、茅盾等男作家大革命时期“革命加恋爱”的写作模式,形成鲜明的对照。男作家笔下的“革命新女性”往往拥有美丽摩登的外表、丰腴性感的身体、开放的性观念,成为男性欲望的客体,但这种罗曼蒂克式的爱情只是男作家对于政治一厢情愿的文学想象,实质上仍然是数千年来男权中心话语的内在沿袭。

置身于革命浪潮中的谢冰莹和陆晶清,在各自作品中呈现出女性参加革命真实的生活写照。谢冰莹在《给女同学》信中提出“三去”主张,即除去浪漫性、虚荣心和女子习性,其中的“除去浪漫性”指的是对个人感情的否定。《打破恋爱梦》里军校的每个女兵都哼着这样的调子:“快快学习,快快操练,努力为民先锋。推翻封建制,打破恋爱梦;完成国民革命,伟大的女性!”[14](P 91)女兵们认为恋爱是有闲阶级的小姐少爷们的玩艺儿,与伟大的革命相比,属于个人私事,微不足道。在谢冰莹看来,恋爱是“情感的自然发现,就要实行革命化的恋爱”[14](P 45),要将爱人的悠扬琴声和清婉歌声,化作努力前进的命令和冲锋杀敌的口号,那才是真正革命者的爱情。陆晶清的《临别曲》《出征》等诗歌,表达的也是舍弃小我、投身沙场的革命豪情。“门外,门外呵,早准备了战马与征鞍,/从此驰奔沙场作个壮男儿,奇女郎。/临阵愿勿怯,挥刀杀敌,让血染征裳。/……马蹄儿不踏翻了敌阵誓不还,/回还时请挥着胜利旗帜任风飘荡。”[9](P 347)(《临别曲》)对于女性而言,为投身革命,她们大多有意忘记或掩盖自己的女性身份。关于女作家革命书写的“去女性化”,刘剑梅做过精辟的论述:“大多数女作家基于对妇女屈辱卑微地位的反抗和参与社会历史进程的责任感,有意识地弱化并掩盖传统意义上的女性特征,……在她们看来,阶级、民族所遭受的灾难浩劫涵盖了女子个人由于性别而遭受的压迫奴役,阶级的、民族的抗争包容了女性寻求个性解放的奋斗。”[15](P 25)

尽管“去女性化”让女作家们可以忘我地投身革命,但挡不住她们对于革命中妇女问题的敏锐观察和思考。我们在《从军日记》中可以轻易找到女兵经常遇到的尴尬处境,骑马被围观、总被询问是否出嫁、穿西装时碰上妓女拉客,等等。《从军日记》中记录了大革命期间的妇女运动,例如,作者观察到当时妇女运动一个非常明显的外在标志——从“头发革命”开始。“城市的妇女通通剪了发,不剪的就由妇女协会派人等在路途中用强迫的手段实行‘头发革命’。乡村的妇女都有组织,个个都加入妇协,她们禁止城市中来到乡间宣传的女学生穿裙。她们已经觉悟到自己是一个人,应由奴隶的奴隶位置换过来做人了,……总之一句话,她们自己起来参加革命了。”[2](P 12)妇女参加革命的标志通过“剪发”、禁止裙装、反对缠足等对女性身体的强制措施表现出来。又如,当宣传队来到董家,发现“妇女们很了解我们的军队是革命军,……尤其是两位‘男家’很明了主义,原来他们都是加入了农协的”[2](PP 3-4)。显然,董家妇女之所以明了革命政策,是受了丈夫的影响。此外,作者有关咸宁妇协的记录,真实反映了当时妇女组织的运作情况:

在咸宁这个偏僻的地方我想不到也有二千余人的妇协组织,而且全县十六都,现在已组织了十四都,……咸宁的妇女凡是入了妇协的,有四分之三剪去头发,只可惜因宣传的功夫太少,她们不愿意参加群众运动,尤其不愿意游行呼口号。……咸宁妇协真太可怜了,自去年腊月成立到今只有三十多元的经费,负责仅有钱君一人,自成立以来没有出过半个字的刊物,这次房屋又被S军捣毁,修理又要一笔大款……[2](PP 20-21)

基层妇协的生存困窘跃然纸上,虽然工作人员、经费的匮乏是导致妇女组织无法正常运转的主要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当时妇女们注重的仍然是外在身体、服饰上的“革命化”标志,而非内在思想观念上的变化。妇女们对于新旧军队的识别,仅限于军阀部队强奸妇女与革命队伍要求进步妇女“剪发”的印象。这种区分可以看出,当时革命的进展仅停留于政治力量在女性身体上留下的外在强制印迹,革命的观念尚未深入内心,大多数妇女在革命中仍处于附属和被动的地位。

虽然受限于体裁,陆晶清在《低诉》中很少描述妇女在大革命中的生活状况,但满卷的感伤暗示了革命经历带给她的创伤和失望,对于爱情,她同样采取了逃避态度。诗歌《心似残碑蚀古苔》最能展示诗人绝望的心态:“我击碎了玛瑙杯倾泻了红玫瑰,/不再,此生不再掀拨那冷寂死灰,/……我呵心似残碑蚀古苔,/期待秋风落叶,埋葬那绝痛深哀。”[9](P 342)在陆晶清同期出版的散文集《素笺》(1931)中,一再躲避和压抑的爱情仍无法去除,不免偶然盘踞在少女心头。《笺八》叙写“我”月下邂逅拉提琴者,由于政治观点一致而产生的感情默契,对此,“我”却持恐惧的态度,“我是着魔了!我正追逐着一个幻影”。“他对我的诱惑太甚!”[9](PP 29-30)这里,我们看到了些许“革命化恋爱”的影子。至于王礼锡在《低诉·修正版序》中强调的爱情迷思,正如将豆大的微火放大为堆积的篝火,用个人化的爱情浓墨掩盖了大革命期间女性主体的迷茫和绝望。但诗歌内容的不改变,削弱了王礼锡转变爱情诗集的努力。从另一角度看,诗集反映了当时青年女性参加革命所承受的双重压力,一方面是国家衰弱、军阀混战所造成的现实生存的困境,另一方面是个人求学、感情受挫所引发的悲观失望。

两性在革命文学书写上的差异,典型的例子还有丁玲与胡也频,尽管1930年前后丁玲和胡也频在小说创作上构成互动,但在处理“革命与恋爱”关系上,两人仍形成鲜明的对照。1928年春,胡也频加入“左联”后,精神面貌和写作都发生很大变化,这种变化也影响到丁玲,促使丁玲走出“莎菲”的小天地。丁玲的小说《韦护》《一九三零年春上海》之(一)(二)和胡也频的《到莫斯科去》《光明在我们前面》在主题、人物、情节设置等方面或相似,或呼应,互为补充。可当两人处理“革命与恋爱”关系时,却出现了明显分歧:在胡也频的两部作品中,革命和恋爱相得益彰,革命使恋爱摆脱了日常的平庸,恋爱使革命更富理想和激情。而在丁玲的三部作品里,革命与恋爱却始终存在不协调的因素,并且充分地将这种不协调展示出来,着力展现处于弱势方的女性面对个人情怀和革命事业冲突时的困惑。因为那时的丁玲还没有像胡也频那样忘我地投身于革命,也没有开始实践左翼文学倡导的文学理念和写作方法,所以这对志同道合的伴侣,也像陆晶清和王礼锡一样,在革命文学书写上展示出两性不同的关注点。

一些国内外研究者已经注意到大革命失败后一段时期内女作家们的困难处境。盛英、乔以钢在《中国女性文学史》中写道:“谢冰莹在北伐女兵团解散后离开了军队,回到了她最初努力逃脱的家庭中,白薇正在和日常的饥饿和毁灭性疾病进行着抗争;陆晶清处在国民党警察的监视之下。”[16](PP 128-133)颜海平在《中国现代女作家与中国革命,1905-1948》中感慨道:“对丁玲和与她志同道合的作家来说,1930年代初期也许构成了中国现代历史上最恶劣的时期之一。……冰心因为身体问题已经无法写作,贫病交迫的庐隐难产死去,年仅26岁的石评梅去世。陈衡哲、凌叔华、冯沅君到1928年都停止了创作。”[17](P 292)在这样艰难的处境中,《从军日记》和《低诉》的问世,具有重要的意义,为妇女参加大革命及其后一段时期内的经历保留下一份珍贵的文学记录。

“革命化的恋爱”正是这一时期女作家文学书写的表现,从“五四”时期表现礼教与爱情的冲突转变为大革命时期书写革命与爱情的冲突,“去女性化”成为女作家们普遍采用的写作策略,革命文学呈现出“向左转”的倾向。1930年3月“左联”成立后,“左翼文学”取代了革命文学,阶级化的革命话语取代了个性化的“五四”话语,这也是《低诉》修正版转变为爱情诗集后渐趋隐没的原因。

五、结语

今天当我们透过历史的尘埃,重温《从军日记》和《低诉》两部女性文集时,吸引我们的不仅是其出色的文学价值,更有其不可取代的历史文献价值。两书都是在男性作家、编辑的帮助下结集出版的,男性知识分子在作品的甄选、编辑、出版和传播过程中为女作家提供了极大的支持和帮助。这种中国现代女性文学经典文本形成的方式,体现了中国妇女运动区别于西方妇女运动的特点,中国妇女的解放是两性合作努力的结果。此外,两书作为大革命时期的女性文本,充分保留了鲜明活泼的个人话语,反映出革命文学发展初期个人话语与集体性的政治话语之间复杂的互动关系。

[1]李怡.《从军日记》与民国“大文学”写作[J].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2016,(1).

[2]冰莹女士.从军日记[M].上海:春潮书局,1929.

[3]符浩.谢冰莹和《一个女兵的自传》[J].武汉文史资料,2004,(3).

[4]胡道静.中国报纸副刊的起源和发展[J].报学杂志,1948,1(6).

[5]伏园.中央副刊的使命[N].中央副刊,1927-03-22.

[6]淦克超.建设革命的文艺[N].中央副刊,1927-04-09.

[7]徐小玉.《从军日记》、汪德耀、罗曼·罗兰[J].新文学史料,1995,(4).

[8]石楠.中国第一女兵:谢冰莹全传[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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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沈从文.记丁玲[M].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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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鲁迅.革命文学[A].鲁迅全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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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谢冰莹.一个女兵的自传[M].北京:华夏出版社,2010.

[15]刘剑梅著,郭冰茹译.革命与情爱——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中的女性身体与主题重述[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

[16]盛英、乔以钢.中国女性文学史[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5.

[17]颜海平著,季剑青译.中国现代女作家与中国革命,1905-1948[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责任编辑:含章

DiscussFemaleLiteratureinthePeriodofGreatRevolution——Instance forWarDiaryandWhisper

HUANG Hua

(SchoolofLiterature,CapitalNormalUniversity,Beijing100089,China)

The Great Revolution in China;female literature;WarDiary;Whisper

In the late of 1920s,the Great Revolution not only produced the Revolutionary Literature,but also absorbed many female writers who joined it.Chun-chao Press publishedWarDiaryandWhisperin 1929 and 1930.From different genres and styles,Xie Bingying and Lu Jingqing expressed women experience during the period of Great Revolution,especially in the Northern Expedition.Although two works were female records of the Great Revolution,their fortune were decided by market acceptance and route of transmission.WarDiarybecame model of Revolutionary Literature,while the revision ofWhisperdigressed from Revolutionary Literature and turned into a love texture.Both of works revealed the combination of personal discourse and national discourse at the early period of Revolutionary Literature.They also reflected the“Left turn”development path of Revolutionary Literature in the end of 1920s and the beginning of 1930s.

黄华(1974-),女,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女性文学。

本文为北京市教委面上项目(项目编号:SM201710028002)的阶段性成果。本文初稿在2017年6月全国妇联妇女研究所《妇女研究论丛》编辑部、中国人民大学党史党建研究院联合主办的“妇女与中国革命:延续与变迁”学术研讨会上分享,感谢钟雪萍教授、王玲珍教授对本文的评议,感谢外审专家提出的修改建议。

I209

A

1004-2563(2017)06-004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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