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劲儿

安宁

作为翻译去接来学院交流的美国伊利诺大学师生的时候，一开始便暗暗地将10名美国90后与我教的90后学生们，较上了劲儿。家花不如野花香，孩子却是自家的好，只是常常被我的多动症一样表演专业的学生们折磨到无语的我，却潜意识地，认定还是人家美国学生更独立更有涵养也更懂得处事之道，所以见到他们从机场出来，脸上的微笑，比见到自己亲学生还动人，觉得美国学生真是看哪儿都熠熠闪光，哪像我那群不靠谱不着调将迟到旷课当成家常便饭的头疼弟子。

不过在去宾馆的汽车上，看到一个颇有优雅风度的女孩子，背了一个已经明显洗得发白、边角也破损的书包，而她旁边的一个男孩的T恤也在腋窝下撕裂了一个口子时，我还是吃惊了一下。如果是中国学生出去访问，提前一定会被培训，穿戴整齐，衣着不要过于随意，而在汽车上便当着我这翻译的面，将鞋子踢到一边去，露出没穿袜子的脚丫来的女孩，更是有失学校和老师的颜面。一路上都是在修建的楼盘，美国师生皆好奇地注视着这些比美国还要阔气的高楼大厦，指指点点。我开玩笑地说，中国之所以高楼林立，是因为如果中国男人们没有房子，女人们就不喜欢嫁给他。旁边的女孩立刻瞪大了眼睛，对中国女人们的想法表示吃惊和难以理解。忽然想起曾经就这一问题问过我的学生们，男生们一致认为要找一个女人共同承担买房的责任，而女生们则含蓄地表达，没有责任心、不能给她安稳生活的男人，不值得去嫁。

但美国人的节俭让同行的一位美籍华人老师也稍稍郁闷了一下。在带学生们去兑换人民币时，尽管他明确告知多换些人民币以备不时之需更好，但是学生们依然每人只换了一百美元的零钱，好像在中国两个星期，他们不管导游如何威逼利诱购物消费，都打定了主意不花分文一样。他们大概不知道我的学生们每个月都花两三千元，而以他们在中国的消费水准，大约应该被列入贫困家庭进行资助了。

他们在中国期间果然買的东西很少，在得知我们要根据时间，额外安排一次短途旅行时，一个女孩子立刻问费用为多少，并随时做好一旦钱多，便拒绝出行的表情。当听说由中方担负时，女孩子激动到连声说谢谢，大有受宠若惊之感。而对于我们免费提供的旅馆饭食，他们更是每次要先拍照然后才肯坐下用餐，因为他们觉得简直像在皇宫用膳一般豪华奢侈，而这样的饭菜，在国人眼中，不过是很普通的一顿招待用餐;在我的学生们过场生日，都要摆上十几桌的盛况里，美国学生们的表现，更像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井底之蛙。

不过花钱不多，并不妨碍他们回程时，书包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中国货，这当然都是擅长礼尚往来的中国学生们送的。小到草帽卡片，大到衣服首饰，我的学生们将对我都从未有过的热情，全给了这群美国学生，又用无休止的合影、拥抱、起舞，和蹩脚的英语，表达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好客与不舍。向来独立的美国学生们，也深受感染，临行前一晚，提出要与中国学生们出去游逛，而中国学生们也兴奋回应。不过这一看似合理的要求，当即被中方老师给拒绝了，因为我们无法保证学生们会疯狂到什么程度，所以只能从根处斩断他们的要求;就像如果有学生想要开个Party，需要一级一级审批报告才可，而这样与美国学生可能蕴蓄了不可预知的危险的狂欢，当然也以承担不起责任为由，给予扼杀。

但在课堂上，中国学生竟然迸发出老师们从未见过的激情和表演才华，老师们虽然欣慰，觉得不至于因为他们的懒散而丢了面子，但也知道，等美国师生一走，学生们大约又会回复到松松垮垮、让人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他们的热烈中，更多的是一种在表演的痕迹。果然，在总结会上，让美国学生给中国学生的表演“挑刺”，他们带着一点犹豫，说表演过于用力，不太自然，更像是为演而演，而不是发自肺腑。这当然也没有什么，作为学术的交流，我们允许也欢迎不同的声音与表达。但是中国学生们太好客了，而国人对于外宾的接待也过于繁琐和认真，以至于不只是学生，老师们也要辛苦地赔笑陪吃陪聊，而且每天早晨还要让学生们站在门口列队欢迎，等着他们的到来;中午饭后的间隙，也专门找几个英语好的学生陪聊。尽管华人老师几次强调，老外天性自由，喜欢独处，不会认为我们怠慢了他们，但是中国师生们依然以“外交无小事”的准则，认真严谨又小心地恪守着对外礼仪。只是这样对于学生的礼貌教育，如果能够转移到国人自己的圈子里，或许，关于90后种种傲慢言行的报道，会少之又少。

美国学生临走的时候，皆感慨，中国学生们真是热情，热情到让他们觉得自己像是公主，甚至一个向来在人前自卑、不善言语的女孩，也说自己在中国找到了自信，并打开了自己封存的内心。而一个男孩则笑称，让他打算再次到中国来的一个重要理由，是想要娶一个中国女孩，因为，他在这里收获了从未有过的众星捧月般的幸福感。

学生们在短短的一周里，根本无需老师们耳提面命，就每天清晨早早赶到，并将教室打扫得干干净净，等待美国学生们的到来。我忽然想起电视上常常会有的画面，领导们撑伞看着演出，而小孩子们则在雨里为了博取老师和领导们的一句夸赞，而卖命起舞。当我的学生们也这样规规矩矩地等着美国师生上课的时候，我忽然不知道，这样听话的一幕，究竟是我们教育的失败，还是成功。

倒是每天陪同美国师生来去，常常见几个学生拖拖拉拉，而美国老师们则在烈日下辛苦等上二十分钟，还不见学生们出来上车。相比于中国学生在集体活动时出奇的自觉，我觉得美国同行们有些“可怜”。而当我向他们报以同情的微笑时，他们则耸肩摊手，宽容道：没什么，谁让他们是激情四溢的年轻人呢？

而在访问结束、距离飞机起飞还有两个钟头时，两个女孩子竟然私自改变集体去北京旅行的路线，决定要去外蒙古的首都乌兰巴托游玩，而且，还为了省钱，坚持不坐飞机，要从呼和浩特乘坐有危险系数的大巴去乌兰巴托。这样的改变，当然影响了整个团队，让华人老师需要帮助他们退掉预定的机票、宾馆等等。华人老师诉苦说，尽管他有些气愤，但也很无奈，因为这就是真实的美国学生，自由惯了，根本无需任何人为他负责，即便是有了事故，只要别人证明是他们自己的决定，带队的华人老师也无需担负责任。而我则开玩笑安慰他说，还是我们中国好，能够集中力量办大事，要是在国内，这两个学生回国后非得被开除不可，因为我清晰地记得一次随集体出行时，因为稍稍耽误了领导一两分钟，就被严厉训斥，而作为一介学生，除了学会服从，学会听话，对于个性，我们更多的是批评与谴责，以至于时日长久，当我们成人以后，会下意识地为拖了集体的后腿，而觉得愧疚，就像，我的学生们，也因为怕来自老师的批评，而规规矩矩地“热情”了一个星期一样。

听说，在美国的大学里，没有班主任一职，而老师们也无需为了常常搞些意外出来的激情学生们，24小时开机，并承担发生事故后，被开除的风险。除了有重大事故，老师们不欢迎学生打自己的手机，并干扰其私人的生活。而当没有“保姆”的学生们，因为旷课迟到被开除，或者因为出行遭致意外，负责任的，要么是他们自己，要么，是没有及时赶到的警察或者救护车。

而这样的独立，和提前学会的为自己负责，不为谁而表演什么或规规矩矩，不知中国的90后们，何时能够真正地学会，而中国的教育，亦不知何时才会真正地放手。