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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趣”与“妙悟”
——严羽《沧浪诗话》诗学体系的构建

2017-04-15

福建江夏学院学报 2017年3期
关键词:严羽妙悟沧浪

吴 昊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广东广州,510000)

“兴趣”与“妙悟”
——严羽《沧浪诗话》诗学体系的构建

吴 昊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广东广州,510000)

《沧浪诗话》是宋代严羽所著的一本中国古代诗歌理论和诗歌美学著作,它强调诗歌的审美艺术性,主要关注点在“什么是好诗”和“如何做好诗”两个问题上。《沧浪诗话》以“兴趣”为本体、以“妙悟”为方法所构建的诗学体系,对中国古典诗学批判理论产生了深远影响。

严羽;《沧浪诗话》;兴趣;妙悟;诗学体系

严羽,字仪卿,一字丹邱,号沧浪逋客,福建邵武人,是南宋后期著名的诗论家、诗人。严羽生卒年不详,约活动于宁宗和理宗统治期间(公元1195年—1264年)。严羽早年曾师从包恢,一生未出仕,或出游,或读书,或约好友诗酒酬唱,过着隐居乡里的生活。严羽一生所作作品,遗留下来的共诗歌146首,词2首,今被收录为《沧浪吟卷》三卷得以传世。严羽论诗推崇汉魏盛唐之风气,好复古,所作《沧浪诗话》多为后世所称道。《沧浪诗话》是一部有关中国古代诗歌理论和诗歌美学的著作,约成书于南宋理宗绍定、淳祐年间。它集中概括了宋代文学创作和理论批评中重要的问题,并依据宋代以前诗歌发展的经验,结合宋诗,尤其是江西诗派出现的弊病,系统概括了诗歌的艺术特点和创作规律。全书分为《诗辨》《诗体》《诗法》《诗评》《考证》等五册。《沧浪诗话》一书,有着较强的系统性、理论性和创新性,在宋代最负盛名,对后世尤其是明清诗学影响颇深。该书虽涉猎广泛,但聚焦的问题主要有两个:一是“什么是好诗”,二是“如何做好诗”。针对这两个问题,严羽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兴趣说”解决了“什么是好诗”的问题,“妙悟说”解决了“如何做好诗”的问题,通过“熟识”-“熟参”-“悟”-“妙悟”等方式继而达到“入神”的境界,如此作诗,便达到“诗之极致”。本文通过作为本体论的“兴趣说”和作为方法论的“妙悟说”的剖析,旨在对《沧浪诗话》作出公允的评价,既肯定它对于明清诗学的深远影响以及对于中国古代诗学批评理论的贡献,又指出其理论建树之不足。

一、以“兴趣”为本体

严羽从盛唐的诗坛气象总结出作诗的审美旨趣——兴趣。何谓兴趣?张少康认为,“‘兴’侧重于从作者的角度说,‘趣’侧重于从读者的角度说,其实都是指诗歌的美学特征。”[1]郭晋稀认为,“严羽的‘兴趣说’是前人言‘兴’之继承和发展,并总结盛唐诗歌创作特点而独创的学说。”[2]兴趣,一曰兴,二曰趣,是一种审美趣味,一种自然的、超功利的、审美的艺术旨趣。所谓兴,是指感情的兴发。汉末魏晋盛唐时期的诗歌“兴”体是审美诗学的范畴,而非道德教化论概念,即“感物兴怀”。钟嵘指出,“诗有三义焉:一曰兴,二曰比,三曰赋。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也;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3]309南朝刘勰在《文心雕龙·比兴》有言:“故比者,附也;兴者,起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4]到了唐代,则进一步将其发展为“兴寄”说、“兴象”说、“象外之象”“景外之景”“韵外之致”“味外之旨”。如“兴从剡溪起,思绕梁园发。”(李白《淮海对雪赠傅霭》)又如“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孟浩然《秋登兰山寄张五》)由此可见,我们可以肯定,就绝大多数盛唐诗人而言,“兴”之发动是超功利的、指向审美的,都是自适而快意的。所谓趣,则是审美主体在外物中体会到的美感,可以是清静中的自适,人与外物相通而获得的心灵愉悦,也可以与酣畅饱满的情绪相伴随。在盛唐诗歌中,“兴”与“趣”所连带的感情有着超功利的、审美的、快意自适的特点。叶嘉莹将“兴”概念概括为:“‘兴’就是见物起兴,就是感发兴起的意思,就是由外面的景物引起你内心之中的一种兴发感动。”[5]严羽认为,“盛唐诸人,惟在兴趣。”其在《诗辨》中有段精妙的论述:“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6]26

从这段论述中,我们便可窥探出严羽所谓“兴趣”之内涵。首先,严羽指出了诗歌的本质,即“吟咏情性”。“吟咏情性”一语并非是严羽首创,其最早出现在《毛诗序》中:“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性情,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3]63但这里的“吟咏情性”还并未和诗歌联系在一起,直至严羽,将其视为诗歌的本质。诗歌是用来吟咏人的真情实性,表达人的思想情感的。严羽贵在将诗歌的本质“吟咏情性”与诗歌境界“兴趣”结合在一起,“情性”可看作是“兴趣”达成的基础。严羽在《诗评》中说:“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6]182征戍、迁谪、行旅之时,多离别之苦,诗人往往感时伤怀,这种情况下作出的诗往往能够使人感动,可见,诗人的真情实感是一首好诗得成的基础。诗歌中既有了情感,又是使人真“情性”的表达,自然会充满“兴趣”,只是“兴趣”的体会,还需要读者反复品读揣摩,才能悟出其中“真味”。

其次,“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6]26,在“吟咏情性”的指导下,完成诗歌的“兴趣”。“羚羊挂角”本是佛家语,是说羚羊在夜晚睡觉时,将自己的角挂在树枝上,以躲避猎狗的追踪。严羽借用佛家语,意指诗歌作成所达到的一种“无迹可求”的状态。何谓“无迹可求”?严羽在《诗评》中给出了答案。“诗有词、理、意兴。南朝人尚词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汉魏之诗词理意兴无迹可求。”[6]148“无迹可求”不在本朝,不在唐朝,也不在南朝,而在汉魏。汉魏诗歌的词理意兴相互融合的状态,便是严羽所提倡的“无迹可求”。词,指向诗歌语言形式;理,指向诗歌思想内容;意兴,均指向诗歌言语背后无穷的韵味和情趣。“在严羽看来,诗歌形象应该是一个浑然的整体,词、理、意、兴各个方面不能独立存在,必须统一在这个整体之中,汇合、融合到‘无迹可求’的地步。”[7]56

最后,“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6]26这可看作是“兴趣”的第三层含义,也是最深层内涵。“透彻玲珑”“不可凑泊”皆是指诗歌达到的词理意兴浑然一体的状态,“空中之音、象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正如“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司空图《与极浦书》),二者都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诗意境界,读起来令人感觉如余音绕梁,回味无穷。这种感受隐藏在可感的具象背后,让人们透过可感的画面,去领略其背后无穷的趣味。这与钟嵘的“文已尽而意有余”,以及司空图在《与李生论诗书》中所言的“味在咸酸之外”一样,都是提倡“味外之旨”。这种“兴趣”的所得,要求诗人“吟咏性情”,还要将个人情感完美融入到表达形式中,同样,还要求读者反复揣摩、品读,方知其中真味。“在严羽看来,盛唐诗人在创作中心灵沉浸于被外物所诱发并与外物交融在一起的盎然的美感中,充满着诗的情趣与情致,一任感性吟长咏哦,并不凭借理性知解力。”[8]这种“不凭借理性知解力”去感知诗歌,正是严羽所推崇的盛唐兴趣。“兴趣”虽不像具象一样可感,但如何达到“兴趣”之美的佳境,在严羽的诗论中还是有迹可循的。

二、以“悟”为方法论

那么,具体说来,作为主体的诗人如何“吟咏情性”,如何像盛唐诸人那样实现创作的“无迹可求”呢?严羽认为要通过“悟”。“悟”本是佛家语,严羽以禅喻诗,通过不同的“悟”,来逐渐达到诗歌的“言有尽而意无穷”,创作诗歌的兴趣。大致说来,需历经如下几个阶段。

(一)“熟识”

在严羽的论述当中,“识”是指对诗歌的识别能力,对诗艺术特性的辨别评判能力,即从艺术风格和意境上区别诗歌高下邪正的能力。“识”有两方面的要求:入门须正和立志须高。入门正,即以汉魏晋盛唐为师;立志高,即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具体来说,要熟读楚辞、古诗十九首、乐府四首、李陵苏武汉魏五言之诗、李白杜甫等盛唐名家之诗。此乃作好诗的第一步,由“识”到“熟识”,对盛唐名家的诗歌反复品读,酝酿于自己胸中,日积月累,自然能够悟入。“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6]1如果入门不正、立志不高,那就会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之间”[6]1,自然不可能悟入。以汉魏盛唐名家为师,并朝着这个方向不断去努力,“虽学之不至,亦不失正路。”[6]1

(二)“熟参”

“‘参’即领会(由‘参禅’引申而来)”[7]112,“熟参”即要对所参之诗,有较深刻的领会。较之于“熟识”,严羽提出的“熟参”,在诗歌的广度上有所扩大。除了被称作第一义的汉魏盛唐之诗,还囊括晚唐诸家、本朝苏黄以下诸家等第二义诗人之诗。既然学诗需要入门正、立志高,那为何还要熟参第二义之诗呢?于笔者看来,严羽所谓“熟参”,实则是对“熟识”的一种检验,要求学诗之人在广泛阅读的基础上,区分诗歌的优劣。“熟识”的对象是楚辞、古诗十九首、乐府四首、李陵苏武汉魏五言之诗、李白杜甫等盛唐名家之诗,这些诗在严羽看来“羚羊挂角无迹可求”“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6]26。而“熟参”的对象,不仅包括所“熟识”之诗,还包括晚唐诗人、黄山谷、苏东坡等本朝诗人之诗,这些诗在严羽看来是第二义的,但却是各个时代具有代表性的诗体,经过广泛的阅读和细致的比较,诗歌的优劣上下自然可见。可见,严羽希望通过比较阅读的“熟参”之法,学诗者可以从中悟出诗歌之间的差异所在。如果按照严羽所指示的“熟识”“熟参”之法,仍不能辨别诗歌的邪正高下的话,那只能是“野狐外道蒙蔽其真识,不可救药,终不悟也。”[6]12

(三)“悟”

“悟”在禅宗看来是信佛众生对佛理的认识,从感性到理性,进而豁然掌握奥秘真谛这样一个心理过程。从本质上来讲,“悟”与“识”一样,都是对诗歌的感知鉴别能力,只是程度不同。“识”只是对‘第一义’诗歌的初步领会和辨别,“悟”则要求进一步熟读、讽咏、酝酿已久,以至潜移默化,使自身也具有能创作‘第一义’诗歌的能力。悟有渐悟与顿悟之分:渐悟讲究修行的循序渐进,慢慢参透佛理;顿悟主张在刹那间达于极至,因而凡与佛的差别其实也就在人的一念之间。严羽论诗将两者结合起来,既强调平时的苦勤,又推崇最后的刹那之悟。严羽所谓“悟”,略偏重于学诗者的天分,悟有深有浅,汉魏盛唐诸家之悟乃属“悟”之深,而后诸家,虽然有“悟”,但在严羽看来,只能落入第二义之悟。要做到本色当行,严羽认为学诗“须参活句,勿参死句”,“不必太著题,不必多使事;押韵不必有出处;用事不必拘来历;下字贵响,造语贵圆;意贵透彻,不可隔靴搔痒;语贵脱洒,不可拖泥带水。”[6]119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中对此作出进一步解释:“禅句无所谓‘死活’,在学人之善参与否。”[9]246“禅宗当机煞活者,首在不执着文字,句不停意,用不停机。古人说诗,有曰:不‘以词害意’而须‘以意逆志’者;有曰:‘诗无达话’者;有曰:‘文外独绝’者;有曰:‘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者。不脱而亦不薪,与禅家之参活句,何尝无相类处。”[9]294可见,“悟”的关键还是在学诗者的灵活通透,而非咬文嚼字可习得。这也是严羽极力反对江西诗派的一点,作诗要先具备“顿悟”的天分,才能经过“渐悟”的修炼,进而达到“妙悟”的境界。

(四)“妙悟”

严羽对于“妙悟”的直接书写并不多见,学界虽对“妙悟”的解说各不相同,但均不可否认“妙悟”是一种抽象的审美思维,是在“熟识”和“熟参”的基础上,经过内心的观照和领悟,继而达成的一种豁然开朗的境界。“妙悟”是比“悟”更高的境界,如果说“悟”是参透了盛唐名家的作诗之道,那么“妙悟”在于它不仅仅在诗人的脑海或者内心停留徘徊,而是通过一种非理性逻辑的、审美艺术的方式对生命存在的诗意感受和对诗歌艺术形式融合起来,达到一种水乳交融的状态。“妙悟”重在“妙”,其作为一种更高层次的直觉体验,“不仅可以被动直观生命存在的诗意情感,而且还可以主动创造与之相应的艺术形式。”[10]190严羽认为,“妙悟”境界的高低并不受诗人学力大小决定,“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6]26诗歌的“别材”与“别趣”不在书本上,而在人的心里。诚如严羽所说,孟浩然学力远不如韩愈,但他的诗歌创作却远在韩愈之上,究其原因,仅在“妙悟”二字。要达到“妙悟”的境界,先要“熟识”汉魏晋盛唐名家之诗,然后“熟参”各个时代的代表作品,以分辨优劣,继而“悟”其真谛。“然悟有深浅、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6]12“顿悟”主要与人的天资有关,纵使做到了“熟知”和“熟参”,也并不一定会达到“妙悟”的境界,“顿悟”正如打开了通往“妙悟”的大门,“夫‘悟’而曰‘妙’,未必一蹴即至也;乃博采而有所通,力索而有所入也。学道学诗,非悟不进。”[9]235然要真正达到“妙悟”的境界,还需慢慢修习,不断累积,习禅与学诗都需要通过一个博采力索的过程,禅道以“悟”为极境,诗道却不能止于“悟”。

(五)“入神”

此境界乃严羽作诗之法所追求的最高境界。“严羽认为,在优秀诗人那里,人类社会生活以及周围客观自然的各种形态,都被看成宇宙终极生命的呈现形式;因此它们内在生命(‘神’)相互融通。”[10]191有关“神”的概念,刘勰、皎然等人之前都有过阐发,但多限于创作心理的偶发性,即偏重于灵感。严羽不然,“严羽的‘悟’,不限于诗兴勃发阶段短促的灵感火花,而是包括人的心灵对艺术美的长时期感受、品位、涵咏、沉浸,以至豁然贯通、掌握自如的整个过程。”[7]112诗人对于生命有了审美艺术体验之后,通过“妙悟”,用审美的艺术形式将这种感悟表达出来。在这种艺术表现形式与个人体验得到完美的融合时,便达到诗歌艺术极致,即“神似”。“诗人进入这种状态后,就会达到主客相融、物我两忘的诗意澄明之境,即‘天人合一’的超越境界——‘入神’。”[10]191在这种状态下,艺术创作不再是诗人创作而创作,而是呈现一种主体无意识的创作活动。创作对象也仿佛具有了生命力,不单单只是一个客观存在。诗人与对象之间的关系已不再像诗人创作对象,而是对象再创作人,对象作为一种生命自动在诗人那里呈现出来,主客体之间和谐统一、物我两忘。“严羽‘诗而入神’,标志中国诗学体系的观念结构至此完成。‘诗而入神’,显示了中国诗歌美学本质的最高实现。”[11]确切说来,“入神说”已超越了“兴趣说”和“妙悟说”的范畴,是对于诗“悟”终极目标的抵达。但反过来,达到了“入神”的境界,诗歌自然有“兴趣”,有“妙悟”,所以,这亦可看作是诗歌方法论的终极指向。“入神说”虽以“神”相称,却不是无章可循、无法可依的,要达到这种境界,在严羽看来,需要一定“悟”的天分为基础,还需后天对优秀诗歌形式的艰苦学习、熟练掌握,最后将对生命的感知与艺术表现的形式融会贯通,方可达到。

三、严羽诗学的影响和局限

严羽的《沧浪诗话》以其严密的诗学体系,精辟的诗学方法,影响了后世的文艺理论和美学观念,其中以其对明清两代的影响最为突出。“明、清诗学中,不仅‘格调’‘性灵’‘神韵’诸派诗论都从《诗话》中汲取养料,作为自己立论的依据,就是一些独树一帜的重要理论家如王夫之、叶燮、王国维等,也都借鉴了《诗话》的理论思维经验,予以批判的改造,推陈出新。”[7]143明清之际诗学提倡复古、格调、韵味等特点,与严羽“诗法盛唐”“兴趣”“妙悟”“别材”“别趣”等观点息息相关。这意味着严羽的《诗话》以独特的审美方式充实了后世的诗歌审美文化。

严羽的诗论在整个明代特别是中晚明时期产生重大影响,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其蕴含的审美文化取向,与中晚明以来政教分离的社会背景下,文人寻求自我提升与自我超越的取向相一致。首先是宗法汉、魏、盛唐的诗学主张,与这一主张相关的辨体批评和作为辨体之主要依据的“气象”说,在明中期的前后“七子”中产生重大影响;然后是其追求审美主体感性自适的“兴趣”说在晚明文人中产生影响。前七子的领军人物李梦阳,从严羽的思想中获得启示,主张作诗要复古,提出“汉后无文,唐后无诗”“古诗必汉魏,必三谢;今体必初盛唐,必杜。舍是无诗焉”[12]。这些观点与严羽的“以汉魏盛唐为诗”“汉魏尚矣,不假悟也。谢灵运至盛唐诸公,透彻之悟也”如出一辙。后七子中的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论述汉魏文学时也说道,“西京、建安,似非琢磨可到,要在专习。凝领之久,神与境会,忽然而来,浑然而就,无歧级可寻,无色声可指。”[13]这段论述显然是对严羽的“词理意兴,无迹可求”“水中之月,镜中之象”等观念的化用。但一味学习前人,使前后七子走向拟古的歧途,以三袁为代表的公安派便以“性灵说”来纠正这种弊端。公安派作诗强调有感而发,袁宏道指出,“大都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3]211强调诗歌应该是生命体验的自然流露,是内心真情实感的抒发。同样,严羽诗论在清初引发极大争议,也与其审美文化取向有关。王士祯接受并误解其“兴趣”说,而将其发展成“神韵”说。王士祯曾在《带经堂诗话》坦言:“余于古人论诗,最喜钟嵘《诗品》、严羽《诗话》、徐祯卿《谈艺录》。”[14]并认为司空图的“味在酸咸之外”和严羽的“言有尽而意无穷”一脉相承。王士祯不仅对严羽的《沧浪诗话》赞誉有加,且自己的“神韵说”也从中汲取不少营养,可见严羽创立的一套诗学体系对后世的文艺思想影响深远。

《沧浪诗话》作为宋代最重要的一本文学理论著作,对后世的启示可想而知。在后世的研究中,除了借鉴严羽的诗学观念,还有一些人对其展开了激烈的批判,清初的钱谦益和冯班是批判的代表。钱谦益论诗受到公安派的影响,认为作诗应注重真情实感,好诗应该是丰富感情的自然流露,他反对前后七子学习汉魏盛唐,提倡复古的观点,认为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诗,同样也反对严羽推崇盛唐之诗的看法,故在《徐元叹诗序》一文中展开批判。钱谦益认为,严羽诗法汉魏盛唐这种做法,自宋以来,得以纷纷效仿,导致“诗道榛芜”,犹如毒药一般。冯班是钱谦益的学生,对严羽的批判更甚,他撰有《严氏纠谬》一书,专门来反驳严羽的《沧浪诗话》。他在《钝吟杂录》中批判严羽论诗只是浮光掠影,未能真正立足于现实生活。许印芳也曾提及:“所谓兴趣,大抵流连光景,风云月露之辞耳,何足贵乎。”[15]

严羽的《诗话》自面世以来,引起的评议莫衷一是,面对后人激烈的批判,再去仔细品读《诗话》可发现,严羽的诗学体系着实有诸多未尽之处。“兴趣说”作为《沧浪诗话》的核心思想,是严羽用来评价诗歌的重要原则,也就是说看一首诗是否是好诗,就要看其是否创造出诗歌的“兴趣”,是否达到了“无迹可求”的境界,是否透过具体的意象而创造出无穷的韵味。

《诗法》云:“学诗先除五俗:一曰俗体,二曰俗意,三曰俗句,四曰俗字,五曰俗韵。”[6]108可见严羽论诗最忌“俗”字。但宋代诗坛却表现出以俗为雅的创作取向,大文学家苏轼更是好以时事为讥诮,以诗为浑,出入于雅俗之间。严羽的《沧浪诗话》力图从审美的角度来分析诗歌,把诗歌看作是有别于文的体裁独立出来,以艺术论对抗工具论,以情感纠正学理。严羽彪炳汉魏盛唐之诗,将这一时段看作是诗歌发展的“黄金时期”,并极力倡导学习古人作诗之法,虽“言有尽而意无穷”是诗歌的至高境界,但忽略社会文化发展的大背景,一味强调复古,而排斥新变的思路也是存在缺陷的。盛唐诗歌确实是诗歌发展史上一座里程碑,这除了与盛唐诸位优秀的诗人有关之外,更多的还在于唐代社会的开放性发展以及文化的繁荣昌盛,广泛的阅历和丰富的社会文化生活为唐代诗人作诗提供了丰富的素材。盛唐不仅是诗歌发展的鼎盛时期,也是历史上不多见的经济、文化、政治等方面全面繁荣的时期,诗歌发展到盛唐,也是时势造英雄。严羽忽略了宋代社会文化大环境这一点,认为诗歌发展不及汉魏盛唐,乃是诗人水平所限,未免有失偏颇。另外,宋代的诗歌整体成就虽不及唐,但像苏轼、陆游、杨万里等诗人依旧为后人称道。苏轼作诗,“驰骋于雅俗之间,既能入能出,又能出能入,尤为引入注目。雅者,涵雅故,古之人多能之,东坡自不能例外;俗者,化凡俗,此则东坡优为之,古之人能如是者或寡矣。”[16]苏轼可谓是在雅俗之间自由穿行的一人。严羽推崇的汉魏盛唐这些第一义的诗歌,都是“大雅”之作,并非是一般百姓可以读懂理解的作品,宋代苏轼一改这一传统,以俗为雅,变雅为俗,把诗歌看作是表达自我的工具,真正做到无所不可入诗。苏轼所作诗之“俗”,并非是真的“俗”,其实是绚丽过后归于平淡。故,用“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来一概而论宋代诗歌,并不公允。

《沧浪诗话》的弊病还在于,片面强调诗歌作为审美艺术品的特殊性,割裂了思维与形象、理性与审美之间的关系,长此以往,作诗难免会陷入重艺术轻思想的困境。过分追求诗歌的意境和超脱的“兴趣”,容易使诗歌创作缺乏根基。“艺术作为形象的思维,一般应将思想倾向蕴含于形象画面之中;诗歌是最精粹的艺术,表现上应更注重精炼与含蓄。故而蕴藉深沉、言不尽意,往往是诗歌艺术必具的美质。”[7]145一首优秀的诗歌固然要有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美质,但除此之外,诗歌的选题、立意、发端、结句、押韵、用事,无不关系着诗歌的美感。若抛开这些,一味追求诗歌的意蕴深远,则会让诗人失去创作的根基,所作出来的诗作也必然会虚无缥缈。现实生活是文艺创造的源泉,只有紧紧扎根于生活的土壤,文艺创作才会枝繁叶茂。若脱离了现实生活,“不懂得从开拓源泉上去获取艺术的感兴,论诗至此,道路遂穷。”[7]146仅凭一条“妙悟”之道去达到优秀诗篇的境界,恐怕大批诗人都难以把握和操作。所以,我们研究《沧浪诗话》不仅要在前人探讨的基础上,给予其公允的评价,更要用发展的眼光,把握历史联系,以辩证的批判态度,来反思严羽及《沧浪诗话》为后世提供的经验教训。

四、结语

严羽的《沧浪诗话》作为宋代诗话理论的扛鼎之作,给予后期古典诗学极大启发。在宋代一个理学蔚然成风的时代,严羽将诗歌的创作引向审美的道路,将诗歌看作是审美艺术品。严羽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开创性地将“吟咏情性”看作是诗歌的本质,主张诗歌重在直抒胸臆,表达个人的真情实感,以此回归诗歌艺术审美的本质,追求一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诗美意境。“兴趣说”是《诗话》的核心思想,是指一种“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诗歌境界,诗歌创作要达到这种佳境,严羽给出自己的路径:“熟识”-“熟参”-“悟”-“妙悟”-“入神”。首先,阅读盛唐名家的优秀作品,其次阅读各个时代的代表作品,并能从中分辨良莠,继而在“悟”的过程中达到“妙悟”境界,最终达到“诗之极致”——“入神”,也就是严羽极力推崇的诗歌“兴趣”之美。要达到这种境界既需要天资去“顿悟”,又需要后天日积月累和勤奋努力的学习。但严羽论诗所取得的一系列成就,都是时代的产物。正如有学者所言:“沧浪论诗独为诣极者,匪直识见超越,学力精深,亦由晚唐、宋人变乱斯极;鉴戒大备耳。正犹《孟子》一书发愤于战国也。”[17]所以,严羽论诗不能也不应脱离宋代的社会环境,否则,一切都是空谈。“若诗自是文字之妙,然必有此水而后月可印潭,有此镜而后花能映影。”[8]237这也是严羽论诗的一大缺陷,一味主张“诗法盛唐”,不仅使诗歌失去创新的活力,也无法看到宋代“以议论为诗”的独特之处。脱离宋代社会环境谈诗法,只会让艺术创作失去根基,诗道必然会穷途末路。诚如严羽所言,“仆之诗辨乃断千百年公案,诚惊世绝俗之谈。”[6]251严羽的《沧浪诗话》纵然有一些不完备之处,但依旧为中国古典诗歌理论作出了独特的贡献,秉承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精神,期望《诗话》能为我们以后的文艺繁荣提供更多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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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杜生权)

"Interest" and "Miao Wu":the Construction of Yan Yu's Poetic System of Poem Theory of Canglang

WU Hao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Guangzhou,510000,China)

The Poem Theory of Canglang is a book of ancient Chinese poems and poetic aesthetics written by Yan Yu in the Song Dynasty.It emphasizes the aesthetic art of poetry,the two main concerns are "what is good poetry" and "how to write poetry".The poetic system constructed by The Poem Theory of Canglang,which takes "interest" as the ontology,"Miao Wu" as a method of poetic system,has made a far-reaching impact on Chinese classical poetics critical theory.

Yan Yu;the poem theory of Canglang;interest;Miao Wu;poetic system

I207.22

A

2095-2082(2017)03-0097-08

2017-02-21

吴 昊(1991—),女,山东曲阜人,华南师范大学文艺学专业2015级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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