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作为主体给予的感知
2017-04-15顾闻
顾闻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光,一直以来在人们的记忆中,都象征着希望和温暖,象征着被救赎。我们如此熟悉它,却又说不清它究竟是什么。
对于光的最初认识,从我们出生起就存在了。襁褓中的婴儿睁开懵懂的双眼,凭借手术室里的那盏灯光,开启了对世界的探索;冬日游荡在街头的旅人,因为太阳的一束光芒照亮了心底最阴霾的角落;夜晚漆黑的天空,伴随着流星的一闪而过,变得熠熠生辉,充满生机……
而创造了许多关于光的作品的詹姆斯·特瑞尔(James Turrell)则说:“我的作品不在于我看见了什么,而是关于你的观看。”
2017年1月21日,詹姆斯·特瑞尔中国首个大型回顾展在龙美术馆(西岸馆)盛大开幕。其实早在展览开幕之前,许多媒体就已经按捺不住,争相宣传起它的独到之处,有的公众号甚至打出了“这可能是你前半生能看到的最牛逼的展览,没有之一”这种绝对性的字眼……
尽管不可否认,在网上所能查到的关于特瑞尔的信息,都证明了这位74岁高龄的艺术家多年来依旧没有停止过天马行空的想法,也做出了很多令人惊艳的展览,但平日里看惯了这种夸张的标题,我们自然也觉得可能仅仅只是个噱头罢了。于是,抱着各种好奇、怀疑甚至带点探险的心态,我们参观了这个展览。而这历时一个半小时的经历,不仅创下了我用时最久的观展时间,其间所带来的心理惊喜和震撼更是任何展览都无法轻易比拟的特别体验。
光不仅是辅助更是媒介
在艺术世界中,光一直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如达·芬奇、伦勃朗、莫奈、梵高、卡拉瓦乔等艺术大师的经典绘画,都擅长于利用光线提升整体的审美价值。文艺复兴初期,画家达·芬奇首先运用光线照射物体所产生的明暗对照,使画面中的空间感从二维转入三维。所以在《最后的晚餐》中,我们可以发现除了构图中心的主体人物耶稣由于占据中心位置引人注目之外,几乎没有什么主次光线的处理,在每位人物上,仅仅是分别采用了明与暗对照的方法来表现出人物的空间变化。这种“明暗对照法”在后来的艺术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而到了文艺复兴后期,卡拉瓦乔又取得了很大的创新,他使用了戏剧般的光线,利用集中的有控制的侧光照射,使人物在暗色空间中分外突出,且恰到好处地与环境相衔接……
而在现代,普通人很少有兴趣去研究绘画中对于光线的运用,他们对于“光”在美学上所起到的作用,更多时候来源于电影。王家卫的电影一直凭借其独特的摄影手法以及光线运用而为世人所称赞,在这点上,其御用摄影师杜可风功不可没。早前我们杂志也有幸采访过这位“银幕画师”,他称自己除了天生对于色彩有着强烈的感知之外,还经常会去各地的酒吧,通过观察各种光线来寻找灵感。因此我们在《东邪西毒》中看到了林青霞饰演的在双重人格下游走的为情所伤的女人慕容嫣,靠在窗边,斑驳的光影照在她的脸上,若隐若现间彰显出人物内心的复杂情感;在《春光乍泄》中,全片1/3的黑白镜头,大量色彩对比,以及逆光拍摄的手法不仅提升了影片的美感,也让人物变得更为丰富细腻。
所以那么多年来,艺术家们一直都与“光”保持着密切的联系。画家用画笔,摄影师用相机,不同的工具都能将光呈现出不同的样子,来满足自己的需求。但特瑞尔之所以特别,则在于他并没有将“光”作为辅助,而是完全把它看成了主体,甚至在自然光的基础上,创作出了各种“光”,通过这一特殊的媒介,唤起观众对于物质的感知。“传统的艺术中会借助光来进行绘画,但是画的却不是光本身,它只是对视觉的一次记录;我的创作材料只需要光,而作品则是对视觉的一次回应。”特瑞尔这样说道。
“我想让你感觉到你的感觉”
此次在龙美术馆的展览中,涵盖了特瑞尔五十年来的艺术杰作。原以为他会亲自参与整个布展过程,却没想到由于在创作《罗登火山口》的项目时意外摔伤,他并没有能够来到展览现场,整个布展都是由其团队和网上的交流而最终完成,但这却丝毫没有影响展览的整体效果。
对于这个展览,我很难像平时那样对每一件艺术品进行描述,因为那看起来都是多余的,整个场馆就好像是一场科幻电影,前卫、炫目。每一个展厅都能带来惊喜,过去在观展时会出现的那种云里雾里般的迷茫,此刻统统消失了。内心深处,更多的是对于作品的好奇和探索。
我们选择观赏的第一個作品就颠覆了平日对于展览的印象。“请不要使用闪光灯或者照明工具!全程右手扶墙进出。”在参观之前,工作人员在一旁友善地提醒着。我们于是乖乖地放下手机,扶着墙摸黑进入了这件名为“楔形空间”的作品中。你必须走得非常慢,否则就会不小心撞上面前的墙壁,也不要试图幻想等眼睛适应黑暗之后就能看清眼前的路,因为这是一间名副其实的小黑屋,而必须承认的是,在这短暂的路程中,我的内心充满了忐忑和不安。
在经过两次转弯,不到半分钟的时间后,微弱的光线才渐渐显露出来,悬着的心也变得安定下来。但还来不及松口气,就立刻被呈现在眼前的画面吸引住,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呈角度的墙体分割了空间,立体感十足,令人止不住想要上前一探究竟,但很快就被身边的工作人员阻止,他解释说,这其实只是一堵平面的墙体而已,配合其背后隐藏的光源才在黑暗的室内形成一道道透明的“光幕”。观赏者可以通过观察“光幕”的位置来判断空间结构,错综复杂的光影打造出无限丰富的内涵,也让人对空间有了更加独特的理解。
不同于国内艺术家的平铺直叙,西方艺术家一直都擅长于通过艺术品启发人们的感知。特瑞尔深信每个人对人生、哲学这些深奥的课题都有着自己的认识,所以他把光作为一种物质材料,传达的却是真正的感知。他并不急于告诉人们“我的艺术想要表达什么”,甚至不夹带任何主观的成分,只是简单地将作品呈现出来,鼓励每个人从中看到自己内心所反射出来的东西。因为,这才是最重要的。
这一点在他曾在北京举办的名为《落日时分观赏》的展览中尤为突出。展览地点设在北京二环皇城根边上的智珠寺旁一个封闭的空间里,但天花板上有一个镂空的矩形。主要内容就是在一个封闭的房子里躺着,看一个半小时头顶裸露的天空在艺术家的设计下变换颜色。听上去多少有点无聊,但只有亲历的人才会感叹这个体验实在是太难得了。因为在这片难得的宁静中,人的感官会被无限地放大,你会发现平日里熟悉的天空的独特之美,随后放空自己,沉静下来,抛弃杂念,听见内心的声音,忠于自己最真实的感觉。正如特瑞尔所说的那样:“我想让你感觉到你的感觉,看到你自己见到的物件。”
光影间的虚幻与现实
汉语中有一个著名的典故“庄周梦蝶”,来源于战国时期道家学派主要代表人物庄子所描述的一个梦境:他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蝴蝶,愉快惬意,但醒来之后却又突然变得迷茫,难以分辨究竟是自己在梦中变成蝴蝶呢,还是蝴蝶在梦中变成了自己?随后庄子提出了一个哲学命题:“作为认识主体的人究竟能不能确切地区分真实和虚幻。”
在参观特瑞尔的展览中,我似乎也一直都處在一种梦幻的状态中,因为他的作品总是透露出一种不真实感,例如空间投影装置作品。作品的灵感来源于柏拉图的洞穴寓言,分为两大类:角落投影和单墙投影。特瑞尔用投影仪将光束以特定的角度和形状投射到黑暗房间的角落或墙壁上。角落投影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发光的三维几何体悬浮在墙上,能够清晰地看到其中的每一根线条,但只要稍稍变换一下视角,这种立体感顿时就消失了;而在单墙投影中,观众又会因为光线而对被照射区域周围墙体的深度发生感知错乱。
同样的体验还发生在名为《透射光》的作品中,采用新颖的全息摄影——记录被摄物反射光波的全部信息,并通过胶片再现光波形成三维立体影像的技术。该作品的特别之处在于,被摄物并非实体,而是光线本身。随着视角的转换,光斑会从平面逐渐形成立体的维度,如同镶入了彩色的玻璃体,变幻着色彩与形态……这些都是特瑞尔一直想要传达的光对心理和空间形成的“错位感”—— 空间仿佛在光中消失了。
所有参观的人群都被这些作品的美感所吸引,纷纷驻足拍照,我也不例外(可能这就是花费了90分钟观展的主要因素),但最重要的是,它的神奇不禁引发了我的思考。我惊讶于原本虚幻的光线竟能打造出如此真实的视觉体验,可我知道这也仅限于眼睛的感知罢了,因为它摸不到、抓不住。
有那么一瞬间,我的意识产生了恍惚,怔怔地对着作品发呆,突然就分不清了现实与虚幻,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是否真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也许有人看到这里会说,特瑞尔的作品具有欺骗性。但我却不这么认为,这些看似透露出虚幻与现实之间矛盾关系的作品,恰恰传递了艺术家想要表达的哲学思想。
而人们在感到不可思议的同时,也依旧在试图寻找那些隐藏在墙面背后的灯光,摆设的角度,以期破解这个视觉假象。这些都让我联想到了柏拉图通过那则寓言所想要表达的理念:即便彼岸是虚无的,我们也不能放弃对它的追求。因为重要的从来都不是彼岸,而是追求本身。
我想,每一场展览似乎都是詹姆斯·特瑞尔献给世界的一出戏剧。特别的是,这场戏没有剧本,没有演员,没有台词,他愿意且能够控制的只有光。每一个前来观赏的人都是导演,凭借着自己内心的感知,配合着特瑞尔,演绎出不同的故事。而当剧情落幕,走出展馆,我想要知道的是,你找到自己心中的那束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